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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多事(五)捉虫


  “你觉得怎么样, 我看你脸色好多了, 总算有点血色”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杜三娘一身家常小袄, 闲适地坐在绣凳上,和卫云娘闲聊。

  卫云娘还在卧床休息, 她如今脸色比杜三娘还要红润几分, 长了些肉,不过不显胖。

  她摸着还不怎么显怀的肚子, 一脸温柔。

  卫云娘柔声道:“天天阿胶红枣的补着,我觉得自己都重了不少, 身子早好了,可杨大夫还是不许下床。”

  杜三娘手里拿着一柄白玉扇子, 玉无瑕,白玉柄上雕刻莲花纹络。白色绢布制成的扇面上画着一幅初夏荷塘图荷花半开,翠绿的荷叶脉络上隐约可见蜻蜓停靠。

  她半掩秀面, 笑道:“我看不是杨大夫不通情面, 是孙管事太紧张了才是”

  卫云娘脸颊微红,也不说话。

  杜三娘笑道:“好了, 你这都要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这样脸皮薄。”

  她脸上闪过犹豫之色,还是笑道:“你看我这扇子,是张夫人送的, 他家昨日人人送了一把, 说是从京城传来的新花样。听说选用一整块好玉, 才打磨出这几十把玉柄,又让老师傅雕花纹样,说是这玉扇夏日用最凉快。”

  卫云娘接过仔细观赏。玉柄触之温润,晶莹剔透,显然是上等玉翠。

  “张家果然大手笔,姐姐今天拿来,是要馋我吗,我要是爱上,可就抢姐姐的好东西了”卫云娘玩笑道。

  杜三娘笑道:“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眼皮子这样浅了,再说,你要真要想,我这小小玉扇给你也行,只要你那玉山借我摆两天就行。”

  杜三娘说的是上次去年卫云娘生日,孙管事送她的一块用西瓜大小的翠玉雕成的山形摆件,底座也是上等的紫檀木,价值千金。

  杜三娘见过不少好东西也被惊到,卫云娘也十分爱惜,只小心的珍藏起来,难得小气的不肯给人看。

  杜三娘不算爱说笑,可和素来温柔寡言的卫云娘比起来,还是能言善道许多。

  卫云娘被调笑几句,脸色愈加红润,嘴角也不由翘起来,显然想起这些心里也高兴。

  杜三娘见机,觉得火候差不多,

  解释似的道:“你也知道镇上一直吵吵嚷嚷办商会,昨天终于拿出了一个章程,恒昌的张老爷被选为会长。”

  卫云娘笑道:“怪不得以张太太的为人,就算素来大方,可也没有这样把白花花的银子送出去的道理。原来是有这样的大喜事。”

  杜三娘笑道:“还有就是华彩的潘家,万丰的许家,瑞隆的杜家和我家老爷选上了副会长。”

  卫云娘忙连连恭喜几声。

  “咱们镇上大大小小的商户不少,可商会一办,虽然大部分的都能进去,可总还是要有分别的。我家老爷虽侥幸选上了副会长,可天香阁,顺兴隆,锦绣坊也都是有名的字号,,所以还提议设立了一个监察会,不过十个名额,也就是选个由头,不好抛下这些人。”

  杜三娘东拉西扯的说了一通,卫云娘有些奇怪,想到什么,心里一沉,面上还是端正听着。

  三娘暗叹一声,还是直接道:“钱家的那个长茂丝的小铺子也入选了,算是个末位。”

  卫云娘虽然有了准备,脸色还是难看起来。

  杜三娘轻拍她的胳膊,安慰道:“他家能进去,还是看孙管事的面子,不然丝铺已经有华彩堂,绣铺也有锦绣坊,哪里轮的上他家那个小铺子,不过担个虚名,没人把他家当回事的。”

  卫云娘几乎瞬间红了眼眶,可她抬头时立刻就收回眼泪,勉强笑道“姐姐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她摸着衣服下面还不曾显怀的肚子,面色渐渐刚毅起来。

  杜三娘拉着她的手,恳切的说道“我知道你看起来温温柔柔,好像没脾气一样,可却是柔中带刚的性子,只万事都要以身子为重,加上你肚子这个,两个孩子都指着你呢”

  卫云娘朝她笑了一下,嘴角一个小小梨涡若隐若现。

  卫云娘是天生的水乡女子。

  眉眼比起杜三娘要寡淡两分,可她天生皮子细嫩白皙,气质温婉,笑起来更是温柔似水,还有一管黄鹂似的好嗓子。

  岁月的苦难好像从不曾降临在她身上。

  卫云娘是个水做的女子,可她却很少在别人面前哭泣。

  她清楚的知道眼泪并不能改变她们母子的命运。

  杜三娘又竭力安慰她几句,可只能挤出几句干巴巴的宽心之语,她干脆起身离开。

  也好留给卫云娘一个人清静的环净,让她好好静心考虑。

  卫云娘静静坐在床上,她很少回忆过往,她的前半生没有多少值得想起的事情。

  七岁被父母卖到王家湾做童养媳,瘦瘦小小的云娘心里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

  在王家的生活和在家里没什么不同,同样是要不停的干活,还要忍受两个玩劣的男孩的捉弄。

  云娘忍耐了下来。

  十岁时她找到机会去杜家学绣花。

  以学会绣活能卖钱的理由,婆婆大发慈悲的给她一天两个时辰的自由时间。

  卫云娘学的很快,可在讨好杜三娘后,她就偷偷的求她教她识字。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

  十五岁,她正式和十四岁的夫君圆房。

  隔年生下了女儿莲姐儿。

  十八岁,丈夫去世,公婆要卖了她们母女,换钱给小叔子娶媳妇。

  爹妈拦住,却只想分一杯羹,再卖女儿一回。

  十九岁,卫云娘装疯卖傻逃了出去,找到里长和三老做主,勉强保住了母女二人。

  云娘找到机会带女儿逃到了村头码头,她一眼瞧中了带着几个手下,虎背熊腰的一脸凶相的孙五。

  云娘想,这也没什么,她不觉得几年的相处,孙五就能真抛下儿子。

  云娘听到窗外女儿的笑声,摸摸肚子,笑了一下。

  正院次间,杜三娘抱着女儿和田高升说话。

  她刚才把花园两个玩耍的孩子喊回来,又借口让莲姐儿回去看看。

  虽然她从不觉得能从如狼似虎的婆家娘家逃出,如今让这两家安安分分的卫云娘会是个软弱的人。

  这是女人的直觉。

  杜三娘和卫云娘的关系面上看起来极好,真正来说却比不上后来相识不久的赵娘子。

  少时相识,杜三娘甚至教过卫云娘绣花写字,可也不能看懂她。

  不过这不妨碍两家的交往。

  杜三娘想想还是决定问一下钱家之事。

  她把礼单给田高升看过。

  抱着不老实的扭来扭去的满娘,她问道:“长茂丝都是赔钱做买卖,怎么还真能选中,孙管事的名头这么好使”

  田高升轻笑一声。

  “也是凑巧罢了,钱家没几天好日子了。”

  田高升有些嘲讽的道。

  见妻子面露不解,田高升很有耐心的给她解惑。

  “原本是怎麽也轮不上钱德怀的。

  可商会初立,除了会长和四个副会长,就数这十个监察了,就算只是个名头,可只要有这个虚名,将来想再进一步,都不能绕过他们,条件又放宽不少,所以争得比前面还厉害。”

  田高升见杜三娘一脸专注的看着自己,摸摸下巴新长的胡渣,心里有些得意。

  他面色不露声色,侃侃而谈。

  “商会说来是早有的意愿,可张老爷从前虽也算德高望重,也不能完全服众。

  因此大家都晓得商会的好处,可怎麽也拧不成一股绳。要不是这几年年,除了镇上,张家又在乐安,乐平,宝林开了分铺,又朝太爷表示要给县里修桥铺路,狠狠的出了血,也不能这么顺利”

  杜三娘面露不解之色。

  田高升笑笑,没说要不是张老爷横空出世,在他看来,没有十年,镇上的商人不能真的一心成立商会。

  事实上张老爷要不是搭上了京城伯府的路子,再等十年,也轮不到张家坐大了。

  他不提这个,继续笑着说道“除了张老爷子众望所归,剩下的几个位子能争的也就七八家,像宏才哥家的安泰茶行,还有老冯家的摊子,虽然都不小,可还是差点。他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潘老板又说服了锦绣坊联手,所以吵完后,大家商量,倒也决定的快。

  就是这监察的人选出了事。”

  田高升说了一大段话,不仅杜三娘认真听着,坐在她怀里的小姑娘也睁着一模一样的大眼睛看着田高升。

  田高升失笑,摸摸满娘的花苞头,笑道“你听懂爹说什么了吗”

  田高升也不在意给女儿听到这些。

  “前面的事情都是大家商量着出来的,太爷派了马师爷来做见证。

  后面十个也已经确定了名单,只在分辨顺序,可突然太爷就派人来说名单不做数,重新投票选人。”

  “大家辛苦许久,才弄好了,自然都不愿意。还是张老爷子打听出来,是钱家鼓动了几个小商贩,到太爷耳下诉苦,说我们欺霸市场,办商会也是为了挤兑这些人的蝇头小利,说了一通,虽然有黄主簿在一旁转圜,最后就折衷这十个监察人选,由要商会的大小成员投票选举。

  钱家自然是民心所向的选进去了。”

  田高升冷笑两声,自己这么多人劳心劳力的商讨这么久,结果被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颗粥,想起

  心里就不爽极了。

  杜三娘惊讶的瞪大眼睛,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钱家明智的知道参加商会的好处

  可用这样绝妙的法子,甩了镇上几乎所有的大商人一巴掌,就是真进去了,还能讨到好处

  这些能做出一番样子出来的商人,外面有再好的名声,本人也不是纸糊的。

  就是为了给镇上所以的商人一个警示,钱家在双河也呆不下去了。

  杜三娘沉默了一会,叹道“这样说来,钱家也蹦跶不了几天,可看在孙管事的面上,你们也不好做吧”

  田高升起身从花架上的黄木匣子,取出一封已经开封的信,道“孙管事给我来信,他还有两天就回来,信上虽然没直说,但钱家这个靠山绝对是靠不了。”

  杜三娘叹口气,也没有看信,她明白丈夫的意思,孙管事就饶不了钱家。

  可另外的祸首没提,也就不一定有重罚了。

  田高升见妻子面有不快,安慰道:“孙太太的事你也别担心,孙管事还是很重视她们母子。

  这半个月来,就送了七八封信,补品更是成箱的搬过来,还特意给咱们送特产,都是贵重的东西,还不是希望能照顾好孙太太”

  杜三娘白他一眼,嗔道:“你懂什么”

  她抱起沉甸甸的女儿,小心放到里间的雕花大床上,给她脱下外衣,盖好被子。

  刚才精神奕奕的小姑娘,听着爹爹的长篇大论一会就睡着了。

  田高升摸摸鼻子,显然不明白刚才还崇拜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怎么一句话就翻了脸色。

  他知道妻子和卫云娘关系好,还特地安慰她,怎么还有错吗

  杜三娘安置好女儿,出来就见田高升可怜巴巴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还很迷糊。

  她懒得和他解释。

  男人难道以为送些礼物就能讨好女人吗

  杜三娘琢磨一下,还是决定看情况,和卫云娘说不说。

  如果她能打起精神来,也是好事。

  “多谢姐姐姐夫这些日子的照顾,还派张妈妈费心照顾我的饮食,云娘不胜感激。”

  身穿宝蓝色碎花小袄,脸上素面朝天,身形瘦削的卫云娘窈窕的站在田家门口。

  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说完这番话,就要给面前的人行礼。

  杜三娘忙扶住她,笑道:“好了,你说的再好听,张妈妈也不能再借出去,满娘没有张妈妈照顾,吃不好睡不好的,吵嚷着要张妈妈回去,你就别和孩子抢了”

  一番话下来,众人都笑起来。

  几年下来,发福许多,肚子笔挺的孙管事又朝田家夫妇抱拳施了一礼,田高升受了一半,杜三娘侧身避过。

  从外地赶回来的孙管事没有休息,就带着两个经验丰富的嬷嬷赶到田家。

  他又送了不少礼物,将卫云娘母女接回去。

  不过杜三娘借口满娘和莲姐儿玩的好,要留她几天。

  卫云娘也朝孙管事解释自己现在精力不够,拜托杜三娘指点莲姐儿女工。

  孙管事没有计较,只着急接怀孕的云娘回去。

  两家人在大门道别。

  孙管事特地带了四个壮汉,抬了一个比寻常宽大华丽许多的华盖轿子,又在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

  卫云娘坐在里面,掀开帘子,已经离远了的田家大门口,一个小小的红衣身影,朝这边招手。

  她放下帘子,鼻子一酸。

  又两月,张府在城外的荷园办宴,坐稳胎的卫云娘也带女儿前往。

  商会中但凡有名号的都得到了请帖,拖儿带女,十分热闹。

  除了被称为十大监察里,最末的钱家。

  改为九大监察,最后一席虚位以待。

  自认有机会的商会成员都在竞争,毕竟不过两个月,商会的好处就已经初显。

  这次荷园宴因此更加热闹。

  少有人知的孙府孙管事的私宅里少了一个主人,这家据说大少爷被父亲派出去磨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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