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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傅二王八。


  傅听泽推门的手一顿——果然,柳行絮是故意省去了些许他最为急需的细节。

  回过头去,一身白裘的男子面无波澜,仿佛要与这天地孤伶雪都融为一体去,半晌,笑了笑,「还是说说吧。」

  柳行絮毫不在意地揉了揉脖颈,跟着他往里走,声色恢复了些许淡然,隐约还能听出一两丝玩味,「傅听泽,我开始有点好奇了,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那你呢?」话未说完,自己却当先笑了起来,眼神里闪过些许不甘心,转瞬即逝,回过头来倒是一脸真挚,「我忘了,你不属于任何一方。你想走便走了。」

  柳行絮斜挑起一边嘴角,难得的没再多话,只一屁股拍到了书桌那边,触着伤口还疼的他一皱眉,也不在意,反正过了这疼就好了,直接抽起桌上笔往墨盘里一扔一提,随便哗啦了两下纸,就好似要开始画点甚么了。

  「八皇子的宅邸之下果然连着机关暗道?」傅听泽忍不住问。

  「嗯,通向皇宫。」柳行絮答的漫不经心。

  「啧,这就奇怪了,塞北莫家远离江湖更不近庙堂,莫家的机关神手怎么可能出入过那里……你当真没看走眼?」

  柳行絮停笔,略阖目,像是在思索。

  傅听泽端过茶盏到一旁坐着,也不敢擅自打搅他,怕他乱了思绪。

  未等片刻,就见柳行絮一睁眼,吐了口恶气,「想错你个球,老子能有记错的时候?!倒是你这个号称『万踪之源』的……要不是老子这次误打误撞瞧见了,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八皇子准备的有多齐活是不是?」

  说着,手中笔杆『唰』的往前一指,锋利如剑般对准了傅听泽,他眯着眼冷嗤道,「狗官,尸位素餐!」

  接着不给傅听泽反驳的机会,又立马趴回纸上唰唰唰。

  傅听泽叫他一通抢白本就面子上挂不住,又差点被他甩了一身墨,自己今天可是穿了一身白啊,此刻重坐回来,抻头往桌案上一瞧就更生气了。

  柳行絮这人虽然粗犷不羁,越长还越不修边幅了,但最令人发指的是,他这样的……竟有一副丹青妙手!近些年还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没天理,简直没天理!

  傅听泽与他初相识时,俩人其实俱不过十来岁的光景,傅听泽能虚长个他三四岁,那时候柳行絮的个子就蹿的极高,身形也阔。到如今风里来雨里去的,干的净是些杀人放火的不正经勾当,反倒锻炼的他那一身肌肉更精壮起来,年岁小的时候还好,年岁一大,像是如今二十六七了,再同以往一样,往他身边一坐,看他画暗探来的这些地形图……傅听泽都不免要在心底扼腕一把——岁月这把杀猪刀啊,当初还水灵灵高挑的精致少年,怎么如今就变成一个精壮的抠脚大汉了,啊?!啊?!

  不然多少也能去『纸烟』里效力一番……这样能白得多少有利消息啊。

  想着,忍不住开口道,「行絮。」

  柳行絮连个眼风都没赏他,一边无意识的单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唇,另一只手继续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眼见着外忧渐多,若今日内乱也一并落实了……生为你这般的好男儿,若不一展凌云壮志,岂不空负这天生七尺盛躯?」

  柳行絮摇摇头,「听不懂。」

  傅听泽险些要气急败坏的学他一呸出声——你晓得骂我尸位素餐,到这会就听不懂我这话了?感情柳大高手就是不一般,智商都可以是间歇性失踪的?

  腹诽归腹诽,却还是又好脾气又好涵养道,「我是说,你就没想着要为咱们王朝做点甚么吗?」

  柳行絮「唰」地翻了一页纸,微趴在桌子上,将这一页跟刚才那页边缘接齐整了,单指沾了茶水,在其上一划,边动用内力暖和了下,抬手时两张已经连一块,中间这缝隙也干巴巴的撑起来了,这才又大手一按,依旧单手唰唰,漫不经心道,「所以我不也是朝廷的走狗吗?没随便去江湖上杀人放火,不都是拿了你给的名单才去收人头的?」

  傅听泽挫败,「柳行絮,你明明知道我在说甚么!而且也不见得你没去收过外边的银子,这两年放跑了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不干点甚么其他的勾当,岂不才要出鬼了?」言罢又摇摇头,「一个庄娘拴不住你,得要十个八个的?」

  「青楼是个探消息的好地方。」柳行絮微侧过头,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接着就搔搔下巴,换了个更不雅的姿势趴桌继续画。

  傅听泽看得直摇头,「你有一身好功夫,能不能除了酒和银子还有女人外,想点更有出息的事?」

  「我做过最出息的一件事……」缓停了笔,柳行絮抬起眼来平静地看向门口,十分之轻声道,「就是活着从『毒煞蛊』出来了。」

  傅听泽头大,门外原本路过而已,顺道想听几句的贺无极立时浑身一寒,一边抖惊出来的鸡皮疙瘩,一边握紧了药碾子端住了碗,战战兢兢地远离了那个愈发显得寒气森森的小屋。

  眼见着说不通柳行絮,又怕提到些旧事惹他不开心,大爷脾气一上来撅笔不画了。傅听泽索性闭嘴安坐一旁,耐心等他做事。

  画着画着,就见他又突然一直腰,自己也紧跟着浑身一绷,心想——不会卡壳了吧?

  只见他猛一扯领子,接着一撸袖子,健硕的胸肌和强劲有力的小臂立时全显露出来,那架势,仿佛就要跟谁往死里磕一样。

  傅听泽屏气凝神半晌,就听柳行絮气沉丹田的喊了声,「老贺,饭拿来!」

  吃完了饭,再见他那油乎乎的手也不避讳,直接重又抓过了笔杆子,傅听泽就替那笔心疼。

  心下暗骂了几句有辱斯文,再从他那精壮的身子重新打转回他那张狷狂又凌厉的脸上,傅听泽忍着心下叹息,干脆眼不见为净,别过头去看了窗外枯景。

  像是察觉到傅听泽这一系列的举动,柳行絮的嘴角轻扯出一个笑意,转瞬即逝,依旧一脸认真地扑回了画作上。

  ……

  ——其实想起傅听泽当年的开朗模样,柳行絮心里也如是感想。

  这人明明可以不用让自己过得这么拘束,也不必非得当朝廷的一条走狗。

  只是匾额高悬,头顶明镜。

  渡长歌说,「他命里大劫,全在当朝为官。」

  清清楚楚地阐明了要害,再问他,「此命要赴?」

  「要赴。」

  「为甚么?」

  「是命。」

  渡长歌愣了会,尔后抚掌大笑。回头跟自己说,中原好玩有趣的人就是多。其中有哪几个年龄相仿又挺有意思的,你不如去交个朋友。

  ……

  将这些陈年旧事甩出脑海,终于把这副地形图上交后,早已消磨了一整个下午。

  也终于将这烦人货给轰走了,柳行絮便坐在屋里发起呆来。

  倒不是他真不想出门了,只是傅听泽走时,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你徒弟这任务轻松,指不定甚么时候就能回来,我看她也想你的紧,别到时候人家兴冲冲的一回来,你找不见。那小姑娘得多难过呀,是吧?」

  是吗?

  柳行絮的人情经验其实少的可怜,关乎于甚么人生的大道理也几乎只有渡长歌当初还在中原那时候,跟他讲过些许。

  渡长歌也好酒,俩人抱着酒坛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着,甚么狗屁人生经验啊,也多半是在渡长歌糊涂状态下说出来的。

  这种时候说的话,谁信谁傻子咧!

  不过那不轻不重的一句「将心比心」,柳行絮不知怎么就听进去了。

  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刚出毒煞蛊,渡长歌已要近二十,一个女人艳极、美极,招摇恣展的最好时候。

  他总觉得,渡长歌说那一句时,活生生像个活了二百岁的老妖精。

  当时渡长歌还拉着他的手笑嘻嘻,「柳絮儿啊,我跟你讲,你啊,想好好活着,就不要信女人的话,尤其是漂亮女人说的话。」

  她的白裙泼湿了酒,湿漉漉地缠住了脚踝,只露出一截光洁白嫩的脚背出来。

  柳行絮看的有些入迷,抬头又见渡长歌的神情恍惚,不自觉痴痴追问,「为甚么?」

  渡长歌笑,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拈起,最后还是徒劳地垂下,轻声嘀咕着,「你是轻骨身,出生时我瞧见了……算来算去都逃不过『一生恐作飘零絮,平生晚岁总无常』……」

  前头的话柳行絮正打酒嗝呢,也没听清楚,就听见最后一句啥无常的。

  心说这无常又怎么会跟女人扯上关系呢,而且如果渡长歌说的是对的,那她岂不也是个漂亮女人,自己不该听她的话了?

  「不过——不要怕!」渡长歌忽地在檐上旋了两圈,看得柳行絮心下一惊,生怕她一不小心掀下去,这疯婆子却稳稳当当的,一下子就笑嘻嘻蹲到了他面前,轻轻戳着他脸腮道,「所以我让你叫做柳行絮,咱跟老天对着来!我也不信,我曜芒神族,会被区区一个命数判死!」

  「既然你命叛无常,那你便活成个无常!杀伐随性,喜乐随心!快活便好!」

  柳行絮懵懵懂懂,他那时候还不知甚么叫快活,也不懂杀伐的后果,但他心里有恨,他恨三魂谷,更讨厌当初把他带进毒煞蛊阵里的温彦。

  倒是贺无极……柳行絮不烦这个人。

  尤其是相处了十来年,到了现在,反隐隐生出一种可怜他的情愫来。

  三魂谷在十多年前受到过一次重创,渡长歌回了曜芒后曾来信一封,这封信只寄给了柳行絮,柳行絮当时却懒得看,正赶上他没活不用出任务的时候,不是在庄娘床上颠倒日夜,就是在酒窖里醉生梦死。

  等他喝够了享受够了拆开信的那一夜,恰是三魂谷大火起的那时候。

  一路连夜狂奔,赶去时到底还是晚了,死的死,伤的伤。

  一场滔天业火没把谷中欲孽烧的干净,死的却尽是些无关大雅的人。

  ——当真无眼。

  贺无极,那个未曾参与过他师兄师姐师叔们自不量力创造出的炼蛊试验,却要为这群丧尽天良该绝又不该绝的人,收拾这余下的烂摊子。也是那时候,柳行絮乐的一边回去看乱子,一边帮他收拾几个想要趁火打劫的不速之客。

  毕竟三魂谷历那一灾后,温彦被烧伤,至今也无法行动如常,贺无极的三师姐温潋倒是个有福的,恰在谷中出事前一天同师父辈们的吵起来了,随后一发狠,削发断义叩谢过养育恩情,直接离家出走,发誓要出去自立门户……听说前两年才回来过,住了几天,给贺无极留下了几本药书,看了看师兄,就又走了。到现在又成了音讯全无的状态。

  柳行絮当时赶来本也只打算救贺无极一个,不知这胆小鬼哪来的勇气,他来时他早已扑进了火堆里,房梁都烧塌了大半,他却疯狂的在土地里扒拉,边挖边哭喊,「柳行絮你快来帮忙!来帮忙啊!这还有个尚存的药蛊人!我们得给谷里留下命脉啊!」

  柳行絮才不会帮这个忙呢,还我们。谁你们。只不过当初从毒煞蛊里出来,贺无极照顾他一阵,他记得这个恩。所以老贺他是要救的,这药蛊人他也是要顺道掐死的。这种玩意,早没了早安分。

  却没想到……这是个小孩,一看就知是个尚未浸泡炼成的小药人……

  贺无极当时也差点紧张坏了,将这小泥孩放怀里还没捂热乎,就被从天而降的柳煞星一把夺走了。

  谷中药蛊人多半都是三魂谷兴旺时,那些自愿为药理一途做出贡献的前辈们自家婴孩……

  按道理怎么说这柳小苔都该归三魂谷所有,可柳行絮十分痛恨三魂谷这炼养药人的规矩,於是……在贺无极没法跟流氓讲道理,又打不过这流氓的情况下,这孩子还不是顺理成章地就被柳行絮带跑了……

  之前贺无极本是温室里长大的少爷,一通变故,一夜之间,他便迫不得已接受了三魂谷这烂摊子。

  没有怨言,没有颓丧。彼时炼药心切,又救这唯剩的师兄心切,却因无尚好的药蛊人可用,便只能拿自己开刀。

  ——药蛊人都最好以年幼时喂养,这样一旦试出错来,即便命悬一线也尚有本来存于他们体内的药、蛊可救。当然,这样的救活也无非是保证还活着,但是是正常的活法还是被虫子给操控着活着,那就不得而知了。

  贺无极入此途时自然晚了,学艺也非师兄那么精,试药路子上难免出现诸多差错,可是……没人能帮他。

  就像是现如今,他头发已然黑中搀灰,略显老相……还有曾最为拿手的是药针一途,可後来试药试毁了,左手会偶不受控地抽搐,从右手练起又已过了最好的年纪,便只得弃了。

  那时候的日子其实是很难熬的,外有江湖人觊觎谷中药材,内又无人可做心里支撑。所有曾爱他带他的那些师父师兄师姐……所有同门,一夜间,全都没了。

  师兄温彦虽然尚有一脉生机,可那时他处于深度昏迷,就真如个活死人一般。

  当真是……上无依靠,下无寄托,不差分毫地应了曜芒神女的那句预言。

  其实连贺无极这个名字都是後来他改的,就是因为小时候被那个疯疯癫癫的好看姐姐给欺负狠了,这位可不像那药圣嫡孙温彦一般老实,逼急了是会反驳会咬人的,她说他们曜芒族才是真正预言生死一言九鼎的存在,你们三魂谷压根不成甚么气候,妙手回春又怎样,阎王叫你三更死,无人能留到五更。

  贺无极不信她那信口雌黄的邪,抹去了自己在谷中按辈分排的名字,用回了本姓,改名作无极,便是立誓要自己的医术真如『无极』那般——无有穷限,无有尽头!

  阎王叫着三更死的人,以后就能叫贺无极拖到五更天!不止要拖到五更天,还要拖到五天后,五个月后,五年后!甚至无穷极后!

  这不过是孩童时的稚嫩誓言罢了,却在那孤立无援的时候,真的硬生生熬成了一种信念,让他撑过去了那段最不敢回忆的时候。

  说来好笑,要不是渡长歌当初曾这么戏谑过他,之后柳行絮也没曾来捣乱的话……他是真不敢想,自己到底能不能撑下来。

  但他其实有时候也在想,柳行絮那时候不来也挺好的,就让自己陪着同门一起葬吧,多好,多省事。

  可柳行絮到底是来了,救起了他,灭了火,然后就开始逗弄小泥巴孩,图个乐子——贺无极在下面搬砖盖房子,柳行絮躺在树杈上抱着小泥巴孩休憩小眠。贺无极累的又渴又饿,不敢叫他下来帮忙,只想让他帮忙打瓶水来,他呢,连装疯卖傻都不敷衍一下的,只充耳不闻!

  不过正如柳行絮之前说的,这三魂谷欠他的,所以贺无极也不敢麻烦他。

  就觉得树上有那么个还喘气的,自己不像是被流放在甚么阴森森的孤山上就成。自己也是有力气的男孩子,虽然长得不如柳行絮壮实,可也断不会是被这点小事给磨倒的。

  於是,那双原本常年只能浸渍温水,本是好好为练药针而生的这双手,从一块块小砖,小石头搬起……累的实在挥不动锄头了,逼急眼了也直接上手挖过。

  心下还得惦念着锅上煮的药……

  师兄尚有一线之机,他不能倒下。他至少得把师兄救起来,他医术比自己高明许多,他比自己更有用。

  虽然用柳行絮的话来说,师兄是有点丧尽天良……但贺无极知道,那只不过是对药物的钻研入了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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