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阴阳海

　　出了玻璃大门，穿过冬日宫的玫瑰园，沿着燕麦色石料砌成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便可以看见一个青灰色的石质建筑。

　　它虽然其貌不扬，里面却干净整洁。开阔的大厅中间摆放着一排一排的灶台，四周是高高的墙壁，墙壁被凿成一个个大储物架，上面放置着各种瓶瓶罐罐，有的是腌制物，有的是五颜六色的香料。

　　另一壁则堆着不同的食材，有红艳艳的辣椒，雪山冰池里晶莹剔透的雪藻，如世界之巅的枯叶草……这些都是只在这里独特的地理环境下才能生长的食材，在人类社会是没有的。

　　成千上万种食材摆在一起竟然有种宏伟壮观的感觉，看得她眼花缭乱。

　　艾米丽吩咐晚宴的细则后，厨师们纷纷解散开来。

　　艾米丽身着灯芯绒的紫红色长裙正向她走来。

　　她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将双手重叠着放于小腹前。

　　待她看见燕若后，朝她微微行礼，燕若也会以微笑。

　　缇娜向她讲述了燕若的来意，出人意料的是，艾米丽非常温和地答应了，虽然她依旧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但是却没有朱莉叶那般故作清高。

　　缇娜交代完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燕小姐跟我来吧。”燕若跟着艾米丽走到了一个炉灶前。

　　炉灶上有一锅温热的羊肉汤，艾米丽微笑着请燕若品尝。

　　“艾米丽小姐，真想不到您可以把中餐做得那么好，不但好吃而且还十分有创意。”燕若舀了一勺艾米丽做得羊肉汤，啧啧称赞。

　　艾米丽笑了笑，对她的夸奖显然很满意“谢谢您的夸奖，事实上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尝试着在传统的中餐里加入新的元素。”

　　“艾米丽小姐为什么对中餐这么感兴趣呢？”燕若又盛了一勺汤送进嘴里，绵滑细腻的汤汁完全融合了羊肉的香味，香料淡淡的味道在舌尖构成不同于往常的香甜。奇妙的搭配让每一滴汤汁都那么令人惊喜。

　　“就是喜欢，没有别的原因。”燕若只顾着品尝羊肉汤，并没有留意艾米丽神情的变化。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吧，我想会有那么一个人对你有着特殊的意义。”她两眼弯弯，看着艾米丽那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睛补充“我是指在学习中餐方面。”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一语双关对艾米丽产生什么触动，哪怕一点点的撼动也是向成功迈进了一步。

　　可是艾米丽非常谨慎，她眼里甚至有些不悦了。

　　“没有，仅仅是个人爱好而已。”她重复道，用非常温和友好的笑意掩饰了过去。

　　“哦，那好吧，这也挺好，我真的很高兴，以后我可以常来么，您做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燕若欢喜地握着艾米丽的手，热情到不容她拒绝。

　　看见她一点点的许可神色，燕若便欢呼着，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再来哦。”

　　显然艾米丽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迎燕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不允许哪个人跟自己靠得太近，因为这样会让她觉得安全。同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血族是一个习惯了明争暗斗的民族，没有人会是一辈子的朋友，所有的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在争夺过程中不乏杀戮与勾心斗角，即便是温柔的人们也最终会被背后暗藏的尖刀逼迫着去争夺，有的人为征伐，有的人为自保。至今还无人可以独善其身，置身事外。因此他们无时无刻都不得不全副武装着准备战斗。

　　燕若上楼梯的时候，刚刚好遇见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修管家正在他身前开路。

　　“安德烈公爵，请往这边走。”修管家轻声地说道，向左转了去。

　　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燕若也不知道怎么向贵族行礼，便微微一笑，安德烈公爵同样以微笑回应。燕若低垂着眼，直直地便上楼去了。

　　燕若顿时心里烦躁了起来，走了没几步，就满脸通红。

　　通往第二层楼客房的走廊非常安静，偶尔也只有几个婢女会在早晨的时候在这里打扫，而现在正值下午，冬日宫的人们已经进入了休息状态。

　　所以遇见朱莉叶完全是燕若没有想到的。

　　燕若正匆匆往前走着，却没有看见抱着一叠废纸的朱莉叶，两人相撞后，那一张张白纸像蝴蝶一样纷飞在走廊上。

　　这虽看似是一场意外，却并不是偶然。

　　燕若急忙蹲下帮她拾起地上的废纸，两人神情自然，面露歉意。

　　“大人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是么，替我谢谢他。”燕若将身前的纸张整齐地重合，然后动作连贯地寻找着其他掉落的废纸，眼帘低垂，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

　　“但是燕小姐，你要时刻明白你自己的身份，陛下是怎样危险的人你应该已经清楚，坠入情网可是自取灭亡的选择”这一警告的话语却是在朱莉叶满面虚假的歉意下说出的，让旁人以为她们只是非常礼貌地为自己的行为致以歉意，她们面目自然，举止毫无破绽。

　　即使是这样，听到那句‘坠入情网’的话时，燕若脑袋里仿佛爆出一道闪电，在满是乌云的天空里沉默地闪烁。这一刻，她觉得指尖一阵酥麻。

　　警告的话听多了，会给人不好的心理暗示。

　　人有时候越是担心什么，就越会遇到什么，过分的焦虑没有好处。

　　其实燕若之前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立场会不会动摇的问题，但托朱莉叶的福，她以后也许会往这些方向想了。

　　“如您所说，他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因此我们还是少碰面。”燕若站起身，将纸片放在朱莉叶的手上，又微笑着说道，那一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般，连嘴唇都没怎么动“他现在都还派人监视着我呢。”

　　朱莉叶从她的身边经过，在她耳边轻语“他出了名的多疑。”

　　那样的一语，恍若柳絮扫过湖面，荡起波纹，不一会便消失在天光之下。

　　回到床上，燕若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软了，她想要放松，但高度紧张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是闭着眼睛，眼皮都还不停地跳动。

　　她脑袋里满满的都是朱莉叶的警告，她并不是害怕朱莉叶的趾高气昂，而是对话语的内容及其敏感。

　　燕若也没想到，朱莉叶的一句警告会将她搅得如此心绪不宁。

　　夜幕早早的就降临了，可是燕若却依旧毫无睡意。

　　冬日宫的回廊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往不同的方向走就会到达不一样的地方。

　　燕若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来的这段时间去过了什么地方。

　　有迷宫，玫瑰园，厨房……其他的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往东南方一直走，便看见了一段斜坡，这个斜坡她之前没有看见过，那么，这个出口一定通往不一样的地方。

　　此时暮色席卷了大半个蔷薇王朝的天空，清冷的黄色灯光将哥特式花园衬得诡秘异常。

　　古老的墙壁上吊着满满的蔷薇藤条，粉红色的花朵小巧迷人，落满雪的断壁残垣上站着几只不怕冷的麻雀，荧光色的小眼珠不停地转着。

　　从墙壁的狭缝出，甚至可以看见外面黑压压的森林，满山红叶此时也被夜色染成统一的黑，似乎再往前一小步就会被密林中的鬼怪给抓了去。

　　她听见远处有水流滴滴答答的声响，便加快了脚步朝着源头走去。

　　可是路途却有些艰难。

　　她绕了好几个圈子，穿过岩洞，拂开一层又一层绿植的帘幕。

　　在昏暗的灯光下，白雾缭绕，升腾着一股一股奇妙的烟气。

　　她将指尖缓缓地触碰水面，异常温暖的感觉从皮肤绵绵地游进意识里。

　　原来是一口温泉。

　　她环顾四周，寂静无人。想来这地方这么地偏僻，也不会有人来的。

　　于是她挽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下走。

　　池子不深，很适合泡泡脚。

　　她单手将裙子揉成一堆卷起，然后在池子里慢慢地迎着水流走着。

　　池子底部五色的鹅卵石在暗黄色的灯光通过水的散射，显得可爱至极，细腻的流动砂石在指缝中顺着动力一圈一圈的环绕。

　　罗迦特拨开最后一层绿幕，看见一个身影在池子里跳来跳去，雾气极重，那道身影也非常模糊，一束束暖色灯光透不过层层白雾，却将那被烟气包裹的身影勾勒得如梦如幻，虚化的光晕让微风沉醉，眼前的世界不同往日般沉重，像极了人间仙境。

　　他仿佛看到了梦，那两道身影竟在他眼里重合在了一起。

　　罗迦特没抓稳，一只脚从石头上差点滑落。

　　这动静惊得燕若赶紧回头，正好看见罗迦特懊恼地低头查看湿透的鞋子。

　　两人隔了好一段距离，纷纷有点惊慌失措。

　　罗迦特正在懊恼刚刚自己的失态。

　　燕若此时面红耳赤，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习惯性地想去挠挠后脑勺，本用手抓住的长裙瞬间滑落，掉进了热水里。

　　白纱一层一层地绽放开来，像一朵盛开的水仙。

　　看着燕若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罗迦特突然想起了什么，向岸边走来。

　　在朦胧的烟雾下，燕若看不清罗迦特的手势，他仿佛伸出了手，难道他是叫她也过去么？她正想要停住，却没想到一脚踩空，掉落到了一个暗洞里。

　　原来这看似浅浅的池子中间竟然有一个空洞，而那空洞下竟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地下冷海。

　　罗迦特揉了揉头发，不管多么苦恼，下一秒还是跳入了水中。

　　暗湖黑漆漆的，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幽蓝的冷海中，天顶洞上透进一丝暖色，像柔和的太阳那般向清冷的海散发出朦胧的光。

　　在香槟色的光晕里，燕若的轻纱长裙在水的流动中徐徐荡开，黑色的长发一缕缕地和缓游动。

　　幽暗的海域中只有来自上空那一束光，就像是光明福祉降临在了这被遗忘的凄冷世界，一切美妙得不可思议。

　　突然间，在那光源中，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只见他一只手攥住洞口边沿，另一只手抓住女孩子腰间的衣物，猛地向上一拉，再揽过她的腰，令她脱离了冷海。

　　她咳了几声，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睁着一双眼睛无比愧疚地看着罗迦特。

　　“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来救你。”罗迦特一边说着，一边将衣物揉成麻花状，挤出一地的水。他的语气似乎藏着一丝恼怒，一丝无奈。

　　“对不起啦。”她声音很轻，再也不敢惹怒了他。

　　听见她的道歉，罗迦特回过头来，点点暖光爬上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里沉寂万分，沉默片刻，他已没有怒意，说话的时候不再看她“你赶快回去洗个澡吧。”

　　刚刚他的表情好奇怪，眼底竟然浮现一抹深沉的悲伤，那里很宁静，但却很凄凉。

　　而这个时候，他敷衍的关心让燕若觉得自己又一次地被他置身于心门之外。

　　失落，挫败，更加悲伤。

　　“等等。”她几乎什么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以至于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仅仅想要叫住而已，将好像他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一般，她想要紧紧抓住他，留住他而已。

　　“那个……”她笑着敷衍，撑地站起时竟然直直地向前倒去。

　　但好在她落入了一个安稳的怀抱。

　　他稳稳地接住了她，时间仿佛停滞了。

　　燕若趴在他的胸膛，而他的手环着她。

　　此时世界上只剩下三种声音，她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水池叮咚的水声。

　　她的呼吸浅浅的，隔着衣物也能感觉到麻痒，被水浸湿的衣裙传递着来自她的体温……此时，罗迦特的也滞住了，既没有推开，也没有抱紧。

　　这个动作似乎在此定格，他们谁也没有打破这份沉寂。

　　好一会，罗迦特听到她呵呵地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刚刚脚崴了，哈哈……”

　　他回归往日平静，一把将她抱起，朝着外面走去。

　　在刚刚罗迦特接住燕若的一刹那，谁也没有看到他的神情。

　　那样的惊异仿佛璀璨烟花在一瞬间点亮了寂静的夜空，留下万千散落人间的星火。

　　毫不知情的燕若将头埋得越来越低，她有点心虚。

　　不知道这样的办法可以用几次……

　　“吃饭了么？”罗迦特突然问道，让燕若有些猝不及防。

　　“啊？”

　　燕若刚刚咬着指甲正副懊悔至极，当然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我说，你吃饭了没。”他以为自己口齿不清，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次。?

　　“没有呢。”听语气他似乎有点不悦，所以她回答得十分小心。

　　她正在猜测罗迦特话外的意思，却没想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待会上来吃饭。”

　　说完便把她直接放到卧室的浴缸里就转身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燕若。

　　所以只是强制性约饭？

　　罗迦特拖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上楼，嘴角竟然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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