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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次日,朱徽媞与黎瑨二人辞别晏娘,投北大路行了数十里地,直到暮色时分方见道旁驿站。

  凤阳在□□建国初年一度定位都城,也曾大兴土木,后□□定都南京,凤阳却仍享受各种优惠政策。作为皇陵所在,多年仍为重县,如今世事飘零,凤阳虽已不复当年繁华,却还留有当年的影子。

  城外驿站便不是唯一处见证,院内驿站主楼有两层高,四方皆未单层平楼,多做仓储马厩或驿卒居住之用。此驿站自明朝中叶后再未修缮,南方日夜湿气极重,青瓦白墙皆生了厚厚的青苔。

  朱徽媞离的远,看不清门窗纹饰,只隐隐可见黎木给水汽浸的有些发白,因此越发显得破败不堪,可是就这方寸气势,便能想象到它初建时豪华气派。

  此时凤阳一代民变之声四起,一路多见流民奔逃,黎瑨只怕队伍出事的事情早已为世人所知,此地危机四伏,难保各处已有叛党渗入,情况尚不明晰,暂不便将朱徽媞身份示人。

  而独自落单的锦衣卫出门在外,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二人未换来时衣物,只着晏娘给的粗布短衫,二人下马取水,问过站内驿卒方知此地离城尚有一段距离,二人紧赶慢赶,只想趁城门落下前入城。

  那驿卒劝道,“相公与夫人还是在此处歇下,这几日城门关的早,此时从这里走,怕是也赶不及了,不如还是在此处歇脚。”

  黎瑨思虑片刻,还是引朱徽媞随驿卒入店,朱徽媞两度出远门都是随皇家亲兵。第一次时不过十一二岁那时已入秋冬,无甚天灾,虽已有小范围民变,却不碍事,每处落脚都有计算。

  驿站再大再好,也远不及途中州府酒楼官家,因此从未在驿站停留。

  皇族中人在驿站留宿,向来没有什么好事的。

  濠梁驿为凤阳至宿州一处要站,暮色十分站内滞留人马众多。早年□□法严,驿站中不许接待士子以外的旅人,不过如今堂内士农工商侠齐聚一堂,人声鼎沸,已不是奇事。

  二人已换了寻常衣物,只因朱徽媞眉目艳丽,入内时由不得有人侧目,好在轮廓稍粗,眉目端正,因此并无妖媚之感,反而带了几分英气,教人难能亵渎。加之旁边又有个黎瑨这样挺拔一看即非常人的冷面汉子,才渐渐又回复熙攘之声。

  近来山东民变丛生,凤阳距山东边境不过二百来里,只怕已有民兵渗入,朱徽媞身份便极为危重,因此二人仍扮作寻常夫妇。

  一楼厅内皆是打尖住宿商旅官人,可谓龙蛇混杂,不便多留。朱徽媞只等黎瑨安排住宿,期间难免注意到席间酒客,有僧着袍,闭眼颌首,手持六尺禅杖尚有血迹;有民头包青巾,三尺朴刀,大口饮酒;有官身着红袍,身前唳鹤,头顶乌纱;士子儒巾素袍,把酒言欢;游侠斗笠在侧,短刀匿腰。如此龙蛇混杂之地,二人不自觉鹿伏鹤行。

  此地虽算不得两京交通要地,却近在皇陵边上,少不得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此歇脚,站内驿丞在驿站内浸淫多年,见过官商走卒无数,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朱徽媞与黎瑨虽着最为寻常的民间布衣,气度举止却自非寻常人家,赶忙殷勤。

  黎瑨与堂倌讲话安排时,有头戴网纱的道人过时挤了朱徽媞一下,朱徽媞不备,给他挤个踉跄,那道人伸手扶她一扶,“娘子当心。”

  朱徽媞立定避开,只觉此人非但打扮得不伦不类,举止还轻浮至极,几欲厉声呵斥,只碍于人多眼杂不便表现,皱眉道,“道长请便。”言罢转开,做不愿搭理他的样子。

  道人却不观色,与她攀谈道,“此地龙蛇混杂,非娘子久留之处。”

  朱徽媞只当没听见,朝黎瑨过去,黎瑨虽与人交谈,却时时注意着她,同时已朝她来,顺手将她护在身后。

  见那道长抱拳笑道,“不知内子有何冒犯之处,在下代内子请罪。”他话虽如此,却目光灼灼,凝神定视,身虽略略俯着,却分明冒着生人勿进的戾气。

  长袍道长看似弱不胜衣,却在黎瑨如此黑面下寸步不让,手中拂尘一挥,行礼笑道,“是贫道冒犯娘子,正向娘子赔罪。”

  黎瑨听罢收礼,自无半分攀谈之意,转身稍稍拦住朱徽媞朝楼上去。

  此处驿站不小,二楼足有十数间客房,不知是否因饭店,各间客房皆房门紧闭悄无声息,黎瑨自朱徽媞身后关上门,临前一探,并无二状。

  朱徽媞便随他进屋,叫站内堂倌将晚饭送上楼来。黎瑨将门闭在朱徽媞身后,一楼人声顿时小了许多,好像不定因素也离他们远去般令朱徽媞松了口气。她打量了房间,屋内设施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另有椅子数张再无他物,好在收拾的干净整洁,因这南方多雨,连浮沉也无。

  桌上已备了茶,黎瑨替朱徽媞倒了些,并未同她一道落座,只一手扶刀在朱徽媞面前徘徊二三,背向她朝着窗户。朱徽媞见他半晌不言,问道,“大人有何烦恼,可知道些母妃的消息了。”

  黎瑨这才半转身,略略侧脸,好像是要看她,目光却未留在她身上,“卑职在楼下和站内驿卒打听了,并未见大队人马从此地经过。”

  天启四年,两浙一代民变丛生,倭寇之患未平,李康妃为当今圣上养母,同为幼年夭折的四皇自与当今八公主之母,相传在泰昌年间本应封为皇妃,只因先帝突然离世未及晋封,身份尊贵。

  此次入京,正逢流寇四窜,流寇与以往叛军不同,为达目的丝毫不会在意名声几何,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即便是调拨一队锦衣卫护送,也恐生枝节,因此决定隐瞒身份,暗中行进。此番出事,更低调行事也是难免。却让黎瑨二人更难追寻。

  七日前,徽州地区天降大雨,灾情慎重,合肥一伙军户勾结山中矿贼,于当夜寅时揭竿而起,为首的是一个当地军户,据传此人曾为军中骑兵,因而人称寅时驹。

  此人虽不过一介留守军户,行事却颇为雷厉风行,一路从合肥经石梁定远一路往北。这支队伍最善游击,神出鬼没时时分道而行,叫一众总兵巡按不得其法。想是护送部队早得到消息绕道而行,却给他二人直撞了个着。

  黎瑨见朱徽媞不说话,知道她不见康妃,心中空荡荡不知所谓,回身到她对面在桌边落座,桌上茶水一口未动。沉吟半晌道,“此地正临濠水,公主可想去濠水边上看看。“

  方才堂倌令他二人入内,因黎瑨阻拦,并未得门而入,因屋内尚未开窗,有些许闷热。朱徽媞早已料到黎瑨答案,胸中却还是有些郁闷,她推开窗,窗外正对一条濠梁,此水三源合流,东北流至临淮关入淮河。

  太阳正挂在河上,却将天与河得边界越加模糊。此时正在河上冒了半个头,余下半个跌跌荡荡的才在水里,像个脚步不稳的醉汉。此驿站翻新不久,背后悬在河上的美人卧也是才整过,朱徽媞只立在阑珊前目向远方,好像这样便能看见牵挂之人。

  “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好歹也是一介皇女,却如此多愁善感,为丁点小事如此伤怀,简直是大明不幸。”

  “公主遭此横祸,流落山野,甚至差一点便丢了性命,如何能说是小事。公主忧思牵挂之情,卑职理解,我等锦衣卫虽名声不好听,却并非一种酒囊饭袋,卑职敢用颈上脑袋保证,康妃必定万无一失。”

  “别动不动拿的你的脑袋说事,我要你的脑袋作什么。”朱徽媞给他逗笑了,像是心情也放松了些,终于在栏边坐下,目光仍然在眼前如墨晕染的连绵山川河上,“大人可知两千年前这濠梁之上发生过什么。”

  黎瑨给她这突然发问弄得是一头雾水,朱徽媞却像是料到他不会这么快反应,也没有等他答案的意思,只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人可知。”言罢,这才回头看他一眼,她分明背着光,目中却如有寒星一般。

  黎瑨虽为武将,四书五经却也是读过的,两千年前,庄子与惠子便是在这里留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濠梁之之辩”。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黎瑨立时抱拳道,“公主恕罪。”

  朱徽媞目光却又忽然缓和下来,好像方才她威压之势不过是日光流转间黎瑨眼睛花了,她未在黎瑨身上多加停留,转身又背向他,“大人这几日对乐安多又照顾,况且还是救命之恩,乐安感激尚且不及,何罪之有。”

  黎瑨念及二人假作夫妻而行,人多眼杂,只怕给人看了去疑心到朱徽媞身上,自行收了礼,“卑职猜测公主所想,已是以下犯上。”

  朱徽媞嗤笑一声,“脑袋长在你脖子上,怎么想的,我哪里管的住。”她又复转身看这茫茫濠水,“四五年前,我也曾和皇兄有此一言,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黎瑨自然知道,却不答朱徽媞漠然道,“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他持刀拜道,“此言不过庄子诡辩而已。”

  朱徽媞背着他,黎瑨也能听到她语中笑意,“你的意思是,皇兄错了。”

  黎瑨心中一凛,手上还维持着持刀抱拳的姿态,半跪道,“卑职不敢。”

  朱徽媞却半晌没了声音,黎瑨抬头看她一眼,她不知什么时候已回过身,双手撑在身侧,两条腿交叉在身前,心情舒畅般看着他。朱徽媞见黎瑨抬头,轻轻扬了扬下巴,“大人请起。”卧栏很低,她却像个小女孩似的蹦下来,“你我二人现在是夫妻,今后不必行此大礼,若给别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朱徽媞虽未见过行走江湖的流寇游侠,却见多了高官巨贾,堂中众人既无簪缨迂腐,也无一般耕贩市井,大碗饮酒大口吃肉,个中洒脱唯一见方能感受。

  她静默片刻,又道,“刚才堂中一众,并非寻常官商旅人。”

  黎瑨一脚踩进驿站便感受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诸人虽如常般饮酒交谈,余光却几乎齐刷刷的落在二人身上,仿佛身旁进出行者皆不过背景虚影。

  “□□建国之初,虽出身佛门,却也曾短投异教,深知宗教误国之可怕,奉行儒教为主,三教合一之法;其后成祖重道,佛教因此渐微;仁宣之治时,两教趋于持平状态;其后五代皇帝虽有重道佞佛之举,却未打击他教。直到世宗时,圣上沉迷清修,以斋醮炼丹为乐,道教发展达到颠峰,颇有佞道灭僧之举。由此佛道两教陷入胶着,佛道之争越发激烈。”

  朱徽媞坐立不安一般,面上表情并未流出,身子却略显焦灼的坐回到卧栏边上,一只手轻轻的搁上扶手。

  黎瑨像是没看见,自驿站壁前向上两步,立在卧栏边上,与朱徽媞同乡远方孤舟望去,手又习惯性的搁在刀柄上,像是随时就要抽刀,接道,“刚才在堂中,佛道同坐,且并未见相争之势。”

  朱徽媞却低着头,注视着卧栏下波澜的河水,一尾金鱼在略显浑浊的水中极为醒目,边上黑鱼皆静悬水中,唯有它一个摆尾,不见了踪迹,“除非。”

  “除非他们本是同行伙伴。”

  “除非他们不过是花和尚,妖道士。”

  云母不知何时在天上布了云,分明还应是炎炎夏日,河上妖风骤起,给人吹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冒起来,好像预示着一场缓步迫近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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