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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白钊浑身皆是血泥,见到慕容善迎出来便要向她回报兵损情况,却被她一个眼色止住,忙噤了声,先随她回了军帐。

  慕容善叫人拉拢了帐帘才低声道:“本就敌众我寡了,这些话不要当着将士们的面讲。”

  他点点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伤亡超过三千。

  慕容善沉吟一会儿道:“不必灰心,西凤单兵作战的能力的确优于我军,何况此战是他们的弓箭手占据了天时,下一战当能减少一半以上伤亡。咱们不求一举退敌,但凡城门不破便是胜利。”说罢吩咐一旁的侍女,“你先替他治伤,我去营中确认补给。”

  慕容善方才问询完后勤部队粮草的情形,便听士兵回报,说大营西南角有人吵起来了。

  前卫下边的一位刘姓千户散布谣言,称太子大半月杳无音信,恐怕早便身死敌境,现下他们如何拼命都是不管用的,因西面根本没有援军,就等城破吧。

  慕容善被气笑,叫士兵领她过去,到时只见那刘千户唾沫横飞,与另一位替太子不平的郭姓男子吵得激烈,甚至瞧也未瞧她一眼。

  两人身边围拢了不少士兵,见她来便散开了一道口子。郭迟看见她,霎时敛了色恭敬颔首在一旁。

  她望了一圈,问道:“听闻有人以不实之言惑众,企图扰乱军心,是你们当中的谁?”

  刘逞面色一沉,拧着脸道:“柳家小姐,何以不先问明情形,便给人扣这般罪名?”

  她不作解释:“原是刘千户您。”说罢笑了笑,“既都做了千户,想来不会不明白军纪的,那么难不成您是活腻了?”

  刘逞眉毛一竖,登时上前一步。似乎也并非要做什么,只是一时气急下意识的动作。

  慕容善见状一笑,提醒道:“冲撞上级是罪加一等,刘千户,我劝您到此为止,这是军令。”

  刘逞不服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伶牙俐齿,卑职辩解不能,但卑职何曾说错过半句?倘使太子殿下还活着,何以能够由您这女子之躯随意出入军营,与男子同吃同住,甚至坐镇指挥?您的才学固然广博,但如今我东陵竟要依靠一个女子守江山,岂不可说已无人了!”

  此话一出,四面霎时一静,因众人也多觉有理。

  慕容善稍稍一默,随后淡淡地说:“国难当前,不别男女,慕容善亦不以女子自居,与你们在场每一人一样,皆是东陵的臣民,倒是刘千户似乎有些瞧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您身在东陵军营一日,便当视我之言为铁律。太子会带援军回来的,但您等不着了。”说罢朝后一挥手,一字一顿地道,“刘逞身为千户,带头无视军令,军纪处置,就地正—法。”

  刘逞的眼珠已快瞪出眶子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动,似乎都当她不过吓唬吓唬人罢了,却听得她厉声道:“听不懂我的话吗?但凡延迟一刻,同样视作无视军令,一律军法处置。”

  这才有几人犹犹豫豫上前来,两名士兵一把将刘逞按倒在地,另一名提着长刀看她一眼,似乎在作最后的确认。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便提手砍了下去。

  血溅三尺高,再洋洋洒洒地落下,甚至有不少溅在了慕容善的衣襟。但她只是轻飘飘地,垂眼瞧了瞧那颗咕噜噜滚到脚边的脑袋,看见刘逞的神情至死仍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她缓缓抬起眼皮,口齿清晰地问:“现下——谁人还有异议?”

  无人再敢发声。他们看见这个不及众将士肩高的女人回过了身,背脊笔挺地一步步走远了去。她发间青碧色的绸带被长风吹起,飞舞如猎猎旌旗。

  却没有人知晓,慕容善甫一合拢军帐的帘子便是一个踉跄栽倒,跪伏在地,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

  白钊与侍女瞧见她这一身的血沫都吓了一跳,只是尚不及询问便听外头有士兵来报:“不好了!将士们在检查兵械时发现了一批劣等的箭头!”

  慕容善的胃腹一阵痉挛,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扶着桌沿站起来,尽可能声色平静地问:“多少支?”

  “约莫三万!”

  她拿起一块锦帕,一点点擦去雪色衣襟上沾染的血渍,闭了闭眼道:“叫将士们不必惊慌,我这就来。”

  三万支箭的箭头出了岔子,绝不是一句“不必惊慌”可以安抚的,甚至慕容善的内心也一点不平静。但她不敢表露分毫,画了一张图纸,叫将士们依样去修补,先且勉强顶上。

  夜里好歹得空歇下了,却是甫一睡着便梦见白日里血溅三尺的一幕,惊醒时浑身皆是冷汗,眼角也略带潮湿。她抱膝坐起,蜷缩在冰凉的床角,似乎到得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竟然杀了人……

  ……

  翌日黄昏,西凤的第二波铁骑便到了。慕容善逼迫自己暂且忘却昨日之事,毫无异色地坐镇军中,甚至接连四日皆是如此。

  日头东升西落,军帐里的女声始终清晰沉稳。

  “报——!我军伤亡过半,阻敌三十里!”

  “全军回防,退守白草坡。”

  “报——!西凤骑兵队出现在城外二十里,恐阻敌不及!”

  “放敌军靠近西城门,弓箭手火攻准备。”

  “报——!雨势过猛,被迫停止火攻!”

  “务必阻敌三刻,命骑兵先锋自北城门绕背偷袭。”

  “报——!辎重队音讯全无,粮草告急!”

  “报——!兵械损坏七成,恐无法支撑!”

  “报——!我军仅剩一千八百员生力军!”

  “报——!不知何故无法调得玉溪卫支援!”

  “报——!不知何故无法调得澄江卫与安宁卫支援!”

  第五日清晨天蒙蒙亮时,东陵的将士们终于看见了这女子的沉默。

  她抬起眼缓缓扫过站在她跟前的这五名士兵,他们满面风尘,他们口中的任何一条军报都够置这一城百姓于死地。

  她最终在他们满含期许的眼光里疲倦地说:“……叫百姓们撤离吧。”

  此话一出,帐内外霎时一片死气。或者连这些将士自己也未曾发觉,数日来,他们一群大男人竟对这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产生了无穷的景仰与依赖。

  他们心知肚明,倘使不是她奇招不断,昆明早在四日前就该失守。她是他们的主心骨,但现下她告诉他们,她没有办法了。

  白钊神色凝重地上前请示:“属下恳请您随……”

  “我不会走的。”慕容善打断了他,说罢站起来,“劳烦你送我上城头,我在那里等太子回来。”

  他这下当真急了:“夫人!”

  “白钊,你不信他吗?”慕容善向他淡淡一笑,倦色满布的眼底恍似又燃起了星火,她说,“可我信。”

  那样的男人,说过不会抛弃她的,说过不会再将她置身生死之中的。

  她得等他回来,一起回金陵,他的故土。

  城门下早便是一片潦倒狼藉,遍地皆是不及收殓,沾满血泥的横尸,未熄的火星发出噼啪的声响,燃着一团团破碎的衣布片。

  慕容善一步步走上城头,看向城下远处高踞马上的人。他不披铠甲,只一身玄色的衣裳,正遥遥望着她笑,簇拥着他的是密密麻麻的西凤军。

  她向他一弯嘴角,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心中浮现的是在几日前才知晓的真相。

  凤轻尘到底有没有背叛他和他之间的友情她不知道,眼下看来他是没有背叛的。

  继而头也不回地道:“百姓们平安撤离前——全军死守。我就站在这里,谁要退……便退到我的身后去。”

  无人有异,一千八百名将士齐声道:“得令——!”

  ……

  黄昏时分,城下远远有一骑自北疾驰而来,到凤轻鸿跟前急急勒马。

  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厌烦,觑那士兵一眼道:“除却久攻不下,可还有旁的新鲜词?七日了,连个黄毛丫头都拿不下。”

  那士兵忐忑地仰起头来:“四殿下……是皇上遇刺了……”

  凤轻鸿霍然睁大了眼。

  慕容善尚且不知敌军变故,她孤身站在城头,自清早至黄昏,冻得一张小脸通红。射上城头的箭,离她最近的那支仅仅距小臂三寸。她却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直至听见一阵哄闹声才缓缓回身,看见大片大片的百姓齐齐哭喊着自东城门的方向涌来。

  有士兵向她回报:“临城封了城门,拒绝流民入境,说是太子的谕令。”

  她喉间一哽,失了半晌神才上前几步,俯身望向底下闹哄成一团的妇孺老人喊道:“诸位请静一静——!”

  这么多日了,百姓们多半也晓得城头那人的身份,太子娶得民间妻,虽未得皇家封,却已是被太子认定了。

  闻言皆安静下来,泪眼婆娑地抬眼望她。

  慕容善有一瞬的窒息难言,只觉前头那些皆不算什么,只这一刻才是最难的。因她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底都瞧见了对生存的期盼。

  她几乎要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期盼。

  她最终哽咽着道:“父老乡亲们,我不能欺骗诸位……援军的确还未到,城门也当真要破了,你们此刻身在此地十分危险……我无法保证诸位能够平安无虞,唯独可肯定的是……”

  她说到这里,恰有一支箭射上城头,擦着她的发带过去。

  底下百姓们霎时惊呼:“太子妃当心——!”

  这样的冷箭她早便麻木了,只对这称呼懵了一懵,眼热一瞬,片刻后才笑着继续说:“是,我是长孙太子的夫人,因而我唯独可肯定的是,拒你们于生路外的人不是太子。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同室操戈,山河腐朽了,可太子从未放弃过你们放弃过东陵。我站在这里,或者护佑不了你们,但——箭来了,我先受!刀来了,我先挡!我——当身死在你们之前!”

  有人闻言忽失声痛哭起来,或者是感激涕零,或者是恐慌失措。顿时满城幽咽。

  却恰在此刻,他们听见另一个声响地动山摇般地靠近了。

  百姓们尚且不明情况,慕容善却分辨出了。她心底一颤,霍然回首而去。

  这一回首,她看见地平线的尽头,一线赤色骑兵潮水般涌来。三角军阵的最前方,那人银色的铠甲闪着凛凛的冷光。

  她扶在城垛的手颤抖起来,霎时泪流满面。

  她知道他会回来的……

  “长孙”字战旗在长风中猎猎翻卷,马蹄声与喊杀声顷刻间淹没了攻城车与攻城锤的凶猛撞击。西凤军阵被拦腰冲散,已然自顾不暇,只得停下攻势,扭头去对付身后的骑兵队。

  城下密密麻麻涌动着大片的人马,慕容善站在城头,却只瞧见了身先士卒的那一人。只是内心方才升腾起一股激越,便被吓了一跳。

  长孙无羡身下的马跑得太快了,几乎只剩了一抹影子,他仰起脸望了眼城头,随即一路自三角军阵冲出,抛下了后边疲于杀敌的士兵们,朝身陷战局的云凌和白钊交代了一句什么,就一头撞进了敌军的包围圈,继而停也不停地往前杀,竟是一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所经之处一片的人仰马翻。

  慕容善盯着无数柄贴着他皮肉擦过去的长—枪,领悟了过来。他这可不是在身先士卒鼓动军心,他根本是疯了!

  城中百姓多少也分辨出了外头的动静,晓得援军来了,纷纷欢呼雀跃起来。却见城头的太子妃忽然慌了,大敌当前面不改色的人此刻急得手忙脚乱,拼命朝下喊:“太子来了,快开城门,快!”

  众人俱都一阵错愕地盯着她蹬蹬蹬从城头跑下。

  紧闭了七日的城门缓缓开启,当先有一骑飞驰而入,马上人急急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掀起大片和了血的灰泥。

  慕容善奔得气喘吁吁,扶着发疼的腰腹,站在道口望着他。

  百姓们瞧见来人的眼底一瞬闪过许多种情绪,像是紧张,恐惧,悔恨,失而复得……复杂得叫人如何也辨不明晰。

  他的铠甲上血污满布,混合着杀戮的味道,但他的目光却最终平静了下来,一双眼望着道口的女子,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抬手摘了帽子,将它搁在身侧,一步步朝那女子走去,步至她跟前停下,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似乎要作一个什么手势,却是抬到一半,瞧见大片虎狼般灼灼的目光,便僵了在那里。

  众人瞧见太子妃笑出了泪花,仰首望着他说:“……我守住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眼光闪烁,出口沙哑:“……是我来晚。”又一次来晚了。

  非是身在其中之人不会知前头那看似轻易的六个字背后几多艰难,也不会知后头这听来简单的四个字背后饱含了多少极尽沸腾、挣扎、苦熬的心血。

  百姓们似乎到得此刻才终于肯定了来人的身份,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俱都大拜了下去,嘴里喊着不大齐整的“太子殿下”。

  长孙无羡的目光穿过慕容善,看向她身后的这些人,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越。这是他的臣民,他们对他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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