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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如果与因果


  空寂无声的幽暗,弥漫在大牢的每个角落。“滴滴答答”的水滴,有节奏地击打着石阶,发出阴冷的声音。

  空气中漂浮着霉腐的味道,含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种气味,那种声音,在黑暗中凝集,压迫,让人不由胆寒,何况一个弱女子?

  丘羽羽正蜷窝在柴塌上,一缕青白的光,从她头顶上的小窗高高射下,落在地上,交错纵横,是一方铁窗的影子,尘埃在白光中跳跃飞扬,犹如群魔乱舞。

  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正在枯竭。

  这时候,隐约有两个人影,正匆匆穿过牢廊。前面是个垂首疾走的精壮汉子,手提个白色灯笼,正是露霜阁大牢的看守;后面的人身材高大,身披着连帽的大氅,遮了整个容貌。

  两人不一会就停在昏暗的斗室外。

  铁栅乌黑斑驳,泛着支离破碎的幽光。

  看守低唤:“杨绚!”

  恍惚间,仿佛只是幻觉,却又那般清晰。

  柴塌上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丘羽羽,勉强睁了睁眼。她的脚下,有几滩干涸的赤黑,蝇虫正贪婪地伏在上面,“嗡嗡”叫着。

  门开了。

  看守身后闪出一人,青白大手,已经向后推开帽子,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冷如刀,眼明如水。

  是陆岩柯。

  “绚儿……”陆岩柯大步迈进铁栅门内,一把抓住丘羽羽冰冷的手。

  “绚儿!”他几乎哽咽,嘶声道。

  丘羽羽浑身疼痛,双腿仿佛没了知觉,她昏昧的头脑,半晌方才回了知觉,看到立在自己眼前的人,高大俊拔,是她熟悉的样子。

  看守知趣地退了出去。

  “陆公子!”一股热气,陡然填满胸口,她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陆岩柯点头,惨白的脸,忧伤的眼睛。

  “你别哭。”他伸手,用袖子擦去丘羽羽的眼泪,低声道:“我一定想法救你出去!”

  丘羽羽哽咽点头,四下黑暗,如同有无数恶魔,正不断向她包围,还来不及害怕,身体的疼痛和空虚,早已将她击溃。

  此时,陆岩柯温暖的手,正牢牢握着她冰凉的手,就像是要一并温暖了她即将耗尽的生命。他的声音那样坚定,他的眼睛那样温暖,一瞬间,丘羽羽仿佛得了些力气。

  她挣扎起身,靠在陆岩柯宽厚的肩头,虚弱垂泪道:“我不能死。”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还没有再次看到王遮山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她这四个字,“我不能死”,所包含的千言万语,陆岩柯或许并不明白。但是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不会死。”

  “嗯。”丘羽羽勉强笑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不会武功。”陆岩柯突然道,眼睛忧伤得就好像两汪深潭,流转过千丝万缕的痛楚和自责。

  “若是我会上一招半式。”他接道:“就能带你,杀出去了!”

  丘羽羽不禁苦笑道:“这是傻话。”她咳嗽了一声,显得很疲惫,勉强绽开一个笑脸,喃喃道:“其实此时,我也有点希望自己会武功了。”

  陆岩柯亦笑了。

  平生第一次,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同时意识到,或许会武功是好的。

  陆岩柯心中更是感慨。

  他自小长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目睹着盐路上剑拔弩张。他的家,并不像个家,总是闪着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每个人的身后,仿佛随时都能反手催生一阵杀机。

  他恨透了武功。

  所以,他拒绝习武,拒绝杀人的工具,总以为,若是自己能主动远离这些纷争,就能躲开鲜血和仇恨。

  只可惜,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武功,也可以保护人。

  怎么他就只看到了杀人呢?

  他叹息了一声,苦笑。

  丘羽羽抬起虚弱的眼睛,不解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傻,这么简单的道理,到如今才明白过来。”陆岩柯摇头叹道。

  “什么道理?”丘羽羽侧目。

  “如果我会武功,就能保护你。”他严肃道,若有所思。

  丘羽羽心中,陡然掠过一阵惊讶的温暖,仿佛将她整个人包容其中。

  她垂首道:“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陆岩柯不说话,他无言以对。

  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他自小就会武功,生活便会大不同。

  生活没有如果。

  不能把假设的某个片段,生生嵌在已经存在的现实中。现实中的每个片段,因果相连,没有哪一段能凭空消失或者改变。

  如果陆岩柯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纵横江湖,或许此刻就没了恻隐和怜惜,也可能,根本就不会遇到丘羽羽。

  所以,没有如果。

  两个人,似乎都刹那间,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同时沉默不语了。

  高窗投下的雾蒙蒙的烟光,偏了方向,斗室里更昏蒙不辨了。

  陆岩柯拽着袖子,轻轻拭去丘羽羽脸上混合的眼泪和汗水,还有泥污。她一张清秀的脸,在惊惧和折磨中,全然不若初见他时,那般饱满和晶莹。

  好像一朵入了秋的莲花,在凄风苦雨的摧残下,失了颜色,没了光彩。

  “你受苦了。”他不禁鼻子一酸,几欲再度落泪,只是他别过脸去,只望着那道移动的烟光,让一把辛酸泪缓缓风干在眼底,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丘羽羽,道:“我大姐下了死令,除了我爹,没人能放你出来!”他温暖的脸凑近丘羽羽,仔细看着她半张半合,灰暗疲倦的眼睛,保证道:“你千万放心,我很快会再来!”

  看守在外面低低咳嗽了一声,雾白的灯笼,在铁栅外飘荡。陆岩柯回头应了一声,轻轻将丘羽羽斜靠在柴榻上,一皱眉,转身而去。

  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眼中满是忧伤。

  那种忧伤,就像是根植在他心底,透过眼睛伸展出来,让人动容。

  丘羽羽只能依稀间看到他朦胧的身影,俊拔而高大。

  她宽心地笑了下,努力抬了抬手,向他告别。

  大牢外,其实早已经是夜半时分,天黑风凄凄。

  玉镜高悬,正青幽幽笼着陆岩柯高大的身躯,随着他,沿着一道白墙匆匆前行,一路往陆擎的点露斋去了。

  陆擎正在写字,枯笔飞白,笔走龙蛇间,黄白纸上,凌厉落下两个字,清风。

  陆擎的行草,年轻时就名动四方,他的飞白笔法亦是独具风流。

  须知刀法和笔法,一向颇有些相通之处,陆擎并不例外,他写字和用刀,一样的凌厉飘逸,一样的霸道锋利。

  陆岩柯也最会行草,并且颇得陆擎真传。只是,陆岩柯只爱行草,不爱刀法。爱飞白的笔法,却全然不知江湖中那把飞白刀。

  陆擎每每见到陆岩柯练字,都不由叹息,这般天赋根骨,如果肯握刀,必然是个成名成家的材料。

  如今,父子俩绝少说话。可是这日午后,陆岩柯却主动提出夜里要来拜见父亲,说些话。是以陆擎早早遣走了丫鬟仆从,夜深了,自己还独自立在书斋里。他等着儿子,打发时间,便顺便亲手磨墨,信手书了几个大字,以解手痒。

  此刻,红烛摇曳,窗外影拂烟霄,书斋外的花园子里影影绰绰。他虽面无表情,心中其实正在忧思翻转,只因他最了解陆岩柯,此番前来,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雪山庄那个女人迷住他了?

  陆擎想到这里,背后升起一阵冷汗,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若爱上什么,眼睛瞬也不瞬盯着,实在可怕得很。

  那份痴劲,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陆擎突然苦笑了一声,撂了笔锋分叉的毛笔在砚台边上,颓然倒在太师椅上。

  江湖人都道,陆擎这个儿子最不像他,又痴又傻,连刀都拿不起来。

  只有陆擎自己心里如同一面明镜般,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陆岩柯,其实最像陆擎自己。

  他能写和陆擎一样俊美的飞白行草。他虽不会刀法,但妙笔一动,处处绽放着凌厉刀法。陆擎为人处事的那份聪明,天生就根植在他脑中,只不过他全部用在了研究棋局上,这点或许才是最妙。陆擎每每想至此处,都不由微笑。人世江湖,便如同一盘黑白错综的棋局,开口封路,相生相克,错落中,举手间,都是生死,充满一目数步的智慧和勇气。

  这些,陆岩柯实在学得很不错,或许不该说学,因为他简直就是浑然天成,是陆擎的血在他的身体里奔流,无论喜欢还是厌恶,他都是陆擎的儿子。

  想到这里,陆擎不由叹息一声。

  除此之外,他们父子俩,最相像的一处,其实是痴情。

  陆擎望着窗外飘忽不定的丝丝乌云,月亮暗淡,若隐若现,让人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忧伤。

  如果陆岩柯真的喜欢上了王遮山的情人,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因为陆擎对褚墨绒的感情从来未曾消减半分,哪怕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所以陆岩柯,血液里流淌着同样的执拗,海枯石烂,翻天覆地,他也绝不会放弃那个女人。

  陆岩柯确实很像他,陆擎垂首,忽然间,心有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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