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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缘尽情逝


  青夫人匆匆赶回喜厅院中的时候,正迎上孟庆丰轻盈自高墙顶端落下,两人在院中会合,恰好在他们预定的时刻。

  这一刻,他们并肩站在院中,却听不到喜厅内的欢声笑语。冷风掠过,四下里安静非常,弥漫着令人胆颤的寒意。这时候,两人同时看见,冰凉的石板地上,躺着五具乌青的尸体,全都是中剧毒的模样,周身青紫,五官扭曲。

  青夫人大骇,这五人模样,正与中了她的毒盐暗器如出一辙。

  孟庆丰拧了眉头,与青夫人交换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往喜厅赶去。

  红光熠熠,烛火悠悠,喜厅依旧笼罩在一层金红的美丽光华之中,美轮美奂,如同仙境。只是,青夫人和孟庆丰迈进大门的时刻,却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破碎的杯盏,凌乱散落在绣花的大红地毯上;大红的喜幔,自高梁上垂下,被撕裂成丝丝缕缕,一片狼藉;暗红的箭镞没入门框,宝剑在地上闪着冷光。

  众人皆围坐桌旁,各个脸色铁青。

  大厅正中,大红的嫁衣盖着一个人形,窈窕而修长。

  孟庆丰一步上前,刚一掀开,就听见孟青尧大喝一声:“住手!”

  孟小莲美丽的脸,赫然出现在嫁衣下,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月白的衬裙,仿佛是另外一件嫁衣,紧裹着她颓败的躯壳,红得娇艳欲滴,却又如此触目惊心。她的血,早已凝结干涸,反射着一种诡异的冷光,散发着慑人的咸腥,令人不忍再望。

  孟青尧已经老泪纵横,哽咽道:“放开……小莲!”

  “这是怎么了?”孟庆丰大惊道:“内人不胜酒力,在下扶她出去喘口气的功夫……”

  “大雪山庄!”陆擎打断他冷冷道:“我们全都中了毒!”

  “什么毒!”孟庆丰问道。

  “不知道!”陆擎苦笑道:“叫翠婆子的!”

  青夫人一言不发,兀自托起桌上一个盘子中残存的食物,低头轻嗅。

  那本是无色无味的奇毒,却一下就被青夫人嗅了出来。

  软筋香!

  青夫人心中大惊,因为这是天苗门的奇毒,她与孟庆丰时常用到。此毒无色无味,不知行家根本闻不出来。她并没有听说过“翠婆子”,这个人却会用天苗门的毒药,她是谁?

  青夫人想不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的心头,她不禁皱眉,回头望着嫣红的嫁衣,那里面包裹着孟小莲已经凉透的尸体。

  青夫人内心深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世间错落,到底无有终回。

  这深沉而静默的伤感,自她心底流过,灼烫非常,催生出一阵痛楚,她却眉都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自怀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孟庆丰,缓缓道:“各位中的不是什么奇毒,我这里正巧有一味药,可解此毒。”

  众人脸上皆是一阵狐疑,孟庆丰笑道:“内人颇通些岐黄之术,想必各位还不知道。”他憨厚笑着。

  江湖中人一向敬佩孟庆丰的为人处世,眼下见他这么说,心中也略微宽慰。

  金良云第一个笑道:“那就有劳孟老板和夫人了。”

  陆擎沮丧的脸也露出一阵感激,道:“如此,多谢了。”

  他只装作不认识青夫人,但是心中认定,这件事,青夫人没有参与。

  青夫人淡淡笑道:“应当的。”旋即在人群中望了几眼,果然看到一个绿裙子的姑娘,身后别一根银丝的鞭子,眉清目秀,威风凛凛,正拧眉立在陆夫人身后,满脸悲戚。

  青夫人故作平淡问道:“不如我先解丫鬟的毒,好让她们协助我喂诸位解药。”

  陆擎立即点头称是,叹气道:“有劳夫人了。”

  青夫人但笑不语。

  陆夫人听到,亦觉甚好,便笑了笑道:“那先解绿云罢。”她一向最信任绿云,是以想都未想,张口便提到“绿云”。

  青夫人微微一笑,心中非常庆幸也非常满意,旋即淡淡道:“好!绿云是哪位?”

  绿裙子的少女果然震了一下,应道:“是我。”

  青夫人款款而去,将解药滴了一滴在茶盅里,送到她的嘴边。

  绿云饮下那口酸涩液体的一瞬间,近距离望见了一种奇怪的神色,自青夫人冷淡双目深处,幽灵般倏忽而过,仿佛深藏着一种她不能理解的语言。她不由心惊,却又捉摸不出所以然。那种奇妙的感觉便徘徊在她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青夫人心里,却正在盘算如何从绿云哪里拿了钥匙,好去救吕刀子。正想着,就瞧见绿云匆匆帮她解开几个丫鬟的毒,然后便拜倒对陆擎夫妇道:“老爷,夫人!大少爷从我这里拿走了所有的钥匙,我怕!”

  “你快去追赶他!”陆擎拧眉沉声道。

  绿云立即点头,转身就出了喜厅大门。

  青夫人却是心中一沉,原来陆岩柯已经率先拿走了钥匙。她不敢多想,随即向孟庆丰使了眼色,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夜已经深了,凉风游荡而过,喜厅里突然阴冷起来,这时候,许多人都已经解了毒,能够自如活动了,喜厅里便慢慢热闹起来。

  人来人往,凌乱光影错落间,孟青尧正枯坐在孟小莲的尸身边,女儿苍白如纸的脸托在他颤抖的臂弯之中,大红的嫁衣,遮盖着她染血的衬裙,红得那样忧伤悲切。

  不知道什么时候,凌虚教四大护法已经默默离开喜厅,前去张罗下山之事了。

  陆擎呆立于孟青尧身侧,凝视着孟小莲雪白的脸,那紧阖的双目宁静清秀,仿佛睡过去一般安详,他不禁垂泪,心中哀戚,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像样的话来劝慰孟青尧。孟青尧只是怔怔盯着孟小莲,压根不理他。

  此时此刻,这场漫天红光的绝美喜宴,仿佛每一处都洒满孟小莲年轻咸腥的血液,变成了一个血光狰狞、凄凉骇人的修罗场,弥漫着死亡和仇恨的味道。

  孟青尧低头,用自己粗糙的脸紧紧挨着女儿冰一般坚硬清冷的面庞,泪如雨下。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自己的温度融进那早已凝霜的躯壳。再灼烫的眼泪,也不能温暖那张岿然不动的瓷白脸孔。

  血色褪尽的孟小莲,只剩下一张青白的脸,衬着那残留的胭脂,嫣红骇人。

  夜风呜咽,冷霜料峭,春天似乎躲起来了。青夫人早已悄悄离开了喜厅,不近不远跟在绿云身后,于空濛月色中翩然飞落。

  黑暗中,绿云正施展轻功,用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奔。她心中焦急,脚下更加快了。

  陆岩柯现在在哪?这是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

  青夫人跟在绿云身后,心中亦焦急万分,吕刀子是否还好端端在院中,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凉风四起,空旷山涧中,陡然响起不知名的雀鸟哀鸣,透过细密浓雾,嘶哑悲切,令人胆寒。绿云急急前行,径直奔到青雪书院,果然看见了大敞的院门,屋子里烛火熠熠,却是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她满头大汗,预感不好,急忙跑出来,一路往白巷去了。

  山雾升腾,一大片迷蒙白雾盘横在山路之上,白巷的入口隐没在浓雾之间,幽黑骇人,绿云顾不得思考,径直拐进巷中。

  青夫人一蹙眉,跟了进去。

  深巷幽黑,吞没所有,绿云急忙跑着,空巷中,时而响起她轻灵若无的细微脚步,时而又传来她沉重凌乱的脚步,在空旷中轰响。青夫人紧随其后,却如同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忽不定,没有一丝声响。

  大门对开,月色落在空旷的院中,照亮一片寂静。绿云心里一凛,立刻警觉躬身,蹑手蹑脚摸进院中。她屏住呼吸,借着月色细细观望,却不见了长廊下熟悉的人影。

  吕刀子不见了!

  她心中一沉,正要上前再看,却隐约听背后传来呼吸之声,粗重如雷。她心中大惊,慌忙转身,同时抽出了闪电般的银鞭。

  她眼前,月光正笼着一个颤抖的身影,仿佛有人正伏在地上,微微颤栗。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身影,那宽阔的肩膀,多少次溜进绿云的梦中。她不禁哽咽,嘶声唤道:“少爷。”

  黑暗中的人影震了一下,回过头来,正是陆岩柯。眼泪布满他疲倦清瘦的脸上,倒影着冰冷的月光。

  那仿佛是一张百历摧残的脸,自绵延千里的冰雪风霜中而来。

  “少爷!”绿云摇晃了一下,泪如雨下,大步上前,“噗通”跪倒在陆岩柯身边,啜泣道:“少爷,你不要如此折磨自己!”

  陆岩柯怔怔一笑,眼泪自他空洞双眼喷涌而出,却没有一丝声响,他仿佛是死了的人,再也发不出声音。

  “少爷!”绿云不禁扔了鞭子,伸出纤细的双手,将陆岩柯冰冷的脸揽在胸口,她那湿热的眼泪,便立刻“啪啪”落下,洒在他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上,与他冰冷的眼泪混在一起,流过他枯槁的面颊,消失在胸口深处。

  陆岩柯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绿云揽着他,整颗心都碎成了齑粉,昔日里英姿勃勃的陆岩柯,她心中那个飘逸绝伦的英俊少年,此刻,却成了一具尸骸,没了体温,也没了语言。

  她抽泣了几下,终于放声大哭。

  那哭声,雷鸣般在陆岩柯耳畔轰响,却不能惊醒他正在逝去的灵魂。

  那哭声,悲恸凄厉,令躲在门外遥望的青夫人也不禁叹气落泪。

  “我放他们走了!他们都走了!”良久,陆岩柯喃喃道,极不清晰,干涩嘶哑。

  “杨绚?吕刀子?”绿云擦擦眼泪,惊问道。

  “全都走了!”陆岩柯两眼呆滞,兀自嗫嚅道:“王遮山也走了!都走了!”

  青夫人静静伫立在门边,心中明了,露霜阁里藏着的人,都被陆岩柯放走了。

  蓝啸海的女儿走了么?吕刀子去哪里?很多问题纠缠在青夫人心中,她却没有答案。她皱了下眉头,心道再不回去会惹人怀疑,当下脚步轻灵,疾步走出幽暗巷子,施展轻功,往喜厅方向去了。

  这时候,东方泛白,浓夜将尽,天就要亮了。

  露霜阁上下,一片嘈杂。众人纷纷打包行李,准备下山。谁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再多留一日。

  陆花儿面色青白,搀扶着颤巍巍的陆擎,上了马车,一路往寒霜寺去了。

  马锵锵带领一群露霜阁子弟,在人群中忙碌着,收敛尸身。他脸色蜡黄,憔悴不堪。秦天罡的身体被抬过来的时候,他一抬手,几个大汉立即顿住,轻轻放下了秦天罡的尸体在地。惨白的布,在微曦晨光中显得非常触目惊心,马锵锵拧眉,轻轻掀开一角,下面赫然露出了一张乌青的脸,五官扭曲,几乎认不出来那就是昔日里眉目贵重,风度翩翩的秦天罡。马锵锵两眼一黑,一阵湿热的眼泪涌了上来,那是他最敬重的大师哥。冬日里吹着冷风,将好酒送到他眼前的大师哥,练武场里,总是偷偷带给他们饴糖的大师哥。无法遏制的眼泪,几乎就要将他击溃,他握拳咬牙道:“大雪山庄!”

  这四个字,被马锵锵嚼碎吞下,在心里生根,是最深的恨,是非报不可的仇。

  天亮的时候,一路人马,由马锵锵护送,往陆家镇去了,正是凌虚教一行人马。马蹄“蹬蹬”,急紧短促,响彻空旷山路,白雾升腾,轻轻笼着长龙般迤逦前进的车队。中间的锦车中,载着孟小莲的尸身。孟青尧骑着一匹彪悍大马,跑在最前,他们按照规矩,蒙了双眼,由露霜阁下人牵马,铁足伸展,沿山路飞奔,往陆家镇去了。

  凌虚教的人,就这样痛苦而匆忙地离开了露霜阁,没有和陆家任何各一个人告别,也没有与马锵锵多说一句话,他们在陆家镇褪去乌黑的眼罩,便一催烈马,一个一个呼啸而去,在身后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淹没了身后定定立着的露霜阁子弟。马锵锵立在漫天黄土中,一言不发,他心中明白,露霜阁与凌虚教的情义,在这一刻,随着铺天盖地的土风散去了,消失了。

  其他客人,亦先后到达陆家镇,换上自己的车夫,陆续离开了。

  最后离开露霜阁的,便是天苗门。自从喜宴那天起,曲海就再也没有露面,门中弟子宣称掌门身体抱恙,就不再面客。

  陆家镇热闹了一日,便突然陷入了一种无尽的沉寂中。

  露霜阁上下,也随着陆续离开的客人,进入了一种无穷的虚空和寂静之中。打扫喜厅的下人们,沉默不语,静静整理着破碎的杯盏,收起散落的兵器和零星的残片,整理撤去了四处可见的鲜红喜幔,大红的喜字,从每个窗户上撕下,一天的功夫,露霜阁上下,换上了白色的帷帐,堂上点上了白色的蜡烛。

  整个露霜阁,从一身红装,变成了周身雪白,孟小莲的丧期,开始了。

  陆岩柯呆呆跪在灵堂中,盯着一具乌青的棺材,那是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里面只有孟小莲的嫁衣,孟青尧走时扔在地上的,她不愿女儿穿着这身肮脏的嫁衣下葬,陆家便留下了这一身,供在了灵堂里。

  烛火摇曳,灵堂里充溢着灰烬的味道,灵堂外是湛蓝的天空,春天早已到了,可是这阴沉沉的灵堂,却冷得好像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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