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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镜像


  五月飞花,漫天英雨,缤纷时节,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时光。

  青夫人兀自立在雕花窗前,望着小院中那澄清的一池绿水,镜面般透亮的碧绿池水,倒影着天际匆忙飘过的流云。流云从未停歇,小池亦从未懈怠,永远映射出它们辗转而过的身影。

  青夫人静静望着,心中生出隐约的不舍。

  她与孟庆丰,不,她与曲天,即将踏上前往红雪关外的遥远旅途。那必然是非常艰辛的长途跋涉,然而,他们终究要去了。嘉兴温润和暖的气候,几乎养倦了她向来冷峻的心神,再次出关,或许,是一次难得的心性回归。

  虽然曲天极力反对,却依然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女人,最后一刻,他拊掌叹气道:“我终究也舍不下你啊!”

  青夫人微笑了,温和美好的光在她眼中慢慢绽放,映着曲天粗糙的假面。

  此刻,青夫人正沉浸在无尽思绪之中,清丽却渐渐衰老的容颜,映着窗外明朗的春色。

  珠帘璁珑,走进来一个清瘦的女子,浅绿长裙,苍白面孔,年轻而美丽的面孔,一贯的英武冷淡。

  是露毓,正立在青夫人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行礼。

  青夫人好像也习惯了,只是微微一笑。

  多少年来,露毓只是喊她“姑姑”,她们的性子,一样凉薄疏远,一样倔强任性,彼此间几乎生不出任何特别的情感。

  她与露毓,仿佛是彼此的镜像,照射出了对方性子中共同的,骇人的部分。

  她们或许早已经不再是人,灵魂不过是太沉重的负担。

  然而,露霜阁喜宴上的发现,着实令青夫人吃了一惊。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露毓学会了她的暗器,青沙,且功力不在自己之下。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那个晚上,青夫人的心脏几乎枯萎凋零。

  露毓,一定是背着她和曲天,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毒人”。

  不!青夫人内心沉重呐喊,她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青夫人自己便是一个毒人,却不愿意让露毓变成毒人。

  “露毓!”青夫人的嗓子嘶哑了,剜心的痛掠过她几近崩裂的胸口。她不能呼吸,怔怔望着窗外一片明媚春色,却不敢回头仔细端详露毓那青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

  “嗯?”露毓一如既往淡淡道,仿佛不为世间一切所动。

  “你……”青夫人的声音很冷漠,习惯性的冷漠,却夹杂着痛惜,一种不能解脱的痛惜。

  那种痛惜,突然让露毓吃了一惊。

  露毓不由笑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青夫人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星光般明亮美好的双眼,几乎哽咽道:“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们便是亲人。”

  “亲人!”露毓冷笑,心中不屑地重复这个词。

  如果是亲人,为什么要送她去大雪山庄?为什么要用她当做棋子,去监视屠风扬?

  她笑而不语,缄默而立,淡然望着青夫人,正瞧见对方眼角早已刻上的浅浅细纹,是岁月的痕迹,落满了荒凉的脸孔,那微微下垂的面颊,却正在轻轻抽搐。

  她不禁笑了,轻声道:“你永远是我姑姑。”

  青夫人心中默默叹气,这一句话,充满了分明的揶揄和怨恨。连青夫人,也不禁抱怨自己,为什么要利用露毓去监视大雪山庄,也或许,露毓本就不该长在自己身边。如果她没有耳濡墨染自己反常疏离的性格,或许就不会一样决绝和残忍。

  “你……”青夫人终于开口道,她几乎不想继续追问,不愿意知道那个残酷的事实,但却必须咬牙问下去。她盯着露毓,微微颤抖,眼睛里有不忍也有责怪,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青沙?”

  露毓面沉如水,一丝浅淡无影的惊讶划过她的眸子深处,疏忽而过。她旋即叹气,心中明白了,喜宴上的事情出卖了所有。

  谁能学到青夫人隐秘诡谲的功夫?如今也只有她了。

  于是她不再掩盖,也不辩驳,只淡淡道:“很早以前。”

  “用手?”青夫人却一反常态,焦急而失控问道:“你用手?”

  “是。”露毓淡淡看了青夫人一眼,觉得她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你!”青夫人一个趔趄,青白的手死死攥着窗框,方才立定,锥心之痛令她几欲窒息道:“你吃了那药!”

  “是。”露毓瞬也不瞬望着她,忽然笑道:“你吃得,我却吃不得么?”

  “露毓啊!”青夫人拧紧眉头,摇晃了一下,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药!”

  “毒人。”露毓淡淡吐出两个字,仿佛是极为普通的事情。

  青夫人瞪着她,两只眼睛盈满恐惧。

  “毒人”,是多么骇人的一个词。

  红雪关内外,人人闻之而神色大变。露毓却能平淡这般道出,实在令人心惊。自古以来,除了忠于教派的死士,和信蛊成痴的巫师,便只有被强行注射了毒药的罪人,愿意成为一个“毒人”。

  绝不会有人甘愿吞下毒药修炼成“毒人”!

  青夫人做到了,是因为那刻骨的恨,将她的人生变成了生不如死的炼狱。活着,对她这样的人,与死亡并无差异。她愿意献出生命,和死神做一个交换,变成一个可怖的存在,报仇雪恨。到如今,冷酷如她,心中却也会隐隐生出疼痛和悔意。

  露毓,不到二十岁的芳华年纪,却做出了一样可怕的事情!

  青夫人颤抖了,开始怨恨自己,潜移默化影响了一个本该天真快活的少女。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青夫人突然流下眼泪,啜泣道:“露毓啊!你糊涂啊!”

  “我不糊涂!”露毓却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懊恼和痛苦。她面色沉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她依旧站在门口,离青夫人尺寸之外,淡淡道:“我和你一样,早就死了,留着躯壳也是浪费。”

  她的声音平静沉稳,却像冰一样寒冷,缓缓流过青夫人的心口,令她不寒而栗。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青夫人吃惊道。

  她终究是不懂露毓。

  当王遮山第一次告诉露毓,一辈子当她是妹子的那刻起,露毓就情愿选择一个强大的自己。因为王遮山不再需要她的温情,甚至不需要她温热的身体。

  王遮山,需要一个强大的战友。

  这代价,终究是值得的。

  “我和你性子太像。”露毓最终却只是淡淡吐出这句,她不需要青夫人理解自己,自然也不需要她锥心泣血。

  暖风四起,吹动着雕花的木窗“吱呀”作响,窗外鸟雀啁啾,阳光如此温暖。青夫人却浑身寒冷,尽管,她没有温度的身体,早已不懂寒冷。

  她却还是觉得冷,彻骨的寒气,在她的心口弥漫跳跃,露毓却正要转身离开。

  “等会儿!”青夫人嘶哑喊住她,眼泪早已风干,疲倦布满她的容颜,露毓霍然回身,正对着她凄切的面孔,亦是不禁一怔。

  这一次,她从“姑姑”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的神色。

  那种她从来没有见过,却本能认得的表情。

  一个母亲望着孩子的表情,那样痛苦和难舍。

  她第一次发现,在青夫人冷淡遥远的众多神情中,原来还隐藏着母亲的一瞬间。

  这或许,是错觉!

  她与青夫人,终究守着冰冷的四肢,活了太久,太需要爱的温暖和生机,以至于此刻,同时产生了相同的幻觉。

  “什么事?”露毓却收敛情思,坦然望着青夫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漆黑幽深,毫无涟漪的双眸,仿佛凝积千年的坚冰凿刻而成,在五月的飞花暖流中也能冻僵所触一切。

  “我要走了。”青夫人道。

  露毓不说话,望着她。

  “我要交给你件东西。”青夫人缓缓道,转身走到檀木柜前,一双青白的手,被铜黄的大锁衬得白如清霜。她取出一个红木盒子,长裙拖曳,无声无息来到露毓面前。

  露毓略略吃惊。

  她早已知道,昔日的毒王要出关了,却没想到,青夫人也要去?

  她立在原地,没有伸手。

  青夫人自顾打开了铜锁,“吱呀”一声,雕花精美的盒盖轻轻弹开,露出一柄古旧的刀把。一段残柄,银白闪光,把手处缠着细密的银丝,九十九层银丝,致密均细。

  飞白刀!

  三个字陡然掠过露毓心头,她眉一敛,却未发声。

  青夫人轻轻拿起那个刀把,对着窗外洒进来的明媚阳光,眯眼细瞧,淡淡道:“飞白刀!你没少听屠风扬说起罢?”

  “嗯!”露毓终于迈开步子,慢慢来到青夫人身边,仰起清秀的脸,与她一起瞧着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刀把,却只是撇嘴冷笑:“这东西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是啊!”青夫人叹气道:“不过一个刀把!”她言毕,将闪光的刀把重新放进红木盒中,小心锁了,交予露毓道:“从今后,它归你了。”

  这句话波澜不惊,却令露毓大吃一惊,她不由后退一步,冷笑道:“我要它做什么?”

  青夫人淡淡一笑道:“或许有天,王遮山用得到!这是吕刀子让我毁了的东西,我却要违背他了。”

  露毓不解,这段话背后,仿佛深藏着不能言说的玄机。一时半刻间,任谁也不能明了,但她却深深知道,“王遮山”三个字对自己的分量。

  暖风充溢着安静的小院,红鱼在水中吐了几个泡泡,发出轻微的“啵啵”声。露毓想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暗红木盒,心中泛着别样的滋味。

  青夫人已经慢慢在窗边的镂花木椅上坐下,脸上一阵怅惘,接道:“曾经,我潜入清锋斋,就是要得到这刀把,想弄清一些旧事。我总想,刀把与刀身复合的一日,我才能懂得蓝啸海!”她的眼睛突然显得非常忧伤,脆冷如冰的悲伤笼罩着她幽黑寂寥的双眸,绽放出一种露毓无法理解的情思。

  “如今?”露毓追问道。

  她有种预感,青夫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心,居然忧伤起来,这个十几年来,被她称为“姑姑”的人,原本应当是无关紧要的人,此刻,却实实在在将她的神思一同带走,往红雪关外去了。

  原来,感情总在不经意的平常日子中,一点一滴,堆积壮大。待到轰塌一瞬,总是格外醒目骇人。

  “吕刀子一番肺腑之言,”青夫人神色憔悴接道:“让我懂得了一件事。我和蓝啸海的过去,终究是烟消云散了。从此后,我的人生只与曲天相关。”她说到这里,又显得非常欣慰和欢愉,轻声道:“露毓,有一天,你会明白,王遮山并不是你的所有。”

  露毓握紧了沉重的木盒,听道这一番话,一言不发。她不懂,也不能苟同,但是她无法反驳。青夫人的话,背靠着某种沧桑而明晰的事实,不容置疑。于是她低声道:“你要我留着这个,帮王遮山么?”

  “我不知道。”青夫人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只知道,毁了可惜。它的存在,必然有意义。”

  清风徐来,太阳偏了方位。

  “露毓!”青夫人忽然伸出冰冷的手,攥住了露毓和自己一样冰冷的手,嘶声道:“我将飞白刀与不霁楼交给你!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露毓动容道,她年少而冰冷的脸,突然被青夫人欲言又止的最后神色打动。

  那么一瞬间,她们才打开心中的壁垒,释放出对于彼此那其实早就浓厚深邃的情感,然而,却是分别的时刻。

  露毓走了,带着那个暗红的木盒,青夫人立在窗前,见她脚步轻灵,起落间就飞离了小院,疼惜而又欣慰。

  这般美好的女子,如花的年纪,却已经万劫不复。

  “或许是好的,江湖动荡,再也没人能伤害她了。”青夫人想到这里,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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