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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敢死之士


  深秋的洛阳,忽然落下一场冷雨。

  急雨凛冽,无情地敲击着早已湿漉漉的木窗格,卢云笙兀自立在那大敞的窗前,任寒风冷雨落在他疲倦的面孔。

  精美华服,遮掩不了他憔悴的神色。平素平和的眼睛,此刻却比天边的风雨还要沉重灰暗,两颗眼珠犹如两粒失去光泽的木珠,在斜斜雨线中失去了聚焦。

  红线刀就放在八仙桌上,初上的红灯,映得那嫣红丝线更加光焰泠泠。

  卢云笙瞪着窗外无尽的雨幕,背对着一扇紧闭的门。

  突然,门开了。

  一个清瘦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款步而行,来到窗边,与卢云笙一起望向窗外寒雨。

  密雨****了他银白的胡须,冷风拂动着他银白的眉毛。

  这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董文竹。

  卢云笙静默不语,董文竹便一声不吭立在他身旁,异常安静。

  良久,灰云镀上了更加幽黑的冷光,雨势渐收。

  “董堂主!”卢云笙终于开口,嘶哑着嗓子道:“说到做到!”

  “老朽一向言出必行!”董文竹微微一笑,望着窗外零落飞溅的雨珠,淡淡道:“从今后,他就是合志堂的堂主!”

  卢云笙凄惨一笑道:“你答应我他们都活得好!”

  “嗯!”董文竹依然淡淡道。

  “如此!甚好!”卢云笙叹息一声,苦涩笑道:“我已经走错一步,就这样罢!”

  董文竹面沉如水,眺望着街道对面栉比鳞次的错落屋檐,沉声道:“世上本没有对错!”

  “你说得不错!”卢云笙牵了牵嘴角,嘶哑道:“那夜伏击,露毓大约已经认出我了。内力相搏,无法掩藏!”

  “所以,”董文竹捻须一笑道:“他们早已认为你是老朽的人了,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我十五岁入大雪山庄,”卢云笙望着渐小的落雨,落魄道:“学的第一词就是‘道义’!”

  “道义……”董文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道义……”

  “道义!”卢云笙一双木讷而失神的眸子,忽的闪烁了一下,接道:“道义!同仇敌忾!大雪山庄的信条,董堂主都忘了么?”

  “不敢!”董文竹微微蹙了蹙眉头,深不见底的精锐的双眸,忽的兴起一丝涟漪,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他伸手抚了抚被冷风吹乱的胡须,淡淡道:“大雪山庄落成那日,我与屠风扬,还有那十几个兄弟,站在空荡荡的龙虎厅前……”他的眼睛闪烁着一阵明亮的光,在黯淡的烟雨中显得非常动情,接道:“憧憬着大雪山庄的未来!那种兴奋你懂罢?就好像看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幻想着他纵横荣耀的未来!”

  风雨越来越小,几乎止歇,凄切空气中弥漫着清爽冷气,令人神思一爽。

  卢云笙当然懂这种望着孩子的感受,因为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只有一个儿子,卢宁。

  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堂主自小在合志堂走动,功夫与智慧均不输于他人,向来是卢云笙的骄傲。

  卢宁迟早是合志堂的堂主。

  庄中子弟私下里这样说。

  卢宁是卢云笙的软肋,也是董文竹左右他的唯一砝码。

  卢云笙年少时入大雪山庄,心中将“道义”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君子杀身成仁的道理,他并非不懂。

  然而,大雪山庄突遭变故,众堂齐聚洛阳,却彻底偏转了他的人生轨道。

  那夜,他提着一把自己不熟悉的刀,带领了十几个心腹,劲装夜行,追上了王霜一行人的马车,是为了自己妻儿的性命。

  那时候,卢云笙的妻子和独生子,那两条命,却捏在董文竹手中。

  想到这里,卢云笙终于斜睨董文竹,冷笑道:“你实在是个小人!”

  “君子与小人不过一线之隔!”董文竹却淡淡一笑,没有一点怒色,他缓缓望向卢云笙万劫不复的苦涩双眼,轻笑道:“卢堂主,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卢云笙默默不语,他答不出来。

  “二十个人肩并肩,建起了大雪山庄。”董文竹却没有勉强他回答,而是转向窗外一片烟灰而潮湿的世界,兀自接道:“心底里,自然是平起平坐!然而,屠风扬坐在庄主的位置上,渐渐地,也就看轻我们了!”

  “他是庄主!”卢云笙依然斜睨他,眼中流露出不屑。

  董文竹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卢云笙轻蔑地想。

  然而,此刻他们却比肩站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庄主!那是在你们的庄主,在我们眼中,他是兄弟!”董文竹枯槁的面颊,忽的颤动了一下。

  “兄弟……”卢云笙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揶揄道:“你现在还顾及兄弟的道义么!”

  “二十多年了!”董文竹突然转身,走到屋子中央,立在八仙桌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红线刀背上那丝滑的红线。

  “大雪山庄的基石,就剩下你了!”卢云笙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董文竹,苦涩笑道。

  “是啊!”董文竹盯着那嫣红的丝线,微笑道:“就剩下我了!这二十年,屠风扬是和我们越来越远了!到最后,只剩下了他和我,他却懒得再和我说话了!”

  “庄主生性内敛,你最知道!”卢云笙道:“他一向将你看得比什么都精贵,庄中子弟,无人不知!”

  “是啊!”董文竹依然在微笑,那笑容里藏着一种酸楚,苦涩。

  他们一起浴血奋战的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但是我们的心思,却越来越远了。”他抬头,正望见卢云笙一双鄙夷的眼睛,淡淡接道:“这些年,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

  “庄中大局,庄主不得不顾及。”卢云笙道,他想起这几年在龙虎厅,屠风扬没少驳回董文竹的建议,无面堂的错误,亦从不姑息,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这位元老级别的老堂主。

  西北荒凉,风霜雨雪,董文竹立下的汗马功劳,谁都心知肚明。

  “他听不进去!”董文竹失落道:“所以,才导致露霜阁占了我们最西面的盐路,才导致东海一再壮大,才导致浑夕双侠投靠了露霜阁!武断!”董文竹咳嗽了一声,忽的情绪激动起来。

  一向面沉如水的董文竹,在将死的卢云笙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卢云笙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将死之人。

  “他太专断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董文竹颤巍巍道:“他越老越糊涂!但我还是没有过一分僭越之心!”

  “你没有僭越之心!”卢云笙冷笑一声,嘶哑着嗓子道:“你勾结东海瑶渚楼,当庄中无人知道么?”

  “我确实与金良云有往来,也确实想拉他做个靠山!”董文竹苦涩一笑道:“却从未吃里扒外!”

  “如今你不也盯着庄主的位子,不择手段么?”卢云笙实在生气,揶揄道。

  “不错!”董文竹笑了笑,道:“如今,我确要定了这庄主之位!”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卢云笙扭头,重新望着眼前灰暗的天空,雨已经停了,苍穹低垂,人间显得凄苦而压抑。

  “王遮山是外人!”董文竹忽然道:“若是屠姓子弟还有一个的,我绝不要这庄主之位!”

  “哦?”卢云笙豁然转身,直直盯着董文竹,沉声道:“庄主对王遮山视如己出,你不知道么?”

  “终究是外人!”董文竹轻轻摇了摇头,向卢云笙走了两步,拧眉道:“如果将大雪山庄这浩瀚基业,交给这个姓王的人,我们都是什么下场?你想过么?”

  “你恨他判了你堂中的官司,在庄主面前动了你的人。”卢云笙淡淡道。

  “一叶知秋。”董文竹道:“日后的下场,我想到了!卢堂主难道没想过?你合志堂中,有几个能好过的?卢宁一定能做堂主?”

  “为什么不能?”卢云笙愤愤道:“卢宁在盐路上奋战,有目共睹!”

  “未必!”董文竹去淡淡一笑,摇头道:“我看王遮山更中意他手下培养出来的那些打手!卢云笙啊卢云笙,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简单的道理,聪明如你,却想不通么?”

  卢云笙不说话了,他确实知道跟在王遮山身后的年轻人中,出色的很多。王遮山也曾不止一次提出过,“堂主”选拔应当不拘一格,他也确实在心里为卢宁捏了一把汗。

  “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人么?”董文竹又捻了捻胡须,认真地望着他道:“君子,小人,与生死存亡的大计,孰轻孰重?”

  卢云笙更加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董文竹说的也不无道理。

  无论庄主是谁,他们终究守护的是“大雪山庄”,追求的是“大雪山庄”的复兴,坚守的是对“大雪山庄”忠诚。

  而不是,某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不再惧怕那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有种死得其所之感。

  或许他的死,能换来大雪山庄一个新的时代。

  “我死后……”卢云笙望了眼董文竹身旁的红线刀,陡然双眼一湿。

  这是他任合志堂堂主之日,庄主屠风扬亲自送到他手中的贺礼,沉甸甸充满了“大雪山庄”对他的期望和认可。

  他哽咽了,原来他是如此留恋大雪山庄,留恋人间。

  然而,他不能。

  于是他强压着苦涩心酸,淡淡道:“将堂主之位与红线刀交给卢宁!”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董文竹静静望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之庄重与肃穆,却是最重的承诺。

  凉风从灰暗的高天降落,俯冲进对开的大窗,一阵冰冷的风,扬起了卢云笙与董文竹的衣袂袍裾。

  风声猎猎,两人安静注视着对方,忽的都是一笑。

  他们笑得都是那么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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