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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重溟暖日


  “没错。”凝蝶苦涩一笑道。

  玄阙缄默不语。

  蓝瑛谷与天苗门素来不睦,红雪关内众所周知。据说是因为孟庆丰初涉苗疆之时,曾独闯天苗门,因而得罪了药王。

  这自然不过是江湖中流传的片段。

  真相却是毒王曲天重返天苗门,以“永不踏入天苗门半步”为代价,换取了巴玲离开天苗寨的自由。

  然而,孟庆丰却没有离开苗疆,他率领众人于蓝瑛谷落脚并自成一派,以几乎压倒药王的精湛医术名震苗疆。历经岁月,终于导致两派水火不能相容。

  对于蓝瑛谷子弟来说,天苗门多年来仗势欺人,滋事挑衅,早已是令人忍无可忍。然而,谷主孟庆丰却只是放出话来,蓝瑛谷与天苗门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玄阙若助凝蝶潜入天苗门,无疑就是违拗了蓝瑛谷的训诫。

  他凝神不语,若有所思。

  凝蝶瞧着他凝重的脸,忽然轻笑一声,淡淡道:“看来你还没忘记蓝瑛谷的戒条,很好!”她微微一笑道:“那便快点回去罢!”

  玄阙抬头望着她,并没有被那揶揄语调所动,只是淡淡笑道:“不错,这是我蓝瑛谷的戒条,绝不踏入天苗门。”

  “不错,这是药王和孟谷主的约定。”凝蝶将银钩收于身后,淡淡一笑道:“所以,还请回罢!”

  玄阙沉吟不语,抬头望见天苗寨那崔巍霸道的寨门,于阳光下闪耀威武光芒。

  笃定,骄傲,一如药王本人。

  凝蝶抬眼,顺着他的目光,亦望到了那稳如泰山,高拔得仿佛直入云霄的寨门,不由心里一沉。

  “你回去罢!”她斩钉截铁道,抬脚便往前去。

  如果说玄阙心中没有一丝犹豫,自然是假的。

  且不论他一向最是和顺恭孝,将蓝瑛谷训诫,孟庆丰的教诲全都一一放在心上,作出表率。但说他私闯天苗门将会为两派挑起的纷争血光,就足以令他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凝蝶正从他眼前大步而去,去往一个不知道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的险峻深渊,他不能袖手旁观。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等等!”他忽然大喝道。

  凝蝶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淡淡道:“快回去罢。”

  “凝蝶!”他追了上去。

  凝蝶依然没有回头,她的脚步决然而坚定,每一步都落在玄阙那不停摇摆的心上。

  高大身影,忽然腾空,飘然落在凝蝶面前,玄阙已经挡住她,面沉如水,坚定道:“一起去。”

  三个字,坚定有力,轻轻落在凝蝶无助而干涸的心里,陡然滋生一阵温润甘露,令她心中一暖。

  她静静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玄阙毫不动摇,点了点头。他那温和双目,闪过钢铁光彩,无可撼动。

  原来,她是那般期待他能同去。

  原来,这世上本没有人真的坚毅到宁愿千里走单骑也不要并肩之人。

  道义与刚毅,本是江湖风雨历练而出的气概。

  气概,有时候却不是人性。

  人性之所以闪光,是因为它有脆弱与蹉跎的一面。

  更何况,她是春花般的女子,春花般美,也春花般柔弱。

  凝蝶微笑了,她的眼睛闪烁明媚天光,照进玄阙澄澈双目。

  四只眼睛,闪动相同的纯净光芒,仿佛在彼此的精神世界中找到了归属与安宁。

  天亮之后,白园内,众人终于发现凝蝶不见了。

  “裂玉,凝蝶姑娘什么时候出去的?”孟庆丰拧眉问裂玉。

  前一夜,裂玉留在白园,正好与凝蝶同睡一间屋内。

  “我不知道。”裂玉昏沉地摇头道。

  凝蝶出门时,她睡意正沉,全然不闻周遭。

  此刻,馀墨方才赶来白园,便与青夫人一起匆忙来到花厅。

  “这姑娘……”馀墨敛眉道:“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大师兄也没回云颠。”最后赶到的飞羽,白衣落落,神色焦虑道。

  王遮山沉吟片刻,忽然敛眉,沉重道:“我知道她去哪了!”

  “大师兄也不见了!”飞羽拧眉道。

  “或许,大师兄去了凌湖……”裂玉面色一沉,怏怏不乐道。

  “事不宜迟,我得先走!”王遮山忽然面色铁青,仿佛想到了极为严重之事。

  孟庆丰与青夫人见他脸色凝霜,均知事情不简单,遂一起点头道:“快去罢……”

  王遮山拜别众人,遂出花厅,往外走去。

  “我去送遮山兄。”飞羽抱拳道,亦踏出花厅。

  一时间,花厅内陷入寂静。

  裂玉嘟着嘴,皱着眉,忽然拉着馀墨的袖口,低声道:“大师兄……不会是和凝蝶姑娘一起走的罢?”

  馀墨陡然听到这句,不禁皱眉,转脸凝视裂玉。

  这么多年来,裂玉的心思,她并非不知。

  她静静望着裂玉,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不一定……大师兄或许去凌湖了。”

  裂玉怀疑地瞧着她,黯然摇了摇头,喃喃道:“他昨晚并没说要去凌湖……”

  馀墨微微一笑,手落在她瘦削的肩头,轻声道:“或许就去了呢?”

  “真的么?”裂玉忽的抬头,盯着馀墨的眼睛,双眼闪过希望的神色。

  馀墨一怔,旋即笑着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呀,大师兄这阵子多去云颠,想来是惦记凌湖那些三张叶了。”

  “哦……”裂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默默放开了馀墨的袖口,忽然向外走去。

  “你去哪?”馀墨问道。

  “我去凌湖。”裂玉头也没回,大步走了出去。

  “裂玉……”馀墨喊道,叹气摇了摇头。

  裂玉已经拐出回廊,消失在馀墨视线,往白园外去了。

  此时花厅中,只剩下孟庆丰和青夫人,还有馀墨和管家老钱。

  孟庆丰静默不语,青夫人凝神望着院中花丛,老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吩咐丫鬟去端茶,准备午膳。

  馀墨怔怔立于门外,依然凝望裂玉消失的回廊尽头,深锁眉头。

  表面看来,馀墨素来是心沉如水,稳重从容,极少外露情绪,与裂玉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裂玉离开的回廊,她的心却陷入了一阵怅惘之中。

  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忧伤,没有人能洞穿她的情愫。

  玄阙啊!

  馀墨沉沉呼唤,于内心深处,最深的角落,谁也不能窥见的深渊之中。

  你跟着凝蝶姑娘去了?

  这句话,她永远也不能问出口。

  哪怕只是“玄阙”这个名字,也只能静静深埋于她心底。

  若是张开口,她便依然是从容疏远,称呼他一声“大师兄”。

  心如深渊。

  馀墨的心,便是一汪旷世深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没有人能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波涛暗流,看清她真实的想法。

  玄阙,便埋在那阔海深渊中最深的角落,无人能窥。

  六岁便经历了一次刻骨生死的馀墨,流浪苗寨十几载,见惯了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便从小养成了格外寂静的性格。

  她不由自主,层层包裹起自己的心绪,只求平安生活。

  再激烈的情感,再不堪的现实,都不能令她流露分毫情怀。

  血海中历练出的,是一双永远沉静的眼睛。

  鲜血与仇恨,将她曾经明媚灿烂的双目变成了铁灰色的石珠。

  那双眼,无可撼动,亦不为所动,纵然是千思万绪,依然能够波澜不兴。

  避入蓝瑛谷那日,她已经历太多生死。二十岁的人生,却如同磐石钢铁,他人纵然是历经四十载人间风烟,亦不能企及。

  那一天,只有青夫人,将冰冷如霜的手,搭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淡淡道:“和过去,道别罢!”

  馀墨抬头,望着那面色惨白,目光遥远的女人,却不由眼底一潮,点了点头。

  那日起,她便叫做馀墨,亲手将自己沾满鲜血与愤恨的过往,一起埋葬于漫天落英的凌湖边。

  那一日,她远望玄阙,静静泛舟凌湖,如此夺目而温暖。

  他是馀墨全新人生中的唯一太阳,比天幕上那一颗更加明媚。

  远天上的太阳,属于每个人。而玄阙,却只存在于她那深不见底的心海之中,于清幽湛蓝的忧伤中闪耀着灿烂光华。

  那种光,只有馀墨看得到。

  玄阙……

  馀墨依然安静痴望着回廊的尽头,心底里突然深深羡慕裂玉对玄阙那种率真而执着的衷情。

  那是她永远,永远都不能企及的幸福和坦然。

  她仿佛永远活在黑暗中,每一份心绪都见不得天光。一旦暴露于明媚之中,便顿时化作亿万尘埃,随风而逝。

  她不愿意,也不敢将自己的心绪吐露出来。更何况,裂玉是如此珍视和钟爱玄阙。从馀墨入谷那日起,便了然于心。

  终究是我来迟了……

  她曾经于内心里叹息,却又不得不相信,即便是自己先遇到玄阙,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深海中的幽魂,如何去拥抱明媚的太阳?

  你会把我烤干烧焦,蒸发我的灵魂和思绪。拥抱你,便是我的死期。

  馀墨对自己说过这句后,便坚定地放弃了玄阙。

  她愿意,于今后漫长的人生之中,永远遥望玄阙那温暖高大的背影,一生一世。

  默默凝望,未尝不幸。

  然而,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又如此怅惘失落?

  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缓缓走回花厅。

  花厅里,老钱一脸担忧,低声道:“老爷,夫人,还是先用膳罢!都摆上了……”

  孟庆丰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青夫人端着一杯茶,亦是心不在焉,所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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