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月开春
“好久不见。”徽礼朝越檀一笑,侧身用香匙拨了拨鎏金狻猊香炉里的旃檀。
白烟一缕,檀香清雅。
越檀注视他片刻,随后也笑起来,自顾自坐下,给徽礼面前的白瓷碗里满上青梅酒,道:“恍如隔世。怎么,王爷近来身子不好?”
他意有所指,咳嗽过后,徽礼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病态的红。
“情伤吧,越公子。为伊消得人憔悴啊。”他把嗓音放得很轻,轻易让人忽略咳过后的涩哑,
“谁知郎君今日竟来陪我。喜出望外呐。”
越檀看着他勾起细长的眼角,又露出那种蛊惑的笑,还有点坏。仿佛在说。
我好想你。
快来亲吻我。
他垂下眼帘,拉过徽礼的碗,端起饮了一口:“这般试探我,真叫人伤心。今年春日走得惨淡,苦夏又漫长难捱,愈发显得心头旧情难却。诉衷肠嘛,好叫王爷莫要转头便把我忘了。”
碗沿挨着他嘴角,青梅酒沾湿了他的唇齿,越檀笑着。
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生疏冷漠。
徽礼第一次觉得他是这么陌生。
“哪敢忘啊,”徽礼不以为意,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挥手让人再送上好些永春桔红糕,“越公子这等情意,可值好些银子。这次水月楼想和大梁皇室再续前缘,出的什么价位?”
徽礼端起蝶姑娘那只碗,刚要喝,手腕就被一只大手给攥住。
碗倒在紫檀案几上,酒撒得到处都是。
“你多少避开点我吧。”越檀把人往怀里带,一脚把那个碗踢碎在地上,酒尽数沾上他的衣摆,“你明知道我受不了。”
徽礼皱眉,手肘抵在他的胸膛:“你突然发什么疯?”
越檀低下头,在他耳边冷声道:“美人美酒。王爷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那般亲近,怎么,换作我就不行了?”
“所以越公子是为着私事来找本王,”徽礼垂下眼睛看着一地碎瓷片,“恐怕不是旧情,新恨吧。”
越檀轻笑起来,放开他:“因爱生恨,满意了?”
徽礼坐回大红酸枝太师椅,手肘撑在扶手上,眼皮半垂:“你啊。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和本王装傻。什么爱啊恨啊,太难看了,不体面。有些东西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都得烂在肚子里,不能讲。你明白么。你哪能不明白?越公子明白得很。什么旧情难忘,本王看越公子就是闲的,找点事儿做吧。本王忙得很,没空陪越公子过家家。”
那日一别,意思再明白不过。
越檀再与他说起这些事,其实不礼貌。
毕竟已经结束了。
更何况——
越檀沉默地站着,他袍子上的酒还在往下滴。孤零零地。
徽礼仰脸去看他。
还是个孩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安慰似的抱了抱他,真以为是自己把人给伤着了。
倒是越檀被这一抱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怀里的人总是在推开他。
可惜很短。
因为两人同时放了手。
“只是来帮帮你,没有别的意思。”越檀看着他,眼里有点委屈。
徽礼没接话茬,上前把手搭在他领子上,道:“袍子脱了,我替你寻一件换上…”
气息轻轻拂过他的脖子,越檀看了片刻他开开合合的唇,伸手搂紧他的腰,把人压在案几上,低头吻他。
酸涩的酒味从那人的柔软的唇舌传过来。
青梅酒从倾倒的酒壶里缓缓流了一地。
徽礼偏过头咳起来,越檀放开他,把人扶起来,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你实话实说,你身体怎么回事?才几个月,怎么会虚弱成这样?”
徽礼这次比以往都要咳得久一些,腰弯得直不起来。
“来人!来人!拿水来!”越檀心里发慌,抓住他的手腕,接连动用了几个式法“疗”却无甚作用。
徽礼用了些水后终于缓过来,见越檀脸色难看,打趣他:“你刚刚就像是要把我拍死。怎么,怕本王死在你嘴里?”
越檀却笑不出来,看着他风轻云淡,心里生出一股无端的愤怒,又被随之而来沮丧的冲淡,话说出来时已经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总是伤害自己,每次都有这样那样不得不为的理由,可是我不明白。我只想你好好的。”
徽礼把浸了酒的外袍除下来,起身往屋内走:“越檀呐,你是想要本王哄你么。”
越檀跟着他走进屋里,徽礼走到金崐点翠梅花屏风后脱下里衣,接着说:“可是你越檀是本王什么人?本王作甚么要顾及你的感受,越公子不是小孩了,怎么还这般幼稚。”
越檀透过屏风看到他解下白玉蟠龙簪,长发落在他单薄的肩背:“王爷真是冷心肠。”
水声响起,徽礼浸泡在浴池里,乌黑的发铺在水面上:“情深不寿,本王惜命,演不来一往情深。玩儿嘛。嘴也亲了,床也上了,越公子这样缠着不放可就没意思了。”
“没玩儿够啊。王爷要真这般风流,与我再来几次又何妨?”越檀伸手摸上屏风,沿着他的轮廓缓缓滑动。
徽礼轻笑:“腻味儿,上个月岱王给本王府上送来好些美人,越公子尝尝鲜?”
越檀手指停在屏风边缘,透过五彩琉璃看他:“越公子就好这一口。”
徽礼倚在池壁,水没过他的下巴:“无可救药。”
越檀从屏风后走出,蹲在浴池边,在水汽缭绕中捞起他一缕潮湿的发:“病入膏肓,我的好王爷啊,发发善心,可怜可怜我吧。”
徽礼闭上眼,轻轻开口:“给本王滚出去。”
越檀用指尖细细搓着那缕柔软的发:“王爷,你夜里寂寞么。会不会想起那晚。”
徽礼不答,越檀无声一笑,松开他的发,起身出去:“我还以为王爷沐浴时会在水里加些东西,花瓣什么的。”
脚步声远,徽礼睁开眼,又咳了一阵。
他叫来人,把冰窖里藏的青梅酒都丢了出去。
建元九年,三月开春。
徽礼抬手,看着火苗跳跃着舔舐一张纸,极轻地笑了一下。
太后啊,好戏要开始了。
待纸落成灰,他便扯扯破烂的衣服,起身用力推开歪着支楞在木枢上的两扇窗户,木头里几只蚂蚁惊慌地爬了出来。
嘎吱一声,眼前风物明朗,和风吹拂,惠光温柔。见天气回暖,他想了想,就把去年为了挡冬日寒风而糊在窗户上的纸慢慢撕干净,光洒进来,灰尘在光中随风飞舞。
徽礼开始咳嗽起来。
他直不起腰,便扶着窗沿,伸头出去。
窗外灰鹤渐渐没入日出的光辉之中,像是某种献祭,以死之名祈佑生灵。
初春三月,南疆已是温暖宜人,玉兰自顾自地开着,倒是一群蜂子蝴蝶热热闹闹地围着。他把探出的身子懒懒倚在窗框上,久久才缓过气来。
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痨病鬼!”哐的一声,木门被踢开,粗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猛地被络腮大汉扯着衣服拎起来,“怎的你没死啊!”哐的一响,摇摇晃晃的门还是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灰尘。勒得难受,他又咳起来,一边咳一边抖着手指着门后墙角两个泥瓮。
大汉扭头瞧见,冷哼一声,把人往地上一扔,就走过去打开盖子,见只有小半瓮栗米,顿时放声怒骂起来:“你她妈的狗东西!糊弄老子!老子搞死你!”大汉站起身疾步走过来,就势一踹,又对着他的脸狠狠跺上几脚。
见人不动了,又用脚踢踢,还是没动。
大汉见状啐了一口:“妈的倒霉东西。”转头扛起了两只瓮,一只脚方踏出了门,想了想又缩回来,弯腰敲了敲倒在地上的门,“呼”地低喝一声,使了一个蛮劲单手就把这扇烂木门扛上了肩,便大脚走了出了去。
门外忽地闪出一个黑影,缩在屋影后边。
大汉突然大唱起来:“酒肉大口嚼兮,婆娘屁股翘。酒肉既饱足矣,婆娘床上叫。”黑影晃了晃便不见了,大汉停下来,换了一个调子低声唱:“天公何薄我兮,饿我百姓肠。苦耕尤饥辘兮,血汗滴黄土。提刀向富腴兮…”
大汉刚走,他就睁开了眼睛。他盯着房梁,茅顶漏光,有点刺眼,他又把眼闭上了。
他起不来了。
脖子一松,便索性赖在地上。
黄昏用金橘色敲落了今日的夕阳,寒鸦在风中张开的羽翼竟也发出金色的光芒。
在暮色消散的一刹,又有一个人轻声踏步进来,屋中顿时一暗。来者在他身前停住了,风也随着他到来。
他既没有睁眼,也没有问是谁,他在等。来者也在等。
来的是大梁京都越氏的大公子越檀。
良久,越檀叹了一口气:“王爷。我现在是真看不出你这事究竟…真假有无了。”他蹲下来,轻轻拨开了徽礼乱糟糟黏在血上的头发,细细端详他的脸,眼睛里流露出很浅的悲伤,喃喃道:“只要你,唔,我会倾我所有…”
徽礼睁开了眼,歪过头来看他,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然后就咳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越檀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起身便走,本想摔门而出,突然发现这人连门都被劫走了,便笑骂起来:“好个穷困潦倒!”
他虽然不知道徽礼究竟在谋划什么,但是以他的了解,这人把自己搞得那么惨,一定是为了让别人倒霉,倒血霉。他摇了摇头便提步出去了。
徽礼抬起手臂搭在眼睛上。地上很冷,但是他还是起不来,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他梦到很久以前初逢越檀,太阳烧着最烈的光,那人披着红袍冲出人群,恣意张扬疾驰而过,马蹄后飞扬的尘土怎么也落不下来,可是他偏偏回头看了一眼,徽礼那时候觉得那抹红是当年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把泼到他身上,就成了火。
半夜他觉得很渴,听到有人在屋里走动,就猛地睁开了眼,直起脖颈,看清人后又躺回去:
“越公子。你来来去去跟了本王三年。你到底图个什么呢?”
越檀闻声看过来,道:“你快死了。”
他掏出一块毛巾,擦着徽礼的脸。
这是一张灰黄的脸,额角和嘴角肿起来,有大块的紫黑色的淤血。
他太瘦了。
“饿不饿?”越檀打开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食盒,香气顿时飘满了屋子。
见徽礼不应他,越檀便坏心眼地当着徽礼的面自己吃起来,一边滋溜一边夸道:“这周记酱香肘子色泽鲜亮,大口嚼起来,果真是肉嫩香皮弹牙…嗯唔,这鸿福楼烤鸭皮脆香无比,一口咬下去…”
“有酒吗?”
见徽礼开口,越檀自知诡计得逞,嘿嘿一笑:“饿啦?倒真有一壶不羡仙,不过王爷得先吃些东西垫垫,不然就得找阎王陪您吃酒了。”
“渴。”“王爷烧着呢,自然是渴的,水我烧好了,给你盛一杯来。”
房外响起倒水声,想必是在门外架的火,徽礼倒是没想到这个公子哥还会起火。“左右你快死了,我也是佩服你,怎么都劝不动,有病不治,愣是拖了三年,你不久下去,阎王定要夸你好身体。”越檀嘟嘟囔囔地端着一只缺了口的泥碗走回来,右手上像是有一道黑色的柴灰。
“给。”发现徽礼盯着那道柴灰,便随手拍去了:“以前一连几天打猎,便就地烤着吃,你要是活得再长久些,给你尝尝小爷的手艺。”见徽礼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看,心下奇怪:“你不是渴吗?”
“起不来。”
越檀听罢便眯起眼睛笑起来,坐到榻上,俯身靠近,目光划过他的眉目:“真是个鬼模样,你还我京城俊俏小郎君。”他的声音低低的,靠得又近,徽礼皱着眉头推开他,“不过是想扶你起来罢了。”越檀伸出手去抵在他的脖颈处,皮下一把瘦骨,他忍不住道:“真是磕手得紧。”便把人半抱起来了。
“越公子倒是不嫌脏。”他的声音沙哑,一手撑床,一手接过泥碗,一小股水从缺口处流出来,从他的嘴角滑下,一路顺着脖子流,滑过锁骨,流进破烂的衣襟里。越檀的目光也随着这股水滑进去。见徽礼喝完了,便面不改色地接过碗来,给他盛了一碗稀粥,又夹了几筷子青菜放进去。
递过去的时候发现徽礼把茅草被拉起来,一直盖到了下巴底下。
见徽礼不接,越檀咳了咳便道:“先吃的清淡些,待病好了些,过几日才可动肉。可是手有不便?也罢,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喂给你。”越檀说着便回头在饭盒里找勺子,徽礼闭上眼睛道:“不必麻烦越公子。夜已深,还请公子歇息罢。”越檀闻声便把粥放下,扶着他躺下,替他拉了拉被子:“也好,粥给你放这。若是凉了,便喊我再温过就好。料想你也不愿同我挤这榻子,我便去车上睡去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已是近酉时,正是最黑的时候。
夜凉如水,树栖寒鸦。
我图你什么?越檀屈膝斜倚在马车上,抬头看着天上第三颗月亮慢慢没入地平线,咧嘴笑了一下。白玉兰在风中摇摆,又在地上投下一地婆娑。
自然是要你的命啊。
(https://www.uuubqg.cc/16161_16161667/4024418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