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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节 勉为其难


  赵嬷嬷嚼几嚼干憋了的嘴唇,用力前倾,吃力地说:“你阿妈临近分娩,一直在与你父亲赌气,想给你改姓,你阿爸不肯,我听他们争执,听到你阿妈说‘汝门姓氏低贱,无异于阿九那和脱阿黑,我的孩子怎能让人这样称呼,为什么他就不能继承我家姓氏,你须为你儿子着想……。’”

  狄阿鸟嘴角一动,忍不住说:“她真是太过分了,‘阿九那’、‘脱阿黑’,猛语并无实指,无疑是‘这个’,‘那个’的意思,被主人拿来称呼奴隶,我家虽非望族,可夏侯之姓起于姒,狄姓起于姬,皆有来历,虽宗谱散佚,不可追寻,也是上古圣王之血脉。她怎么这么比喻。她不是姓金么,也没什么出奇的。”

  嬷嬷“噢”了一声,说:“你阿爸也是这个意思,很生气,说‘汝门兴盛,何故偶我,既嫌家室羸无所闻,你怎么不走呢?!’你母*日以泪洗面,两个人斗气斗到这种程度,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我心里担忧,劝你父亲先答应她,免得她坏了身骨,你阿爸也想好了怎么示弱,跟她说,‘还不知是男是女,姓氏的事情,以后可以慢慢商量,你先把他生下,再让长辈拿主张。’她这才高兴。

  “忽一日,她又有了主张,要给你纹身,花费一千头大牲口去求萨满,让天神赐名,你父亲不肯,说,家业刚有转机,一千头牲畜换一称谓,败家之举……”

  狄阿鸟咽了口吐沫,心里忍不住感叹:“我这母亲够疯癫的,又纹身又请天神,一张口,就是一千头大牲口,我家那时有那么多财产吗,幸亏我阿爸的脾气好。”他似笑非笑,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母亲习性若此,全不像中原人氏,想到这里,连忙挥臂,不许众人听。

  大伙听得高兴,谁也不肯挪脚。他大声喝了几声“滚”,众人还是无人挪脚。赵嬷嬷的话刹不住一样往外倒,他只好在心里着急,暗道:“血统不纯,传出去,便成了真胡人。”

  赵嬷嬷却无它想,继续说:“你阿妈又是几天不理睬人,你阿爸劝她,‘幼时纹身,针炙刀挖,孩子不易成活,骨皮尚长,不成图案。’她就给我说,‘他没纹过身,怎么知道?好多婴孩都是幼年纹的身,这样才会强壮。我是他母亲,孩子是我生的,我来做主,你给我找萨满来。’我只好给你阿爸说了,你阿爸只好与她说,‘若是女儿,身上纹了狼虫虎豹,大大不美,你不是也没纹身?!先看男女,之后再决定依不依你。’他们最后协定,等你百日时,自己抓‘姓氏’,抓‘纹身’。生你那天,你阿妈出了大红,临去前捧着你阿爸的手,一再反悔,你阿爸无奈,只好答应她,承诺说倘若孩子长大成人,改姓什么虎,什么虎,我给忘了,继承母亲家业,为外公复仇。”

  狄阿鸟一听,毛孔一层层透汗,刺得浑身乱疼,环顾左右,古怪地说:“完虎?!”

  赵嬷嬷说:“对。对。就是完虎。她让你长大了,去漠北去找一个叫玄宁格的萨满,把她留下的皇绢给他,让他助你复仇,并且逼我发下血誓,等你长大告诉你这一切,不然定化厉鬼食我。”

  狄阿鸟想也没想,就说:“你骗我。”

  他跟众人说:“我阿奶恶疾缠身,又胡言乱语了。”

  他笑着说:“胡言乱语呢。我母亲是雍人,我还有两个舅舅,对了,我正准备派人去寻他二人。”他心虚地笑着,大声说:“阿奶,你这看起来不糊涂,还是糊涂着呀,你好好养着身体,我这里还有事,出去看看。”

  他转身要走,忽然感到背后被人抓住,转身一看,他阿奶极为愤怒,激动地爬在土榻上,扯了自己,连忙说:“阿奶,你听话儿,睡一觉就想清楚了。”

  赵嬷嬷用尽全力,喊嚷道:“我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是实话,她还给你留下的东西,你父亲收了起来,就藏在我们家的地窖那个你撬不开的石箱内,你回家,现在回家,找来看一看。快,你回家。你阿爸,他狠心,他不许告诉你,他不许我告诉你一个字,真的,我,我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我要是撒谎,你让长生天用天雷收我,焚我魂魄?!”

  狄阿鸟打个激灵,连忙又笑,说:“好,好,这么认真?!那好,你再想一想,千万别弄错了,弄错了,不是招人笑话?!要是真的,我阿爸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撒谎,撒谎就是,赌咒干什么?!我还有事,真的有事儿,阿铃姐,阿狗,看好咱阿奶,哄她说话,我去去就来。”

  赵奶用力拍打土榻,有气无力地说:“我没撒谎,没有。我撒谎干什么?!你阿爸不告诉你,是有原因的。”

  她喊道:“有原因的呀。”

  她一口气喘不上来,看人来扶自己,更觉大伙都认为自己说谎,吭喀一声,吐了一口血,血乎乎地张嘴,说:“他给我说,你母亲家曾辉煌一时,不是谁都能抗拒得了它的诱惑,转瞬即逝的英名,只会给你带来不幸,他还说,他还说,他不能生一个胡儿,去为了一些随风将逝的荣誉奉献血肉。他说他不许你成为别人复仇的工具。他以为你阿妈把你当成复仇的工具,他不知道做母亲的心,他是个男人呀,他不知道,一个要死的母亲,害怕被他的儿子忘记,永远地忘记,你作为儿子,就不可怜她吗?!”

  狄阿鸟放弃挣脱她的纠缠,却坚持说:“阿奶,我父亲待你像母亲,你却背叛了他,你怎么这么说他呢。”

  他暴躁地说:“你编造了一个可怕的谎言,是谎言。完虎家族已随风飘逝,没给我带来什么,没让我失去什么,我不知高贵何在,亦不知尔先祖有何功德,凌驾于我父子之上。我母亲卑微之身,惶惶无所归,我父亲恩养了她,疼爱他,她呢,却得寸进尺,践踏吾门姓氏,以‘阿九那’、‘脱阿黑’之语贬低我父子,忘恩负义莫过于此。我父亲含辛茹苦,寒暑夜行,给你们衣裳,给你们住所,供你们吃喝,你们赵家,赵家,现在骡马成圈,从何而来?!我父亲可怜不?!我五岁那年,他的朋友们开始背叛他,出卖他,之后,我那个舅舅又想尽一切办法,挤轧他,给我婚姻,再后来我叔父,被我父亲养大,也毫不犹豫地食他的肝,挖他的肺,改姓夏侯,以复仇为名,堂而皇之地拥有我父亲的一切,流放他唯一的血脉,贸然入侵大国,将我父亲的心血付之一炬。兄弟朋友,妻子母亲,一个个背叛他,为什么,利益,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呀?!

  他大声说:“我,狄——阿鸟,不会更改姓氏,也不会如你所愿,你们给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别有用心,我心里明白得很,秦姓怎么样?!当今国姓,亦不为我所取,祖宗岂可撇弃?!我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你再撒谎,我也不会相信,你辛苦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刺激你,你放开我,快把我给放开。”

  赵嬷嬷又喷了一口血,恐惧地指向狄阿鸟,说:“你。你。你是个狼崽子。”

  周围的人傻了眼,慌无选择。

  杨小玲抓开阿狗,去揉她胸口,大叫:“阿鸟。阿鸟。她是你奶奶,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她?!”

  狄阿鸟环视众人,不是惊就是惧,凄笑道:“她……自找呀。”

  他挥着手掌,发狂地咆哮,指着阿狗说:“狄阿狗你给我过来,听好,日后你要是敢背叛家族,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旋即又笑,猛地挥一圈胳膊,恶狠狠地说:“死吧。死吧。都死吧。都死干净。”

  杨小玲看到阿狗被他抓在手掌中摇晃,生怕他狂性大发,把阿狗伤了,像一头老猫,“嗖”地蹿过去,将阿狗叼走,怒睁着两眼咒骂:“你不是人,你不是个人。她是你阿奶呀,阿狗是你弟弟,你想干什么?!”

  赵嬷嬷不停往外吐血,两眼涣散,一个劲儿说:“狼崽子。狼崽子。”

  狄阿鸟又惊又怒,喝道:“你给我闭嘴。”

  说完,卷了阵风往外撞,顷刻间感受到冰冷的风雪,望天一声长啸,泪斑斑而下。

  他抓了一把雪,使劲擦脸,踉跄到了僻静处,四脚朝天躺下,喃喃地说:“传扬出去,我便真成了个胡儿。完虎家族不知屠了多少城池,完虎之下安有完卵,完虎氏之甥,谁管他姓什么?!岂非上天捉弄,它就从天而来,我捂阿奶的嘴都捂不上,不让她说下去,她非说,早不清醒,晚不清醒,偏偏这个时候情形,来了一个可耻的烙印,传扬出去,让我怎么取信中原人,一个叔叔够他们憎恶的了,又来一个完虎。我真成了一个胡儿?!完虎氏家族儿女众多,枝蔓横生,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为何多我母亲一个?!难道这是长生天的旨意,遣我逃回大漠,从此刀耕火种,四处打仗,杀死别人,别人杀死,最后终此残生?!我为了这一切,搭上我妻子的命了呀,难道我妻子就这么白死了,就这样白死了?!”他渐渐冷静下来,苦笑说:“建国,我拿什么建国?!逃回去,不建国则吧,越是想的大,越是空自肇祸。英花虽是爱我,怕我丢了性命,可她终究是妇人之见,也不想想,我收拢一、二生野,又能怎样,无非四处劫掠,岂可成就大事?!何时恢复家业?!草原之盗贼,无疑中原之流寇,自古无有剽掠之国,生灭亦只在一瞬间,唉,早知道就在拓跋氏那儿做千户,千户,千户,总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草场,可以生养,也不用仰赖他人鼻息。阿奶,你也别怪我,我身后不只自己,还有一群死去的,活着的人,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指望着我,我不能,我不能这样下去,也已经无处可逃,我若是逃了,我就背叛了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了,原谅我。我不是狼崽子,真的不是。”

  营前一片吵嚷,就让他们吵吧,吵吧,打起来才好。

  樊英花呢,让她和段含章去深入建国大略去了。他则又一个人去孤坟坐坐,静一静,一边走,一边快活地看热闹。

  造反的,让他们碰头吵闹,要逃走的,让她们窃窃商议,我反倒清闲了,耳朵不再受罪,行为不受干扰,多好呀。

  到了坟地,他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心安,忽然担心他阿奶的状况。

  老太太沉疴久矣,连吐鲜血,身边连个郎中都没有,怕真要被长生天收去了。转过一念,他又想:收去也好,收去也好,以后的路更艰难,她浑浑噩噩着,生活不能自理,早走早不受俗世之罪,想她一辈子积德行善,不撒谎,不妄言,到长生天那里,也会受长生天照料,不像自己,好杀恶生。

  他找块石头坐下来,心火也只能靠冰雪的冰凉来冷静,也只能如此,仇恨嘛,得给生者,得给活人让步。

  这夜空,这夜空不也是这样的么?!它之下什么没有?!爱和恨,一样的多,一样的多,有黑夜,有白昼,有善良,有邪恶交织,这才是天与地的胸怀,让绩麻一样的百姓日复一日地生活。

  凡人屈死者何其多也,倘其兄弟姐妹人人皆疯,引一恨而俱焚玉石,如何?!

  不,死人必须给活人让步。

  也便是了,生者已逝矣,亲戚或余悲,他人已高歌,非情薄也,生之道也。

  自古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未必十年。

  他姓邓的走私,证据已经被我捉在手里。

  老李管家在布局。

  英花也肯定要布局,要暗杀那个可怜的驿丞。

  所以,他姓邓的一家,迟早也会死在我手里。

  纵使他能用钱买购万般罪状,那又如何,唯独谋反撇不开,天底下几人敢捏谋反者的贿,而这个谋反,离他越来越近,他能诬人家穆二虎,自然也有人诬他,鹿死谁手,犹未知也。就算这次弄不死他,还会有下次,他不是已经踩进我阿妹的套里了么?!看他金银送出,到头来两手空空,欲哭无泪,也未尝是一件痛快的事儿,对,若是这次再失手,就先耗尽他的财产,没了钱,他还能有三头六臂?!

  哦,他还能走私,走私?!

  只要我愿意,阿孝自然可以断他财路,阿孝混得再差,劫掠一个走私商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风雪就像是潮水一般,一浪一浪打在脸上,流下一股烟,一缕恨。

  就等它十年如何,十年不忘,十年铸剑,十年,十年。

  他拿出妻子的匕首,翻出胳膊,咬着牙,在手背上刻下一个“十”字,这样,就不会为了它事,把过往淡化。

  他松开咬着的唇,放开拳头,伤后骤缩,血便不怎么流了,约摸一下时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从鬼蜮回人世,便整了整衣裳,让雪粉滑落,远远看见了个人,纤影婀娜,个儿高高。他并没有错认为樊英花,认出来了,是卓玛依,也只有她,才和樊英花一样,有如此出众的个头。

  卓玛依是在找他,不停呼唤,看到了他,飞快地跑到跟前,说:“主人,我到处找你。”

  狄阿鸟“噢”了一声,问她:“找我?!我阿奶不行了。”

  卓玛依说:“她睁着眼睛躺着,脸很怕人。”

  狄阿鸟没什么大的意外,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

  卓玛依突然抬起头,飞快地问他:“你心里是不是难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说:“他们都以为你要杀人,其实,你才最痛苦,最难过。你心里,一定很苦,很苦。”

  狄阿鸟有点儿感动,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一个滋味,包括杨小玲,她骂自己是个畜生,这种深深的孤独和悲痛,谁知道?!谁能知道,只有一个荆人姑娘——旋即,他警惕了,此刻的自己最是脆弱不堪,还是不要让人趁虚而入的好,轻描淡写地说:“是吗?!我痛苦?!其实,我很高兴呀,她不是我亲阿奶,我赡养她,已经是回报她为我所做的一切了,以后她便是死了,我也不会再去看她一眼。”

  卓玛依停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这还不是你在痛苦?!”

  她为了确信这一点,说:“我们荆人有一种法师,大人出海打鱼,很容易就会丧生,照料孩子们的女人,一定得能看透凡人的内心,安抚孩子的心灵,我的母亲,就是一个心灵法师,我感觉得到你的痛苦,你想哭,却不愿意哭出来。”

  狄阿鸟眼角立刻一阵发酸,连忙打个哈哈,说:“你们荆人,还没有完全开化,哪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复杂。我们都读书,都要学习耕作,牧养,得会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整个中原,足足有成千上百种职业,成千上百种稀奇古怪的人。卓玛依,你说你能看透他们哪,你认识他们碗里的各种饭菜吗,认识他们面对的艰难吗,知道他们为什么发愁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复杂,一个简单,明白了吗?!”

  卓玛依摇了摇头。

  狄阿鸟扬起小臂,好半天才解释:“比方说,我没花费多少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却很快就学会了,因为你们语言简单,词语少,翻来覆去,你看到鱼了吗?!噢,大白狗。毫不费力,可你呢,一天到晚练习发音,到现在为止,舌头还打弯儿,说话还别扭,除了生活用语,别的,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他自己也觉得逻辑不够严密,干脆恶狠狠地说:“我也是一个法师,只要感到有人刺探我的内心,我就会忍不住拔剑,一挥,把他的人头砍掉。以后你最好还是再也不要看穿我的内心。”

  卓玛依大概害怕是真的,连忙往他腿上看去,发觉没有佩带长剑,大大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到前面,找你,没有。客人吵架,好像要打——打起来了,也让我喊你。我去后面,夫人和客人说话,客人一边打她耳光,一边让我找你,他连夫人都打,还让一个大笨熊,晃呀晃的守住门。他们都让你去,你快去吧。”

  狄阿鸟有着意料之中的神采,竖起一只小臂,出掌比划,慢又斯文地说:“当你拒绝不了别人的建议时,你得有一个推诿的对象,让她知道,不是你不接受,而是别人在拉你的后腿,拉得很厉害,拉得你走不动;而当事态严重,你无力阻止时,你得更为激进,让他们知道你的行动比他更大胆,让他难以想象,他们就会满意你,甚至一心一意地推崇你,然后,你与他们一起完成这个大胆的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务,让他们一点、一点地困顿,再拿出一个不易接受的,甚至原本就是你当初的主张,他就会容易赞同,因为他相信,做出这样被迫的行为,是你比他还难以接受,不是与他有二心。所以,我不想再钻到他们面前,与他们一起吵架,只想让悠闲地呆一会儿?!不要认为我在偷懒,我很忙,只是呆了一会儿,你明白吗?!”

  卓玛依摇了摇头,茫然无一语。

  狄阿鸟笑道:“你当然不明白,你要是明白了,我便不会跟你说这些,说实在的,我仍然还在怀念你不会说话的时候,那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明白,不明白,不会有猜测和是非。走吧,我与你一起,先去阿过那儿看看。”

  他来到穆二虎那儿,果然是要动手动脚了。

  穆二虎和赵过密谈一番。

  赵过给他讲了狄阿鸟的计划,告诉说,不造反是给官府看的,是为了掩饰咱的这个周密而大胆的计划。

  一出来,穆二虎就变了,出面统一思想,要狄阿鸟做大当家,并主动提出,不造反,只反贪官,不反朝廷,只落草占山,不攻城略地。

  这无疑在包括陈半仙在内的一干人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他们团团坐成一圈儿,有的继续怂恿穆二虎,有的怪穆二虎不坚决,有的质疑狄阿鸟,最后他们决定让武艺最好的一个人出来,给狄阿鸟的铁杆支持者赵过单挑,按照所谓的江湖规矩,拳头大,做大当家,拳头小,靠边站。

  穆二虎生气了,咆哮了,能去找言语不逊者,劈头盖脑,击脸威胁。

  狄阿鸟知道,他并不是真答应不造反,只占山落草,不攻城略地,只反贪官,不反朝廷,而是他被自己放出的话唬住了,和赵过对话之后,认为这一切都是外在的掩饰,是为了一个他自己根本想都没想过的计划——也是别人的投名状,这纸投名状远比他叫嚣对朝廷的造反更可怕,成功的机会也更大。

  他自然要配合,全力配合,全大舍小,为一个真正造反成功地机会,肝脑涂地!

  无论打架还是比武,都为了狄阿鸟该不该做“大当家”,这样的事儿,狄阿鸟避嫌,自然不肯观光。

  他轻轻叫了穆二虎一声,等穆二虎到了跟前,告诉说,为了稳住朝廷,自己给*龙大总管修书一封,让对方寻个合适的人选,送过去。

  穆二虎想也没想,答应下来,喊个自己信得过的,把信一递,让人揣了,这又回身寻狄阿鸟,发觉狄阿鸟正在责怪赵过狂妄,明知自己无意争锋,偏偏跟人赌斗,而赵过那个委屈,简直没法形容,穆二虎连忙上前,大声为赵过分辩,最后挠着后脑勺,低声说:“我误会小相公的意思了,真的,以后全听你的,你就应下吧。你放心,这群龟儿子要是不听话,我给你拔了他的皮——”

  狄阿鸟叹了一口气,低声怪他:“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冲弟兄们动手,要哄着,哄着,算了,算了,给你说你也听不进去,我那边还有点事儿,过去看看,你们闹就闹吧,下着雪呢。”

  说完,扶上卓玛依的胳膊,轻飘飘地走了。

  一干人看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陪伴他左右,想也是他的禁脔,再看着他扶着人走的那背影,个个都在想:“当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就是荒淫无道,都玩金发奴。”

  狄阿鸟来到段含章那儿,段含章不去看他阿奶。

  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但是走到这儿,确定她不去,心里还是难过,心说:“夫妻都做到这一步,这都什么呀?!”

  他不动声色,朝卓玛依说的那个摇摇晃晃的大笨熊看去,果然那个彪悍的家伙,一听到里头的异动,就打一战栗,肩膀一耸一耸,确实是摇摇晃晃。他走过去,看到这个武士给自己行礼,觉得怪了,樊英花也是个人,这些大老爷们出生入死过来的,怎么就这么怕她呢?!听着她动怒就这熊样儿,跟阿过真是没得比,阿过从来不吃她恐吓,相当年,阿过可是在自己和樊英花动手动脚的时候说“一个老鼠坏一锅汤,一个狄阿鸟能煮多大一锅,不是浪费嘛”,多么不同凡响,多么像自己的兄弟。

  说着,他已经迈进帐篷,只见除了捂着脸的段含章,眦目而坐的樊英花,还有两个女仆,缩在婴儿的摇篮边,给她们往外点点,看着她们离开。

  他这会儿也觉得樊英花过分,樊英花再怎么说,也不该初来乍到就冲自己有着名分的妻子动手吧,一刹那间,他甚至认为自己可能招了匹更凶悍的母狼回来。

  樊英花见他进来,这个看看,那个看看,冷笑说:“阿鸟,你来,亲口告诉她,你不是什么胆小如鼠,一心抱上皇帝大腿的懦夫。告诉她,你这就回草原去,打出一片自己的天下,告诉她,你没有玩弄什么花招。”

  狄阿鸟发觉段含章某种程度上最了解自己。

  自己自然不是因为胆小如鼠,而是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也许一开始进到这个赌局中,是无路可走了的,是被逼的,可一步步走过来,到如今,把李思晴的命都赔了进去,如此之惨重,自然是毫不犹豫,把自己的一切都摆上赌桌,而且自己的确玩弄花招了,现在还正在玩弄。

  他惊讶地挑了段含章一眼,奸诈十足地说:“是吧。你怎么能这么以为呢?!”

  转了个身,他谴责樊英花:“那你也不该打人家呀。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怎么能因为意见不合,就动拳脚呢?!”

  樊英花叹了口气,想说什么没说。

  狄阿鸟转向段含章投去视线,煞有介事地说:“你错了。阿章。我的确已经下了决心,你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走与不走的分歧吗?!就是为了修补你我的感情,我也会走,你怎么拿不堪的言词形容你的夫君呢?!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该做的吗?!”

  段含章倔气地抬起头,给了个白眼,轻蔑一笑。

  狄阿鸟再次示好,说:“阿章?!你知道,阿晴不在了,我身边还有谁?!我难道不爱你吗?!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说给我知道,别藏在心里,憋着,一个人夜里盯着黑处,时间久了,会出毛病的。”

  樊英花实在忍不住了,哭笑不得地说:“你就去表现你的柔情吧,娶回来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一个妻子,说起自己的夫君就像在评价一段臭肉,即鄙视又漠不关心,煽动手掌,生怕闻着臭味。我看这都是你的柔情蜜罐给养出来的,叫性格。你们那儿不服管教的女人应该受到什么惩罚?!”

  她淡淡地说:“大概是鞭子吧,小事儿么,你就用鞭子抽她,要是不行,你就用锤敲她的骨头,锤头还不行,这就不是个能喂养的东西,一刀杀了。”

  狄阿鸟发觉段含章也有点变色,剧烈地颤动,登时就想到了站在门口摇摆的大汉了,他一拍脑门,心说:“这才叫悍妇,说起杀人,既平静又轻快,以后她与我闹起矛盾,会不会提剑一指,大叫一声,你这个不能喂养的东西。”

  不过有一点,似乎她说的有道理,对于段含章,自己打也打过,爱也去爱,仍这般模样,怕真是个自己不能喂养的,可惜呀,她没有什么生身之门,一旦休却,便无处可去了。他只好再抱着合好的意愿,轻轻地说:“阿章,中原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不回去,哪儿可去?!”

  段含章嘴角动了动,平淡地说:“是吗?!中原是没有容身之地了,可你这种软弱的性格,回到草原,那儿可是巴特尔的天堂,你就一定能生存了?!我把你看透了。与真正的巴特尔相比,你更擅长取悦女人,在内帏之中厮混。”

  说完,倨傲地挺了挺下巴,坐得更直,还向樊英花瞥了一眼,意义明了。

  狄阿鸟若无其事地微笑,而实际上,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卓玛依拉了拉狄阿鸟的一角,大胆上前一步,弯腰说:“夫人,巴特尔,我知道,他们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切勇气,源自于爱。”

  狄阿鸟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看着卓玛依,回想她曾脱了衣裳,给几人看屁股,发觉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他们荆人,这些偶尔坐着大船劫掠的强盗,一有机会就大半个民族南下的冰原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们有什么心灵法师,专门照顾所有的孩子,而一个普通的少女竟有这样的真知灼见,也许不是真知灼见,但是就像是一支箭,一下射在人心上,谁能说他们就是半个野人?!忽然间,他记得少年时翻越大漠,走过黑水之旅,自己对猛人乃至草原人留下的深刻印象,越是往北,土地越是贫瘠,气候越是寒冷,就越英勇善战,兄弟越是团结。他下颌活动,斜斜地看着卓玛依,心说:“她今天这么大胆,往常没有过呀,在所有人面前,都小心翼翼的,如履薄冰,因为她自己知道,他们一家人与别人不一样,不小心,就招惹祸端,这是怎么回事儿?!”

  卓玛依无限怀念地说:“我们家族的族徽是冰熊,男人们都说冰熊比所有的熊都强大,他们的力量来自于爱。”

  这就是混话了,熊的力量来自于爱,能说明什么?

  不过,狄阿鸟也不难理解,比方说,一个草原人举例子表现勇气与力量,他也会拿出虎狼作比,告诉你说,虎狼的力量来自于爱,道理,大多都是用他们熟知和崇敬的形象来表达的。

  不过,这对段含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会知道*龙叔父有心索要她的宝刀,自己思及她的痛苦,宁愿失去这位越发越不可靠的叔父的信任,也断然拒绝了?!

  自己恼恨她,恨到骨子了,恨得牙根痒痒,可是自己为什么恨她,岂不是因为自己爱她。

  他看着段含章,心说:“她也许是口是心非,我不能太苛责,算了,把英花叫走,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想到这里,正要唤过卓玛依和樊英花,听见段含章冷笑数声,说:“你一个奴隶,今天谁给你撑了腰,教训起我来?!信不信我用马鞭抽死你。”他一时冲动,大声说:“卓玛依不是奴隶,她是我们家的家臣,我早就给她自由之身了,早就给了,她的爷爷,为我鞍前马后,出生入死,立了大功的,死于敌人之手,你要是抽她,那就是在抽我。我问你,你为我们家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觉得问及段含章的功劳,太过伤人,及时停住,喊过卓玛依和樊英花,一起走出去。

  樊英花到了外头,找到一支马鞭,往狄阿鸟手里递去,轻声说:“你不能太谦让自己的女人,该用鞭子的时候,不要妄以言词打动,身为一个女人,别说你已经符合了她的意愿,就是你没有符合,就是你固执地要留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她也要毫无怨言地跟随着你,夫唱妇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狄阿鸟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说:“夫唱妇随,也包括你吗?!”

  樊英花愣了一下,在狄阿鸟的注视中不可思议地轻轻点头,默认了。

  狄阿鸟拿过马鞭,冲她看来看去,忽然直勾勾地盯住她,嘴角一提,发现她竟有畏惧躲闪的征兆,胸中腾然被什么给充胀起来,暗暗寻思:“她竟然怕我打她,真难让人难以置信,倒也是,自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没有再冲我火冒三丈过,我一时起心玩闹,顶着她屁股,她也没有给我颜色看,至于揪我耳朵,谁都知道,那也只是闹着玩儿。”

  他把马鞭交给卓玛依,忽然少了一种要给樊英花一个交代的紧迫感,叹道:“我们不跟他们走怕是不行,我拒绝了穆二虎数次,可你看看他,与那群小子在雪地上坐个圈儿,逼将起来,官兵什么时候来,不好预料,是不是暂且应了他,再从长计议?!要不然,我先应了他们,带着他们碰壁,等他们走投无路,再一起走?!”

  樊英花眼睛一亮,旋即又一下失望了,说:“有那么容易么?!他们旨在举事,行为引人瞩目,要是再与官兵大干一场,被官兵给圈上,我们就算插翅也难飞出重围。”

  狄阿鸟胸有成竹地说:“不怕。他们已经答应我,不举旗号,上山落草,上了山,一个小小的草寇,官兵不会大举围剿的。”

  旋即,狄阿鸟转过头来,问:“雕阴城里的事儿,你不管了?!”

  樊英花爽快地说:“不管了,只要你平安无事,什么都顾不得了,就是有什么损失,也是你的事儿,以后……”她没有说下去,笑了笑,用胳膊肘轻轻碰狄阿鸟一下儿,说:“带我去前边看看,要是不行,答应他们,跟他们走,上山就上山,上了山,也能腾出手,将这里的事安顿、安顿。”

  狄阿鸟一阵感动,圈着她脖梗往前走,发觉她老想挣脱,心中不停问自己:“她是不是故意示好?!这与她的性格不符,两个圈子,她就能全心全意为我?!可我现在也算一无所有,她图什么呢?!建国,建国还只是一个梦想,她手里的力量超过我,还用委屈自己,什么都顺着我的意思?!大概是要哄我走吧?!”

  他胡乱猜测着,走到前边,比武比了两场了,赵过连胜,用大擒拿抓翻了个后生,雪地上上膝,卡着对方喉咙呢。

  赵过是赢家,自然什么话都能说,一边放过输的,一边叫战:“来,还有谁来?!我告诉你们,别以为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就了不起,就这还想跟官兵干,做梦吧。来?!谁能在我手里走上三五个回合,我今天就爬着走。”

  一群后生都瞄上了穆二虎,穆二虎也有点心虚。

  当然,他不是觉得自己不是赵过的对手,而是赵过的手法太简单,太有效,就像第一个后生,上去就被他用个雁过山卡压了人,别着胳膊往后一荡,人翻了,胳膊也脱了臼,这他娘的就不是比武,你上去跟他过招,未战先怯,打个鸟呀。

  他就站起来,摆了两只手说:“各位兄弟,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这个大当家的,咱要不要?!”

  他看到了狄阿鸟,又大声说:“是爷们放个响屁,这就是咱北乡来请人的礼数吗?!咱不能让大当家笑话咱。”

  陈半仙虽然在狄阿鸟手里吃了亏,不过这人半仙之数,本来就认为造反需要借士大夫的名头,何况越是吃亏,越觉着对方本事,也极力促成,大声说:“这大当家的不去,我们就是劫,也要把他劫走,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轰然:“那是。大当家也下来,给我们露两手吧?!”

  陈半仙假意恼怒,说:“一群兔崽子,你们知道什么?!啊,小相公擅长什么,擅长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跟你们在这趟趟子?!告诉你们,这狄小相公的本事,城里都传开了,要是不信,进城问问去。”

  樊英花轻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都是你自找的。”

  狄阿鸟给她一个无奈的神色,上前去了。

  其实,他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就是陈半仙不主动这么说,狄阿鸟也有办法让他们发慌的,毕竟给他们留了这么多统一思想的时间,这个时候来了,只要轻描淡写说一句:“阿过,你有完没完,收拾东西,我们该移营了。”他们立刻就会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不过,他还是需要一个台阶,上前说:“各位兄弟,你们让我说什么好呢?!不,不,这个大当家,我不能当,你们还是请回吧,我也要让大伙收拾、收拾,避避官兵了。”

  穆二虎大声喝道:“大伙都给大当家的跪下,求他老人家成全。”

  这次与上次大不一样,一遭人一撅屁股,跪完了。

  狄阿鸟只好勉为其难,拿出实在没有办法的模样,抱拳说:“既然大伙这么看得起,狄某人愧领了,但是咱有言在先,一旦上了山,就要受约束,我抓陈半仙,你们也都看到了,为什么?!我们是要打仗的,上了阵,你让向东,清一色地不向东,意味着这一仗,我们的人全做了逃兵,全军覆没,噢,当然,还剩一个,剩谁,剩我,也是急急忙忙拔刀出来,赶着喀嚓自己脖子。”

  众人轰然。

  狄阿鸟又说:“再有言在先,我不管人家官兵怎么样,咱们不是官兵,不能恃强凌弱,不能殴斗,一旦分配了职劳,不许打骂士兵,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不说什么亲如手足,也都是爹生娘养的,提着脑袋一起干,今咱踢一脚,明,咱挥一拳,成么?!不成,没良心。那大伙都说了,不打,怎么管人,小的方面,我暂且不说,出了大的事情,咱罚他,当然,也有体罚,鞭子,棍杖,不过,这都是根据他犯下的过错,不是胡乱打的,挨了打的,也不许哭爹叫娘,嫉恨于人,要知道什么叫耻辱。这两点,大伙必须先答应,至于别的事情,咱再商议,好不好?!”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穆二虎第一个起来了,问:“上不打下,这不好治呀。”

  樊英花也一阵迷惑,不过,她确信狄阿鸟是挽个花枪,也没有什么质疑的,只是在一旁走动。赵过却心里有数,他们已经不只一次聚拢百姓了,早经历过了,大伙来当兵,掉脑袋的事儿,不欠谁的,动不动挨打,谁受得了?!个个说走就走,要真跟官府对着干,再上下严苛,官府那边一怀柔,呼啦跑个精光,就算走一个两个不合群的,到了官府那儿,将秘密一倒,大伙情等着摆着脑袋,等官兵开刀,所以想拉一杆子能打仗的兵,先得让军士和睦,上下温和。

  他代替狄阿鸟说:“不打就不行了么?!”

  他呼了一声:“起身。”

  众人没反应。

  他蹲下,以极为标准,极为优美的姿势站起来,自己叫一声“起身”,然后问:“都明白了?!”众人一阵惊奇。他又喊了一声:“起身。”众人不自觉地站起了一大半。

  他咧着嘴巴让穆二虎看,满意地说:“看看,大伙用得谁挥拳踢屁股?!不用吧。”

  穆二虎叉着腰,使劲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奇怪,胡乱说了句:“狗日的。咱们大部分人还是兵户,真他娘的丢人。”说完,一挥手,喊道:“给大当家的挪地方,我们上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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