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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节 脱眉而亡


  成桶吃饭太过夸张了,不过外头的人不知道,路过的都拐了弯,一个浓眉大眼的文士背个箱子,抱着长衫经过,本来不打算拐弯,听说是食量大的人,给人说:“这,这样的人,利害,利,利害。”于是也受吸引,在外头伸头,看个侧影,因为不好意思挤扛,人还是走了。

  狄阿鸟吃饱了,带着马不芳往前走,四处挑了东西买,买了一堆,时候还早,心里痒了,问周围的人:“附近有卖书的么?!”

  众人给他一指方向,他就带着马不芳,奔着过去了,到了,几个推车的书贩与小摊相邻,摆着,上前看看,都是一般的经典,大抵是给学堂的学生提供的,虽然叫嚷着减价,却无什么可买的。

  两人正要走,无意间转脸,看到一个人放了一个书箱在地上,也摆了一套书,仔细打量,很是熟悉,却不敢认,连忙转过脸,问小贩:“他也卖书?!”

  小贩龇牙说:“是呀。就一部,本来让人家刊,人家都看不好,干脆就趴在这里卖,一部书,你知道想多少钱?!”

  小贩叉开指头,番一番比划,小声说:“五十五两。”

  狄阿鸟说:“如果是孤本,未必卖不到这个价钱。”

  小贩瞥去一眼,看那年轻人低着头,小声说:“先生有所不知,据说这本书是他自己写的,叫什么《方舆集成》,还配好多的图,书值钱不值钱,我们是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极缺钱,他伯父来过,不让他卖,可是他伯父有痨病,他非要卖,卖了才有钱给看呀。他想得高,格外地高,以前,你知道他要多少?!五千两。五百两,一天一天地落,一天一天地落,最后到了五十多两,书有什么用,我们不知道,但我们活一辈子了,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读书人……谁会花五千两买一本书?!你说,真要是古代的孤本,也就罢了,你自己写的,你觉得再好,人家认么?!”

  马不芳点了点头,说:“不要说五百,这年头,五十两就够把人也买下来了,我看他卖书,不如插标卖己。”

  “哎。”小贩点了点头,承认这个事实。

  狄阿鸟却一下留了神,问:“书名什么,方舆集成?!”

  他可以肯定是那个人了,从一定角度上说,他是自己到了长月,最好的一个朋友了,至于费青达,还不算,大尹子和郭华都只是邻家少年,后来进了内城,都很少见面,只有一个人,双双很谈得来。

  那时,人人轻视自己,就是费青妲也是作弄多,尊重少,只有一个人,因为有点口吃,为人朴实,与自己相交起来,反过来会有所容让,双方每次见面,都在一起畅谈,相互观点也比较契合,尤其是费青妲的哥哥应征,他还送了一张方舆图,说是他与费青妲一起编纂的。

  说是和费青妲一起编写,无疑是顾念费青妲,费青妲若是起到作用,也无非是帮忙翻两本书,找个地名。

  狄阿鸟心里激动起来,激动起来,一直以来,他一向费青妲打听,费青妲就生气,自己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没有想到,当年那个送图去军中,要补军缺的一个方刚贵少年,而今沦落到街头卖文的地步。

  过去么?!

  过去的话,人家会不会感到羞耻。

  买这套书?

  对,买这套书,假装买这套书,五十五两而已。

  他拿出一张银票,发现不够,一回头,连忙往一家当铺冲去,过去之后,把刚刚买的银锁之类的东西往上递,递一回,里头吆喝一声,递完了,才多出几钱银子。

  马不芳惊慌地问:“主人,你这是干什么呢?!你不会是要买他的书吧?!”

  怎么办?!

  “钱,你身上有多少?!”

  马不芳连忙掏。

  还是不够,缺得多了。

  他连忙摸自己身上,摸出一把自己打的匕首,一个碧玉板指,送交当铺,问:“这把匕首是宝物,不信,你可以找金玉切切看。”

  接着又说:“这个板指,是翡翠核——”里头的人一拿,就说:“假的。”

  这确实应该是翡翠核的,还是白底青,如果是自己买的,自己不识货,可能真是假的,可那是张铁头孝敬上来的,他不要命了,送自己假翡翠,说得那么名贵,狄阿鸟提醒说:“你再看看。”

  里头的人又看了看,说:“真是假的。”

  狄阿鸟说:“这是兄弟给送的,说是上千两买的。”

  里头的人说:“所以才说是假的,你看看你这些东西,最值钱是一片银锁,如果说匕首锋利我信,如果说拿出来白底青翡翠核,我还真不信了。翡翠核已经是很贵重的了,白底青的翡翠核,做成这板指,上头有个天然狼头雕,更吸了血气,有了老色,别说一千两,它的价钱就由人贵贱来估约了,所以我一看就说是假的,你也别觉得在下说话难听,这种玩意,恐怕大内难找。”

  狄阿鸟也动摇了,这种东西,张铁头当真送得起?莫不是他也被人家坑了。

  不过,他还是缠着,说:“东家还是再看看。”

  人家无奈,只好冲里头喊了一声,里头出来了个老先生。

  那老先生拿起来一看,手一哆嗦,从门里出来了,看着没人,小声说:“这是大内的东西呀,叫金狼吞青月,你要说你是上千两买到的,准是内官私自拿出来卖的,要是小店收当,小店只能给你一百两,当作没认出来,将来你来赎,也便宜不是?!”

  狄阿鸟大喜,说:“好。好。一百两,卖了也没关系。”

  马不芳晕了,连忙更正说:“我们是当,是当,活当,还来取的。”

  老先生点了点头,进去了,喊道:“石头根板指一枚,作银一百两。”

  银票出来了,狄阿鸟交给马不芳,说:“去,把书买下,但是别拿回来,就说是定金,就说是定金,说前几天,你的主人经过,看了,还不够翔实,把定价送来,等完好了,录一部送过去。”

  接着又说:“交了定金,你要跟着他,看看他住哪,家里几口人,什么状况,想干什么,听明白了么?!”

  他看马不芳不情愿,干脆实话实说:“那是我一个朋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资助他,知道了么?!”

  说完,攘走马不芳,自己留在当铺等着。

  里头的老先生还没有从柜上走开,轻轻地说:“先生真是仁心的好人。”

  狄阿鸟笑了笑,交上银子,说:“我现在就把那些破铜烂铁赎回来,可以吗?!”

  于是,里头的人又一样一样往外递,递到匕首,老先生抽开看了看,惊叹道:“这匕首不错。”狄阿鸟问:“你们要么?!”

  那先生笑道:“要,要,正巧,朋友家的孩子过岁,要送礼物,我看你这匕首,他会喜欢。”他出五两,把一旁的伙计惊得不得了。

  狄阿鸟觉得这老先生人不错,就说:“那我送给您吧。”

  老先生不收,还是取了五两银子,递了出来,狄阿鸟收下了,找个椅子,坐着等人。里头便窃窃私语,给那先生说话,怪他不值,全落到狄阿鸟的尖耳朵里。他又听到那先生说:“你们都不识货吧,这匕首虽然没有什么装饰,里头却加了料,锋利不说,关键是形,你看看,这两边花纹一致,下部形状对称,上部又锯齿,再看这后面的柄,也是一样,规规整整,略微下沉,适合投掷,这会是凡匠之手么?!一般的刀剑,都有匠师的记号,这上面有没有?再看看这血槽,从底部出来,像个狼嘴,这可是杀人的家伙,喝血似吞,这狼牙呢,狼牙就是这锯齿,这锯齿……”他大概是在木头上拉了一道,声音低沉刺耳。

  狄阿鸟惊叹他的眼力,却不知道这些值不值五两银子,却听那老先生又说:“我问你们,这种兵器怎么打?!你看看这缺口,怎么打?!用什么样的锤子打?!这把匕首,奇特到这种程度,若加上合适的装饰,价值更高。你们再看外头那个年轻人,他的身材,体型,如果不走眼,武艺惊人,还从过军,说不定这是从藩邦过来的短兵器,这就不是价值不价值的了,物以稀为贵呀。”

  狄阿鸟揉了揉鼻子。

  说实话,这老先生虽然最后一点判断错了,可是别的,都一清二楚,自己设锯齿,适合投掷,适合砍击,适合钩挂,都是为了野外生存用,至于怎么打,很简单,用细腻的坩土倒模,抽取空气,缓慢注浇,一层一层浇铸,使得刃口的钢与脊上的铁不同,然后再垫略微收缩的刚模,内中抹磨制极细的石墨碳,把匕首稍冷一下,还柔软着,给放进去,在外头敲震,不损其基本形状,试着达到百敲百炼的目的,最后再稍微修理,形状已经一丝不差。有没有百炼钢好用,他还不清楚,不过开了锋,照样锋利无比,听老先生这么一评价,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多打几把,卖钱也行。

  一想到多打,他脑袋轰隆了,要是这样铸,打一把困难,泥模还好,钢模也要浇铸,简直费尽苦心,可是要打很多把,那就不同了,浇铸可以一起浇铸,压迫冲震,钢模只要四、五个就够了,如此反而比一把一把打省劲,比粗略铸造容易出胚,再细细敲打也省劲,又比工部直接铸造的制式兵器好用。

  工部那制式刀,也是浇铸的,真没法提,铸了之后,不作敲击,放在那儿冷却,不作褪火,甚至不用碳用煤。

  到了士兵手里,刀剑极容易被锋利的兵器砍开,露出一层灰的断面。

  就这么一个样儿,产量也不高,到了军府,库存不够,士兵断了就领不上来,于是,大家干脆都用枪,枪用的铁少,就一个头。

  听王志说,皇帝都极为不满,发了一通脾气,问:“这样的东西,能给前线的将士用吗?!”真的不能用,做菜刀都不够,打犁铧,马跑得快了,犁深了,它还断呢。

  皇帝大概也滚过白刃,愤怒之极,杀了好几颗人头,却没办法改进,只好在外头的铺子订兵器应急,如果是制式,给图纸,到时上缴,测质,返款,结果造就出杨二这样的一批富翁。

  正因为这种缘故,现在将士身上的兵器,盔甲,造价特别高,但质量还是不够好,原因很简单,一般的铁匠铺都不合标准,大的才有铸造的条件,铸造出胚,但是比起朝廷上,只是用了碳,多了一道褪火,一出一大批,为了省工省时,大部分不会当百炼钢冶炼,也就是加几钱碳,加补个刃钢,更不要说镏,镀,除油,出光等工艺,天天擦着,还照样能生锈,要是出去打仗,天气一湿,天天再忙着磨,回去之后,那锈,跟雨后的韭菜差不多。可狄阿鸟的不一样,一层层注完之后,用废液熬开水,得出一种古剑上的元物,将刚刚成型的剑一放,呼啦,就是一圈彩,最后反复舔火,冲压敲震涂了石墨粉,彩色没有,剑黑归黑,不淬不镀,却也不容易生锈。

  甚至可以用来打薄薄的鱼鳞甲片。

  今天老先生一推崇,他一回顾,结果大为丰盛。

  他觉得解决工部制式兵器的劣质问题不难,二话不说,起身去柜台讨了笔墨纸砚,细细记录一番自己的设想,以便大规模出产优质兵器。

  马不芳回来与狄阿鸟一道往家走,心里仍念着那个翡翠板指。他是个江洋大盗出身,对宝物有种天生的热爱,而今成了狄阿鸟家里的一员,生活休息相关,有一种极为吃亏的感觉,就不停提示狄阿鸟,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能给赎回来,不过也打心眼里佩服狄阿鸟的够朋友,讲起吴班的情况。

  狄阿鸟这次又做对了,如果他真花费那么高的价钱,买一本方舆书籍,耳目回报上去,上头肯定多想,然而他付定金,却不拿书,那就不一样了,何况这一路不避人,只管讲话,无疑是最好的澄清。

  两人到了家,把东西相予给人,却听到岳母当着女儿的面儿,说她父亲:“你爹近来老是掉头发,掉眉毛,掉得厉害,你让他找个郎中去看看吧,他给你说他就是郎中,说是人越来越老,就是会掉,不让你管。”

  谢道临笑着说:“人老毛衰,也就你母亲多心。”

  狄阿鸟总想称赞自己的岳父,打一旁添一嘴:“那是人太聪明了,人太聪明了,就会脱眉。”

  说到这儿,他发现外父不满意,正觉着自己说长辈聪明不太好,只听谢道临淡淡重复说:“脱眉而亡,是么?!”

  狄阿鸟一下木了,正想解释。

  谢道临又说:“听说王仲宣脱眉而死,倒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再没有听说过第二个。”王仲景是一个时代富有盛名的文学家,玄学家,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才,史书记载:“性善算,作算术,略尽其理。善作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可谓才华横溢,后来脱眉死了。

  狄阿鸟只说了个脱眉,不过是作笑谈,没想到外父性格古怪,竟然怀疑自己影射他,不免想要解释。

  谢道临却摆了摆手,不再提了,给他说:“我就这一个女儿,虽然给你生了女儿,可你也不能埋怨她,你也接触了玄学,切不要……”

  狄阿鸟知道他的意思,连忙说:“我其实更喜欢女孩子。”

  谢道临不顾母女的注视,又问:“我留给你的文稿,你都看了?!理得透么?!”

  狄阿鸟已经充分理解,而且作以大量的推算,假以时日,自然可以推陈出新,不过却觉着有些地方还不免模糊,说:“有些地方还需要外父指教。”

  谢道临点了点头,说:“这些东西,过于复杂,理不透也没关系,慢慢梳理,总有理透的一天,就怕你失去了兴致。”

  谢小婉连忙说:“他兴致越来越高了,一个冬天疯疯癫癫,对我们理都不理,都是爹爹把他害的。你们不知道,他光用纸就花了好些银子,画了整整几麻袋,有几天,一天到晚画八卦。”

  谢道临本来以为他是搪塞自己,听女儿一说,吃一惊,问:“你一个冬天,都在看?!弄懂多少,你自己给我说说。”

  狄阿鸟恭敬地说:“有些不懂,比方说金子,能成气么?!”

  谢道临脸色苍白,过了良久,说:“金子,银子都能成气,不过你不要设法去试,里头有毒,有毒,知道么?!”

  狄阿鸟点了点头。

  谢道临叹息说:“这些道理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不一次次去证道,人就不能接受,你怎么就体会到了呢?!”

  他要求说:“你告诉我开头那篇话的意思。”

  狄阿鸟回答说:“就开头难,我理解了好多天。开头也就是说,阴阳就是一个生,一个灭,相互对应,相互衍生,也可以看成质相反的两种变化。万物之中的一个物,主生灭的阴阳影响它,这种影响称作造化,而它自己内中也有阴阳。以往的学者,就这样解释天地和世间的道理了,却忽略了一个物与另外一个物之间的关系,外父却追问这一个物与另外一个物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一些阴阳说决定的,却不同的道理,并觉得学者们用阴阳解释天道,笼统含糊而过,不做验证,不确切探研,只坐而论之,是不对的,就像是我们做好的饭菜,这次吃,香的,下次吃,或许还能吃,下下次,就是臭的了,一直认为它是饭,含糊过去,就出大问题。”

  岳母看女婿有趣,更出于印象,不敢相信,不由问谢道临:“他说的对不对?!”

  谢道临点了点头,感叹说:“我一生的心血,你只不过一个冬天,看来你的头脑不下于我,最难得的是你竟然不怕枯燥,能演算之,唉,超出了我的意外,我只认为,你会对后面的感兴趣,所以就故意简单罗列,等着你主动放弃前面的,追着学习后面的,不料你却把我故意为难你的给参透了。这是天意,天意。”

  母女竞相高兴,无不说:“你以为呢。”

  他站起来,说了一声“你来”,先一步往外走去。

  狄阿鸟跟了出去,他已经等在进出的圆门边。

  狄阿鸟站到了他跟前,他这才说:“后面的才对你有用,前面的确实是我故意为难你的,这些看似简单的东西,我并没打算让你学,知道么?!这些伤天和,伤天和,当我一开始触摸到了,琢磨到了,我万分高兴,为此自傲自负,但是今天,我却有不同的体悟了,我问你,这些东西,前人真的没有发现么?!”

  狄阿鸟也不知道,只是说:“大概也发现过吧,很多东西,过去却不可思议地完成,比方说冶炼,上面镀一层不让铁生锈的东西,古人做到了,而今的工匠哪个也做不到,我依照古法,参考外父大人的图,将铜铁矿的箔碾碎,就多出一种元物(三价的铬),可以镀宝剑,不让宝剑生一点锈,而不是现在工匠的镏金镀,所以我觉得外父发现的,古人可能也发现了,不知为何没有传下来。”

  谢道临认可说:“阿鸟,你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

  他又说:“上古传下了的东西,许多只有记录,而不谈内中道理,我想他们既然留下那么多有用的记录,肯定揣摩过内中的道理,不流传下来,估计他们都发现了,这些东西伤天和。还记得我开篇的那些话么?!造化之功于一顽石,有风,有雨,有人,有其余它石,已以无数无形之物,所以这顽石,内阴阳与造化对峙,此一石,才维持你面前的模样,对么?!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物,大抵都是如此,阿鸟,我问你,如果我们知道一块石头和另外一个石头的关系,人为地去套用,会怎么样呢?!”

  狄阿鸟说:“我不知道,也许它会从山上落下来。”

  谢道临说:“说是石,其实不指石,倒不一定从山上落下来,可能我们就破坏了造化的完美,内*阳的平衡,世上的常人,绝大多数都带着太多的功利心,比方说,你用水里织布,害怕燃料有毒,不许染色,可以他人追求金钱,追求美观,染了呢。人们发现了这一物与另一物的关系,胡乱拨弄,会怎么样呢?!大肆拨弄,这造化会不会变,造化变了,这天地该如何?!”

  他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狄阿鸟说:“我明白,比方说,我们塞外的人都不肯让狼吃羊,如果有了千里镜,培育出了更快的战马,更犀利的弓箭,拥有了斗过群狼的本事,就会为了让自己家的羊不停地繁衍,从而疯狂杀狼,最后狼灭绝了,各种吃草的动物就会多起来,他们啃呀啃,草地得不到休息,就会荒芜。”

  谢道临把手按在狄阿鸟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先前他令人敬畏,此后他私心护女,再后来,他严肃庄重,而今却真的像一个长辈了,全身的不近人情好像风一样,全不见了。

  他胡须动了动,说:“我想自古以来,玄学之士何止千万,智高之人,亦如恒河沙数,若一一轻视之,圣人何以知阴阳,作八卦,几乎贴近于天道?!难道,他们真的无一人接近真正的天道么?!或许他们越是知道,越不敢声张,最后与光和尘,不敢给后人知,防愚人,防小人,防功利之人,防天下人呀。”

  狄阿鸟也不免生出疑问:“是呀。据说,墨子就造出一种木鸟,可以飞,诸葛亮造一种木牛,能在地上爬,却都不留下痕迹,就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帝王的指南车,路车,高阳帝时就有了,高阳帝利用指南车,走出大雾,都很奇妙,百姓却不知道,工匠们都不会制作,只有宫廷保存着,中间有一阵子,还失传了,被一个叫祖冲之的人重新给做了出来,他也是一个玄学之士。”

  谢道临叹息说:“自从我知道这些,我就对兴亡事提不起兴致,我们已经是方外之人,谁知道干涉天意,会有何后果?!除非出现魔教那样的变数,即便是长月被攻破,朝廷更易,我也不愿意多理睬,这些天地玄理,谁又敢轻易使用?!忆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闻数穷,不如守中。想那寻常百姓极不喜此言,定是圣人老子专门约束玄学之士而作的训诫。其实,实话告诉你,我虽然可惜一生所学,却也不是一心想留给你,我只想救你,给出一个你要投身玄学的假象罢了,是想让你学习后面的,那些关于谋略,治国,制人的道理,可是我小看你了,你既然读懂了,那就出家吧,从此不再干涉凡世的运转。”

  狄阿鸟在心里说:“我只是演算了一遍,还不会用,哪里是方外之人呢?!出家可以,将来我还还俗。”

  不过,他害怕谢道临翻脸,讹上自己,认为自己学了,就该出家,否则对方就会为了不伤天和,一掌印到自己脑门上,连忙说:“出家,我一定去考虑,认真考虑。做个房子外的人,自由自在,倒也好好过安稳日子。”

  谢道临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会把我所有的手卷都留给你的。”

  狄阿鸟越发觉得不对,问:“外父这是什么意思?!您难道真要飞升了么?!”

  谢道临淡淡一笑,说:“飞升,你以为人真的能飞升么?!作为修玄之人,我见过太多的道士了,追求长生者比比皆是,几人长生了?!我就知道你已经怀疑了,不然也不会说出脱眉而死的话的,没错,我在脱眉,脱发,脱胡须,我想是蒸金太多,中了金毒,也许是天谴,逆天者,天厌之。”

  他抬起头来,两眼明亮地看着天空,他本是极为俊美之人,下巴上胡须更是脉络可寻,此时一手后负,神色陶醉,身子没有动,可已先轻,给人一种飘动流转的轻盈,好像真的已经成了仙人,飘逸而不可捉摸。

  这一刻,他却又是无比的沉醉,轻轻说:“你看这造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狄阿鸟差点害怕他就这样飘走,飘到空中,飘到九天,踏云走虹,去往仙宫,鸾鸟凤凰,金童玉女,一路迎驾,几乎要一手抓过去,然而听明了意思,心里知道没有长生不死是实情,这个世上恐怕除了长生天,也就是苍天,苍何解,亦是长生之老态也,除了那它,再没什么长生不死,成仙,也许只是凡俗人等摆脱生死困扰的一点儿幻想罢了,有生有灭,有生意灭,一直有生有灭,汇成一道循环。

  老者老矣,新者生。

  狄阿鸟心中充满了伤感,忽然觉得外父,无愧于当今第一人,不管自己的先生,自己的父亲,还是许多有成就的大家人物,至少当得上当今第一人,因为只有他,在当世叩问到了天道的实质,于是,醒悟过来,解释说:“我说的飞升是真成仙,不是作古。”又连忙说:“掉毛,我也掉毛,人人都掉,你不是说了,从古至今,只有王仲景一个么?!外父,你还年轻着的呀。以您的身体,您的修为,您怎么胡思乱想呢?!”

  谢道临收回目光,看向他,说:“外父从来没有想过会与你谈心的一天,可是这一天,已经来到了。我年龄已经不年轻了,已经不年轻了,小婉出生,我已经三十多岁,而今小婉有了孩子,我也年过半百,只是我修习玄功,看起来年轻罢了,其实我的体力正在衰退。我说掉眉而死,古今只有一人,不过是想瞒过小婉的母亲,我中了一种特殊的金毒,所以才脱发,掉眉,我修习有玄功,可以内视,能感觉到金毒在吞食我的身体,何况浑身疼痛,疼痛开始加剧,自己岂不自知,我已经约摸过了,大限是将要到来。”

  狄阿鸟说:“都是心里乱想的。”

  谢道临说:“你不明白,这种金毒,是世上最毒之毒,别的毒都有形,而这毒,它无形,无形无色无味,我最亲近的弟子已经死在我前面,有的也是中了这种毒。也就是我修练玄功,能体会到身体的变化。所以,我得让你记住,不要轻易蒸金,不要接近一些量会自己减,减得古怪的原物,切忌,切忌,否则,你也会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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