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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5


易兰秋最近得到了新的活计,却并不急着做,每天依旧来城主这里应卯,见缝插针地向孚平请教一些常见物品名称的写法。

        那位编号为“二十一”的前女奴已经将沙盘制好、呈送给了城主查探。她似乎和城主间存在有颇微妙的师徒情分,加之她制作的沙盘反映出了些问题,于是近来停留在城主府上的人就不再只是他和孚平,又多了个日日要来学习阵法的年轻人。

        城主本人是不太爱说话的性子,但在教学的时候,却相当不吝啬言语。纵然易兰秋已经努力不去听那边传来的动静,城主语气和缓、措辞却严厉的教导声却还是时不时钻进他的耳朵:

        “这地方怎么会是这样?杀阵不是这样布的。被你这样弄,要是再将那条渠和这个沟挖通、那边安灵髓,都快成防护阵了……”

        “你自己想一想,这样的线路是通的吗?”

        “实在不行,你自己去库里取个灵玉、再捉些蚂蚁放在沙盘里走。此处的小幻阵完全是个败笔,还会破坏整体杀阵的启用。”……

        如是种种,听得易兰秋云里雾里、肃然起敬。在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后,他和孚平一起送送瘦瘦小小的二十一回住处,便在路上感慨道:“要打一场仗,居然会这样费事……直接找个地方约架、然后杀他个痛快,不好吗?”

        孚平和二十一都是寡言的性子,奈何遇见易兰秋这样的话篓子,再寡言的人挤一挤也总能挤出两句话来。

        二十一说道:“所以说打仗不是什么好事。”

        她是个严肃的女子,就算在微笑的时候,眉心也紧紧拢着一道竖纹。

        易兰秋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发现对方一直在瞧内城墙,于是笑道:“但是这又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是不是?”

        二十一不再接话,只是望望他,便沉默地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孚平略带歉意地道:“这孩子就是不太喜欢说话,其实心地很好。”

        易兰秋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将她送回住处后,便和孚平从另一条小路走,赶在天黑前回到主殿区域、随后各自回自己的住所。

        城主虽解放了多代前的女奴,但城中尚有刚分配来的奴仆存在,因此越靠近城主住处的地方就越热闹。

        易兰秋迈过门槛,对帮忙打扫自己居所的男奴道过谢,旋即进到里屋坐下,拿起刻刀在削好的木片上刻上自己今天刚学的字;

        他刻得很慢、很认真,因此他压根没注意到周边的人是什么时候悄然消失,而烛觋又是什么时候进到院子里、并满怀恶意地站在门外注视了自己多久。

        “哟。晚上好,曹城的小客人。”

        见易兰秋被吓了一大跳,这臭名远扬的修士顿时乐不可支,狼一样在夜色中闪着绿光的眼睛也顿时更显恶意。

        “看来素之徽是真的很喜爱你啊……不过是一个黑不溜秋的野人,他居然还特意给你住的地方安排了仆役。”

        易兰秋被他吓得脑子停摆,花了几分钟工夫才想明白“素之徽”是谁,于是努力地鼓了鼓胆气,从桌子边站起了身。

        “城主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要胡说!”

        他企图用大声掩盖自己的心虚。

        “他那么好!只,只有你这种人,才会天天想着恶心的事!”

        烛觋仿佛听见了一个什么笑话,忽地仰首大笑起来:“他?好人?你是在做什么大梦,小家伙?你难道真当他是什么大善人,救人不图回报吗?”

        他看着易兰秋,引诱道:“你出来说话。有些事情是秘密,我不想让素之徽听见,但是你出来的话,我就可以说给你听了。”

        他用眼神在面前少年的面庞和身躯上左右摩挲。

        素之徽美貌极盛,旁人在他面前,都像是萤火之于皓月,灰扑扑地根本不显眼。烛觋也是才发现,原来对方带回来的这个野人少年,竟也有着不俗的容貌:此人虽不若素之徽脱俗精致,且因为常年劳作肤色微黑,但其眉目舒朗、身形挺拔,立在那里时,像极山间长出来的笔直青松,到处都充盈着勃勃的生命力。

        只是不知为何,烛觋总觉得这少年身上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易兰秋说道:“我不出去。你一定要说的话,你可以进来。”

        他打心眼里觉得烛觋不太聪明:对方的恶意都表述得这样明显了,人却只站在院子里看自己,要不是城主在屋子里设了什么让他进不来的东西,难道还能是他特意想装鬼吓人不成?

        “当然,您不告诉我,其实也没什么妨碍。”他又说道。“我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如果这是我可以知道的东西,人家自然会告诉我;不愿意告诉我,那就是我不该知道。不该我知道,我何必强求知道?”

        烛觋哪里能受这样的气?

        “哼。你不听,有的是人听。你不愿意出来、给素之徽留个脸面,那我也只好在这里大声些说与你听咯。”

        少年人的一双柳叶眼瞬间瞪得溜圆,本就不算白的脸皮涨成了紫红,嘴唇也不受控制地翕动起来。

        他用手指着烛觋,愤然道:“你这个人好不要脸!”

        烛觋涎着脸,只想赶紧将他哄骗出来:“这怎么叫不要脸?我每次摸他,他也没拒绝我。你情我愿的事……”

        “你情我愿的什么事?”

        一道幽幽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传出,将这边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兴许是他们吵架吵得太投入了,两人居然都没有听见哪怕一丝一毫人行动间会有的那些细小声响。

        烛觋闭上嘴,沉默着猛一扭头。在他的视线中,一席青衫的城主慢慢从黑暗里走出,肩膀上一只通体莹蓝的鸟儿还喳喳叫了几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反应过度。

        “之前说给你信鸟,你一直没问我要,所以我今天带来了。”

        他简明扼要地对易兰秋说明过来意,又“看”向烛觋:“阁下这样晚还来关心客人,着实体贴细致。”

        烛觋被他吓得一背冷汗,听他还在这里说鬼话,顿时在心里骂爹。但考虑到北地阵师缺乏、曹城的阵只能依赖此人筑建,他想了想冲动做事可能导致的后果,还是从心地选择了闭嘴。

        易兰秋这才从门里飞出来,颇委屈地挨到恩人身边去:“他说你坏话,大人。他威胁我。”

        虽然城主的出现总是巧合得恰到好处,但易兰秋对他信任度很高,不单没有因此怀疑,反而一发信赖他。

        烛觋也发现了自己同僚神出鬼没的规律,于是阴阳怪气道:“我也是头一次知道,咱们的冰美人居然能有自己化冻的一天啊?”

        城主笑笑,并不理会他的无能怒火,只是揉了揉易兰秋毛毛躁躁的发顶,手法娴熟得像是在揉自己的宠物猫狗。虽然烛觋的话很不客气,他却像没理解其意思一般,不但不生气,更是完全把他当成了风,从耳边一放就过去了。

        反倒是易兰秋大着胆子伸出头,同烛觋呛了几句:“大人才不是冰。你挨冻,完全是因为你自己有问题。”

        哎哟。自己还没怎么着他,他反而抖起来了。

        烛觋几乎要被这狗胆包天的凡人气笑。但想到素之徽身上那些神出鬼没的机关武器,他还是选择了扭头就走,只等阵成后再与素之徽慢慢算账——

        从某种程度上讲,烛觋此人也并不是不聪明,只是颇有几分“才不正用”,完全将聪明才智发挥在了当泼皮恶棍上。

        城主和烛觋共事多年,已深知此人秉性。因此对方负气离开,他也只一笑置之,反而安慰起惶惶的易兰秋:“不必担忧。他再气也只能憋着,不会胡乱撒的。”

        他很知道自己的筹码有多少、对方的底线在哪里,故而和烛觋周旋许久,一直将胡萝卜与驴之间的距离把控良好;但易兰秋并不知道曹城的过往,还以为自己给他添了大麻烦,反应过来后就一直在给他道歉。

        “对不住。我一时气上头……”

        少年人喃喃地说。

        “我太冲动了。要是他因此找恩人你报复,可要怎么办才好啊。”

        城主本已抬脚欲走,听他话中愧疚之意甚浓,便堪堪在门槛上止住了步子。

        “他迟早要报复我。或早或晚,不在这一时。”

        城主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带了信鸟来,于是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指将鸟儿从肩上接下、递到易兰秋的眼前。

        “给你。它可以吃虫子和瓜果,很喜欢吃草木的种子,但是不能吃肉和盐。”

        易兰秋捧着信鸟,又开始感动。他实在是一个太擅长发现善意、并将收到的爱回馈反哺的人,因此城主在发现他又有感动的趋势之后,就立刻开始加速往门外移动。

        但可惜的是,他走得再快,也不可能比声音传播的速度更快,更何况易兰秋一发现他有离开的意图,就立刻热情洋溢地跟了上来。

        “虽然孚平估计又要骂我笨,但我还是想说,大人真的是很好、很厉害的人。”

        这少年人贴在他身边,笨拙却努力地表述着自己内心的感激,像夏天里不断扑来、却十分炎热的风,绕着城主左右不停地旋转着。

        “我给你惹了麻烦,你还给我信鸟……你真好。”

        城主不禁夸,被他颠来倒去地“好”上半晌,原本白玉般的面庞上便沁出淡淡一层霞红。

        他是真不明白,易兰秋到底是从哪里找出来这么多值得夸的事,忍不住尴尬地咳嗽几声:“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这样多废话,不怪你烦。”

        易兰秋赶忙道。

        “但是——你真的是很好的人啊,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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