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47.见止心则夷（下）
李守光的语气尚算客气，然眼神却更赤/裸直白许多，甚至刻意在卓萤露在外面的纤细脖颈上流连了片刻：“本王送你的东西你为何给本王退了回来？又或许是本王所送之物入不了你的眼？”
卓萤忍着强烈的不适感，木木答道：“殿下日理万机，想来定有要事进宫禀告圣人，卓萤一介草民，岂敢挡安王殿下的道，只等殿下先行之后，卓萤才敢走。而殿下所赠之物，实在太过贵重，卓萤何德何能得殿下重赏，不敢无功受禄。”
李守光“啧”了一声，有些懊恼道：“卓娘子未免太过谨慎了些，那些东西原本都是些玩意儿罢了，你此番及时助圣人脱险又将圣人身体调理如此妥当，那本就是天大的功劳，本王亦感激于你，便送些东西与你又何妨？那东西既送给了你，便是你的了，若你不喜，随手送人或是扔掉也没什么关系。可你退了回来，本王着实有些伤心啊。”
他见卓萤眉眼不动，索性道：“卓娘子守礼克己是好，可对本王未免太生分了些，本王今日恰不是入宫来见圣人，而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卓萤见他说得直接，心中不由警铃大作，就见他状似怜香惜玉地打开折扇将她头顶遮了，轻言细语道：“本王在此处等着卓娘子，确是有些话想说与娘子知道。前几日遇到娘子，总是匆匆而别，本王心中纵有千言却难得一抒，于是只好在这里守株待兔，还望娘子不要怪本王唐突。只是这里人来人往，又晒得很，不若去那廊下凉快些。”
见她表情不动，他又更放柔了声音：“本王知你素来喜洁净，那廊下却是早命人重新铺扫过，又置了凉果醇茶，若还缺什么，娘子去看过再说与本王吧。”
他话说得客气，但里面的强势和不容回绝却极是明显，正如卓萤所猜测那般，他今日对自己确实来者不善。
卓萤当然不愿同他去那隐蔽的地方，可此处早被他布置起来，自己此刻便如深陷巨笼的囚鸟一样，根本插翅难飞。
她只得硬着头皮拒绝：“非是卓萤无礼，实在是圣人尚有疾在身，卓萤需得立时回去为圣人炮制丸药，万万不敢耽误了圣人的病情。”
李守光好女色，尤好妙龄少女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甫从见到卓萤那一刻起，他便对卓萤生了旁的心思来。
他向来喜欢知情解意的女子，见她在宫中低眉顺目，又长着这样的脸庞和那样的身段，更打听到其孤身一人身世十分坎坷，心中想着她定然性子柔和敏感，自己加以爱怜定是容易拿捏她。于是他在她面前收起了性子，又百般讨好她，更让人私下向她送了不少不菲的宝物。
然而几次试探，又或者暗示明示，她都以一副冷然的姿态来面对自己。李守光心中早就有些恼，今早又在桌子上见了自己好意送给她的钗环等物，心中更是不耐，几乎想也没想便动身进了宫。
他原想着若他亲自来请，卓萤纵使不愿也要屈服于他的威严之下，如今见她竟毫不留情的拒绝，又突然想起自己听说的她与孟绩似是有什么私情，心中对她的怜与爱便暴涨成一股说不清的怒气。
他沉着一张脸，不顾卓萤的推拒，硬是伸手将她的肩膀架了起来。
“本王怎么听说，圣人早就大好了？如今卓娘子口口声声称病，莫不是在咒当朝天子？还是，卓娘子只是在找借口不从本王之令？”
卓萤被迫仰起一张脸，艰难道：“卓萤非是诅咒圣人，更不敢违抗贵人之命，而是卓萤现为圣人身边女医，除去解圣人本次之疾以外，更要为圣人的身体做长远打算。殿下应当知道，圣人身量未足，又自幼有疾，此番虽然看着无碍，内里实则虚空气滞，更常有心血不足动辄晕厥之态，若不不对症加以调补，日后恐更不历风雨。故卓萤这几日都在为圣人制作丸药，以求能补圣人旧年亏空不足，助圣人早日内外相调体态安康。”
李守光原还有一腔邪火要发，低头见她一张小脸在阳光下玉洁冰莹，宛如一方最好的美玉，眉黛春山之下一双眸子如秋水剪瞳，即便是以如此狼狈的姿态在瞪着自己，却怒中似是藏着一丝娇嗔，另有一种别样的骄矜。
他满腔怒火顿时化作了一股说不清的欲念，熊熊烧着他的理智与身体，让他情不自禁便朝她更凑了过去：“看来是本王误会了阿萤，只是如今正是午后最热之时，你回那屋中又要生火做药，实在是难熬，不若让人将那炉子搬出来，你亲自熬给本王看。”
他粗重的鼻息喷在卓萤的脸上，让她皮肤立刻便起了一片细小的疙瘩，她努力拉开与李守光的距离，朝他道：“殿下说笑，制药不比熬药，向来对温度要求极高，若园中有风过，必会影响丸药的效果，且制药味道浓烈，旁人恐不耐其味，故殿下还是放卓萤回去的好。”
他比她高出不少，体力自然更在她之上，虽她不断推拒，但与他来说却是皮毛之痒。此刻他更下了决心要将她纳入自己身边，怎会轻易放她离开，又见她已满脸红晕，一副羞愤欲死之态，心中不觉大是舒爽，反而更欺进她的脸来：“本王若说，本王不愿放你离开，你待如何？你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不懂本王对你的心意。你先前如何，或与谁有过首尾，本王皆不在意，只是你需得在今日给本王一个答复，不然本王便不会放你走……”
他话未说完，便觉大腿内沿之间突然多了一个带着寒气的硬物。
“你……”
“殿下向来一言九鼎，卓萤深信不疑。”卓萤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甚至透着铮铮寒意：“既然殿下想要答案，卓萤自会给殿下一个答案，只不知，殿下可读懂卓萤的答案？”
“你拿的是何物？”李守光不信卓萤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行凶，一时惊惧难当，再看她的脸时又哪有半分女儿情态，反而带着孤注一掷的冷酷：“你可知，这园中上下皆是本王的人，但凡本王发一声，你便会被万箭射穿。”
“可殿下发令必要时间，而卓萤的刀却已经架在了殿下身上。”卓萤稳稳地握着一柄锋利的陶刀，朝李守光大腿轻轻一划：“卓萤这柄刀虽不是铁器，然而割裂殿下的锦衣，却是轻而易举。”
夏季衣物本就轻薄，李守光只听得衣料“嘶嘶”一声，只觉得腿间一凉，那陶刀竟这么毫无阻拦地贴上了他的大腿！
“殿下应该知道，这腿间有一条人之大脉，便从这里往肌理之下再深入两寸左右，便能扎穿这条脉搏。”卓萤没有低头，手上动作轻缓，目光却极是清冷：“若卓萤动作轻一点，像这般斜斜一扎，那血便会如泉眼般汩汩而出，倘若不能及时包扎止血，殿下便能眼见自己是如何血尽而亡。当然，卓萤也不忍殿下受这般罪，若动作狠一点，让那血飚出止也止不住，殿下兴许能走得松快一些。”
“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李守光磨着牙道：“你竟敢威胁本王？”
卓萤淡漠一笑：“卓萤岂敢，不过是希望殿下尽快权衡利弊做一个选择，毕竟你我在此地逗留时间太长，很难不引起旁人的疑心。”
李守光用不认识的目光上下看了她片刻，忽而轻松道：“便是本王现在放开你，你又出得了这园子？”
卓萤眼皮也不抬：“殿下可知布衣之怒？”
李守光愣了一下，愕然道：“你难不成竟真敢杀本王不成？”
“是殿下不给卓萤活路，亦把自己的活路也都堵死了。”卓萤淡淡道：“卓萤本是无名小卒，既无父母在世，又无亲友惦记，死后不过黄沙一捧，随便一散也无人在意。可殿下却是这世间手握重兵坐拥数州仅一人之下的第一权臣，而殿下正值壮年，想必还有许多尚未展开拳脚的宏图大志，也有许多行进一半的毕生夙愿，倘若殿下因卓萤而死，可能死得其所？”
李守光面色铁青地瞪着她，忽而“哈”地怪笑一声：“那孟绩到底何处长于本王，竟让你为他守贞到这般地步？”
卓萤先前听他说什么与人有首尾便觉莫名其妙，现在听他这话才知道原来他竟以为自己与孟绩有什么瓜葛，当下不禁觉得十分可笑。
然而她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无：“孟将军将近而立，家世清白，门风干净，为人辞金蹈海，又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骨鲠之臣，且听说他尚未娶妻而府中半个侍妾也无。试问如斯男子，世间又有哪个女子闻之见之不会动心？殿下若想与孟将军相比，也要有拿得出手与之相较的长处来呀。”
李守光听得此话不禁勃然大怒。
卓萤语气虽淡，这话中浓浓的讽刺意味却昭然若揭。一来暗指他年龄老迈，需知他心中确实对自己年岁越大感到惶惑，故在喜好和衣饰穿戴上近些年便越发追求新鲜和奢靡，府中和身边之人对其年龄更是讳莫如深。二来暗指他坐位不正，攀得如此地位大有当年踩踏永北之嫌，与孟绩的身份形成鲜明对比。三来更明指其私生活放荡不羁，直言其对女子来说并非良配。
李守光自认出身天家，本就是皇亲贵胄，身份地位何其尊贵，他自己又允文允武，出将入相，自然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男子，更何愁没有人依附和倾心自己。然而卓萤的话却直击他内心真实的恐惧，撕破了他虚假的荣光与自恃，甚至流露出些许轻飘飘又残忍的怜悯，不啻于当众给了他两耳光。
李守光当下便对卓萤的心思淡了不少，甚至生出了更强烈的想要将她亲手扼死的冲动。
“殿下慎思。”许是看出他此刻心中所想，卓萤的刀也贴得更紧，语气也越发冷淡：“卓萤知道殿下此刻想要将卓萤挫骨扬灰，然而殿下也要知道，这皇宫虽深，殿下只手虽长，但有些东西，比如传闻，却是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消除的。”
“殿下今日当然可以在这里悄无声息地除去卓萤。但卓萤与永北稍有些瓜葛，而殿下与永北又是宿敌，若是永北未见卓萤平安归去，想必会很花心思来追寻卓萤的踪迹，届时若让他们知晓个中缘由，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让他们正好将矛头指向殿下？”
卓萤暗暗紧捏藏在袖中的拳头，窥着他的脸色继续道：“殿下或许觉得处理此事游刃有余，然而殿下可不要忘了，需知隔墙有耳，在有心人眼中，一草一木皆能称之为证据。而前两日圣人遇刺其事，除了朝堂之上，便是民间也传得沸沸扬扬，虽圣人当众保全了殿下之名，可殿下难道便不知那传言的内容？”
李守光眉毛顿时一立，几乎是凶狠地死死盯住她的脸。他当日便命人去查刺客案，然而查来查去，如鬼打墙般，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已死去了的梅敬身上，这背后究竟是谁让他临时改了主意，李承明又为何始终保持清醒，黄良玉到底是忠贞还是已然背叛，离奇消失的小宦官到底又是谁安排的……他派去的人越查越越糊涂，他也始终无法给众人一个能圆其说的结果和答案。偏偏这个时候，从宫中便流传出是他腹黑心狠安排人行刺天子的声音来，赫然与当日梅敬触柱之前的说法一模一样。
刚开始他还打算揪出传出这谣言的始作俑者，然而不出半天，整个洛京的大街小巷便传遍了一首童谣，其内容更暗指他狼子野心意图篡位弑君。
李庆闯当下提出要杀鸡儆猴，然而他想起数月之前孟绩于戊城遇袭后不久，京中便传出是他与庞未都残部联手，在半路埋伏永北大军的传闻。
他当下便让人将其中几个传话的刺头悄悄抓进府中，恩威并重地敲打了一番。正想这传闻或许没几天便自己平息了，然而其中一个刺头却在出府的第二天清晨自挂于王府门外的一棵树上，身下金银散落一地，更有围观者当中认出他身上所着新衣布料正是安王府才独有的云州锦，当下便引得那传闻更如烈火浇油，在京中传了近一月之久。
这次他让人暗中深挖数日却未找到幕后黑手，所以他只得让李庆闯不可妄动，任谣言漫天乱飞却不发一言。然而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气愤难平，却只能吃哑巴亏。
“现在正是殿下需要挽回民心重塑声望的关键时刻，”卓萤打量着他的神色，尽量保持冷静道：“若是让人知道殿下于天子寝宫手刃女子，又或者被人所伤，想来御史台也不会袖手旁观，关于殿下的折子恐怕会飘雪般落在圣人案前，而民间，又不知会形成怎样的传说。”
李守光目光沉沉地盯着卓萤，眼神渐渐变得犀利和认真起来，他恐怕是第一次用这种目光去看一个女人。
与卓萤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不同，她的内里实在是怕极了，她刚才握刀实则是无奈之举，目的只是为了逼迫李守光尽快退让。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与李守光越是僵持，李守光的护卫便越是容易发现不对，若让他们察觉异常，自己恐怕什么都来不及做，便会死于刀剑之下。
她心中不断希冀着李守光能尽快离开，脸上又什么表情都不敢有，只能死死握住自己的拳头，一颗心“砰砰”跳得要蹦出胸腔。
假山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极轻的“簇簇”声，她心中一沉，料想她或许只能把这事闹大才能逃出生天。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李守光不解的目光中半退一步，正准备大声尖叫叱骂之时，一阵清脆的“叮当”声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那“簌簌”声戛然而止。
“咦，这不是安王殿下与卓娘子么？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卓萤听得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正是来自蝉意！
她迅速将陶刀收进袖子，转身朝背后看去，竟看到萧太后正半躺在一处覆着薄纱的步舆上，有些吃惊地望向他们。
“见过太后殿下！”
卓萤赶紧超前几步，拉开与李守光的距离，朝她行了一礼。
“免礼。”萧太后示意安尚仪将那薄纱轻轻掀开，笑着对她道：“这时候怎么站在这里？你便不怕被晒黑？”
卓萤见她未察觉自己的异状，赶紧道：“安王殿下与卓萤恰好在园中遇见，殿下甚是关心圣人龙体，卓萤正告知殿下圣人近日的医药起居，不觉多说了几句，不知挡了太后殿下的路，实在是有罪。”
“无妨。”萧太后朝她微微摇头，一眼瞥见她身后的李守光，表情便有些微妙：“今日太热，我在宫中实在睡不着，就寻思着偏殿看看你在干什么，如今见你似乎有事，便罢了，我再去别处转转吧。”
卓萤赶紧出言挽留，不想萧太后却又看一眼李守光：“不必了，卓娘子自便吧。”
她这话带着一丝负气的意味，又似乎隐藏了些许委屈，与萧太后平时给卓萤留下的印象迥然不同。
卓萤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见她从头至尾并未招呼李守光，又要这般径自离开，心中有些着急，正想着找什么理由拖延她们留下来的时间，就见李守光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轻咳一声便几步走到了萧太后步撵旁。
她与他们隔了一些距离，只听得见李守光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萧太后似是笑了几声，一行人便渐渐走远了。
直到周围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卓萤才直起身子。
“哐当”一声，她手中的陶刀不受控制的跌在地上，裂成了两半，她几乎是踉跄地伏在离她距离最近的一块大石之上，只觉得自己背心一阵又一阵发冷。
“卓娘子？”
李承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卓萤猛地回过神来，朝他恭敬道：“卓萤在。”
“不必如此紧张，”李承明笑着朝她悄悄眨眼：“你可想好要从朕这边讨要什么赏赐。”
众人的视线越发落在她身上，只见卓萤低头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有些胆怯却坚定道：“卓萤想向陛下求一良缘。”
李承明不禁大奇，与萧太后对视一眼，忍住笑道：“那卓娘子欲向朕求何人？”
卓萤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轻声道：“卓萤倾慕上柱国镇北大将军孟绩已久，愿陛下得以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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