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0.霜重月华孤（下）
还没入夜，压在每个人头顶上已经整整一天的黑沉天空突然毫无预警地开始下雨。
厚密的乌云将视线所能及的全部天幕都包裹得密不透风，如飞瀑般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噼啪”的雨声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遮盖得一干二净。
在这场既无惊雷也无闪电的磅礴大雨中，诡异得连一丝风也无。原本闷热的天气并未因这场雨的到来有过丝毫改变，反而有更潮湿的不适感黏腻地贴在每个人身上，又或者生进了每个人心头。
萼绿一边用团扇使劲地朝自己扇着风，一边嘟着嘴将散落在外的衣服脂粉等物摔摔打打扔进箱子中。
“别收拾无用之物，尽量轻装简行。”
卓萤伏在屋子另外一端的案几上写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头也没回地提醒道。
“依我看便早该跟那孟将军之流分开！”萼绿恨声道，又瞄瞄卓萤的背影，对月丹小声道：“若我们早早便在半路与他分道扬镳，现如今我们在灌城家中指不定多快活呢！怎会如现在这般在此地提心吊胆怕因他被牵连？”
月丹吓了一跳，忙跳过去捂住她的嘴：“你别乱说！孟将军好好地进宫赴宴，便是圣人也要以礼相待，何来什么被他牵连！”
萼绿摔开她的手：“你们都打量我不知道呢！孟将军定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闯下了天大的祸事！不然你看下午那老宦官的架势，嘴上说着什么懿旨，其实他分明是被那些人押进宫的！他若真在宫中发生了什么，我倒不信留在此处的我们还能全身而退！”
“萼绿！”月丹不由得低声呵斥了她一句，又朝卓萤的方向努努嘴：“我看你定是收拾得太累了，快先去一旁休息一会儿……”
“我有哪里说错了？”萼绿看了卓萤一眼，索性一咬牙脱口而出道：“不然招娘为何匆忙便让我们赶紧进屋收拾东西？且只要我们收拾必须之物？这难道不是为着随时离开这里做准备？”
月丹还来不及制止她，便见她直冲卓萤道：“招娘，我当真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仍要固执留在这里？便是我们立即走出这院子，难道那白将军等人还敢拦着我们不成？我们一路陪他们至此，早已仁至义尽，如今他们大难临头，便还要我们陪葬不成？你何不听我建议，赶紧让人去信山郎那边？他明明下午才对你允诺过，但凡你有求，他必定能应！此刻还有时间，你快找人去通知他来接我们吧！”
“你如何知道临东王世子与招娘的对话？”月丹惊得瞪大了眼睛：“我与你当时明明都在外室候着！”
萼绿一时激动，将她趁月丹离座时偷听到的内容说了出来，心中一突，正想着该如何糊弄过去。
就听卓萤轻声喝道：“够了！”
只见她举起手中的信笺吹了吹，又谨慎地装进信封中封好，才转身过来：“这两个信封你们各自保管在妥善之处，一封装有你们与阿翔的公验，一封是待你们回了鹃州，便可凭此去找阿瑜的信。我已同阿琼姐姐说好，待天色再晚一点，便想办法将你们与阿翔送出城去。”
“招娘……你、你什么意思？”萼绿尖叫一声：“什么叫将我们送出城去？你呢？你不同我们一起走？”
月丹则是一副已经呆了的样子。
卓萤朝她们抱歉道：“我这回恐不能同你们一道了。原本这趟旅程从一开始便是我擅自决定的，途中也未能尊重你们的想法选择回头，萼绿说的没错，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前路是明是暗谁都说不清楚。若再让你们承担因我造成的后果，我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况且你们早就脱了奴籍，便没有再与我捆绑在一起的理由，索性你们便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先走一步吧。”
“招娘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月丹气愤道：“这个时候你便想要抛下我们？还是你觉得我们不愿陪在你身边？我们虽因夫人仁慈脱离贱籍，却从未忘记咱们早就是至亲骨肉的事实！你让我们先走一步，可是觉得我们把偷生看得比自己的亲妹妹更重要？”
卓萤摇头道：“我从未怀疑过你们待我之心。可月丹你要知道，不光你们待我如亲妹妹，便是我亦一直把你们看作自己的姊姊。你们不愿留我一个人，我却也不能明知是火坑也要将亲姊姊拉入其中，何况这事再继续下去恐怕连我也难以应付，更别说这其中还有一个更加无辜的阿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因我而遭受无妄之灾。”
“不行！”月丹的语气出奇强硬：“你若是担心阿翔，便让萼绿先带着他离开！我却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你的！”
萼绿从一开始的惊惶变成了此刻的迷茫，她愣愣地看着卓萤：“招娘，你不走？你竟然想要留下？为什么？”
卓萤微微一怔，露出一个苦笑：“并非是我不走，而是我……想再等等。”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高知翔湿淋淋的脑袋冒了出来，打破了室内一触即发的气氛。
卓萤见他手中提着食盒，便招呼还在生气的月丹道：“先吃饭吧，有什么话吃饱了再说。”
趁着月丹与萼绿收拾碗筷的空档，她悄悄走到高知翔身边：“阿翔，如何？”
高知翔一边借着擦水的手帕做遮掩，一边轻轻摇头：“刚才白将军已经派人去打探过，怕是……现下没有一个人能走得出那道坊门。”
卓萤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面对高知翔有些害怕的目光，她只得打起精神朝他笑道：“无妨，总会有机会的……现在先去吃饭吧。”
这场雨仿佛永无尽头一般，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也变得越来越大。
亥时早过，却并无一丝消息从外传入，整个驿馆陷入了更沉闷的静默当中。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卓萤心中原有的希望正如桌上即将烧到尽头的蜡烛一样，眼见着便要熄灭了。
她心事重重地坐到矮几上，突然觉得有什么异样的响动穿过雨声传到了她的耳中。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她在黑暗中尤为突兀的声音一下惊醒了在一旁打盹的月丹与萼绿。
她俩凝神听了片刻，面面相觑：“除了雨声之外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声音？”
高知翔却脸色一变站了起来：“是马蹄声！我听到有马蹄声！有人、有一群人过来了！”
卓萤一口吹灭放在案几上的蜡烛，与高知翔一道将门窗牢牢关上，又催着月丹萼绿将收拾好的包裹随手可拿到的地方，嘱咐她们静静地藏在暗处。
她自己则悄悄站起，透过窗户的缝隙朝楼下看去。
只见水幕之外，整个驿馆一片沉黑，却影影绰绰有人从房间中陆续走出。
卓萤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一个黑影从她门前一闪而过：“卓娘子，琼花将军让您待在自己房中不要出来。”
她只觉得自己手心冷汗涔涔几乎有些站不稳，却依旧扶着窗棂强迫自己站好。
瓢泼的雨声之中慢慢起了几丝杂音。
随着时间流逝，这杂音也越来越大。不多时便有纷乱的马蹄声并不知是谁的呼喝声一下撕裂了被雨声掩盖的平静假象，朝着驿馆的方向扑面而来。
卓萤瞄见院中的黑影正慢慢朝外挪去，又悄悄伏在里院的大门之后，而站在院子正中间的黑影虽让人看不清面庞，却让她直觉便知那人一定是白琼花。
那人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嘈杂，隐隐约约还有火烛的亮光，显然来者人数众多。
站在院中的白琼花“唰”的一下抽出腰间的佩刀，其余人等见她如此亦齐刷刷拔出了刀剑。
萼绿在黑暗中似是低低地抽泣起来，月丹伏在她耳边轻轻安慰。
卓萤却无暇顾及她们，她的视线已完全固定在了大门之上。
脚步声已与内院一墙之隔，众人都转头看向白琼花，等她的最后号令。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孟建州的喊声：“开门！快开门！将军回来了！”
卓萤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白琼花明显一愣，忙挥手让众人退下，冲上前将门拉了开来。
果见孟绩正顶着大雨站在门外。
“阿绩！”白琼花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卓萤无法听到孟绩说了什么，却能肯定他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早知自己就躲在窗户背后。
她的心中顿时被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复杂情绪所充满，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让她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月丹和萼绿发出庆幸的啜泣声，高知翔也在她旁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卓萤却见一群明显不是缁军打扮的宫人手中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涌进了院中。
为首的是一个绯衣打扮的陌生面孔，只见他避开旁边青衣宦官递过来的蓑衣，对孟绩急急地说着什么。
这下连白琼花与夏侯功等人也将诧异的视线投向了卓萤这边。
月丹见卓萤脸上的表情渐渐不对起来，疑惑地开口道：“怎么回事……”
她话未说完，只听楼梯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有人轻轻叩响了卓萤的房门。
孟绩在门外沉声道：“卓娘子，孟某现奉圣命接娘子入宫，请娘子即刻随孟某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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