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37.何来洞庭波（上）
今日因卓萤仍身着胡服，加之这几日她又很是骑过几回木兰，便大着胆子同白琼花等人骑马出行。
一路上，卓萤每每看向白琼花，都见她神色如常，只是与夏侯功等人逗笑的声音似比往日更大了些。
西市较之东市，所售之物更加亲民。
许是远离了皇城，此处市井人情味浓重许多，街道上官员打扮的人少了许多，胡商却是不少。
众人走走停停，一路兴致盎然地顺着店铺看下去。
然而，卓萤在无意之中却发现虽西市大街正处一派兴隆的盛景，但不少远离主街的小街小巷，已然出现了萧条颓败之势。
不仅到处关门闭户，便是连巷头巷末也落叶满地、杂物遍布，更有院落的围墙松垮，从外面都能瞧见里面长着老高的杂草。
笑容可掬的胡人老板，将萼绿选好的几色香粉替她们仔细包好，又让掌柜多拿几盒胭脂来要送与她们。
卓萤忙说不必了。
胡人老板却很是坚持：“若娘子不要，这胭脂米某迟早也是要扔掉的，几位娘子今日这般照顾米某的生意，便倒不如让米某如今做做人情送与娘子。娘子放心，这胭脂是米某亲做的，用的是上好的蔷薇花澄出的汁子，再加以零陵香、甲煎等物，保证不比娘们日常用的任何一种胭脂差！”
卓萤奇道：“这胭脂既然颇费老丈心思，老丈便该拿出来卖，就是不送与我，也自有别的娘子来买，怎会有扔掉一说？”
胡人老板笑得有些无奈：“想来娘子并非这洛京之人，当然不晓得如今洛京这行情……米某原也未曾料到，自己自十来岁跟着父兄定居在此处，足足住了二十余年，连孙子都有了，却终有一天还是不得不要回乡去。”
卓萤见他店铺敞亮宽阔，货架又多，不由得更是奇怪：“听老丈的口气，这店铺老丈竟是要关掉？若老丈家中有要事要回去，便托掌柜们照料便是，何故一定要关店？”
胡人老板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倒是立在一旁的掌柜插言道：“娘子有所不知，现在世道远不及当年，先不说这税赋是逐年加重，便是这税科一年不增上一两项便可算不正常！更别提市丞、典事等是隔三差五到这铺子上寻些由头要吃要拿的！若光是税费杂项之苦，我们或许倒也能咬牙支撑，可现如今，要想让商队们将货物运进洛京，可比那玄奘大师取经之难更难！”
夏侯功听他所言，连忙追问：“掌柜所说运货进京难是何意？”
那掌柜左右看了一番，见也并无什么往来行人，又看了一眼胡人老板，见他并未出声阻止，遂小声道：“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做这香料生意的，原本所有原料当从须弥山朔河一带进入南宁，再经由锦州、博州等地将货物送入洛京地带。然而自去年起，朝廷便下令，所有自外而来的商队，皆只能从越州沙桐城进入中原地带，非但如此，所有货物皆需经京昌运河入京。可我们家商队向来自西而来，从锦州等地进到中原原是最快不过的路线。如今要商队翻过须弥、龙吟两座大山不说，还要穿过那尽是蛮荒之地的北庭，这才能到达东边的越州，实在是劳神费力不说，其路途更是变数巨大、危险重重。就是商队好不容易到达沙桐，若不向那越州太守缴足那‘入关费’，那边将货物扣上个一年半载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是这一切都打理好了，商队能够顺利到达京昌运河处，也要交一大笔渡河费方能顺利装船。这位郎君你算算，这来来去去，等所有货物都到了咱们店里，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众人越听便越是皱紧眉头。
胡人老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非是米某不愿居留此处，而是米某若再留下，怕是连自家老小都养不起咯！索性等过了重阳，便举家迁回，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夏侯功手背上隐隐可见几根青筋：“这市丞、典事皆为百姓官，便行这明收暗抢之事竟也无人过问？这市令难道是死了不成！南宁之域何其广袤，竟要所有人皆从一个通商口岸入关？再由一条河进洛京？如此这般规定，要说这其中没有半点猫腻，便是大字不识的村汉听到也会笑掉大牙！”
白琼花看了他一眼，又朝胡人老板道：“敢问老丈，若要通过那京昌运河，其起点可在江州？”
胡人老板点点头：“京昌运河本就连通洛京与江州景昌城，先皇在世时，每逢南下云州，必从运河经过。”
白琼花与夏侯功对视一眼，朝那胡人行礼道：“多谢老丈。”
众人又宽慰了老板一番，遂起身离开。
临走时，卓萤瞥见那胡人老板摸着正在自家店铺外玩耍的小儿子的头，自嘲道：“一别二十载，不知乡邻是否还能听懂我这乡音……”
从西市出来，众人都没有说话。
卓萤抬起头，便瞧见这座城市最北端的半山上，那巍峨的光明宫。
苍郁的松柏虽将白墙乌瓦的宫殿半遮半掩，却无损其磅礴的气势。
尤其是到了夜里，烛火渐渐点燃的光明宫，更宛如黑夜中最亮的一颗明珠。
不论你身处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总有一种沐浴在其光环之下的错觉。
而山脚下的平康坊连通着达官贵人的宅邸。歌声轻声笑声闹声，在昼夜通明的灯火中，更是影影绰绰飘过半个城市。
那满是脂粉玉带、云履金钗的小河，安安静静从通往光明宫光亮可鉴的青砖大路上之下淌过，汹涌进城市里所有光亮照不进的旮旯，咆哮着，尖叫着。
仅仅隔着一条应龙大街，荒芜的坊门和从里面长出的寂寞的野草，无数半塌的围墙和漏雨的污瓦之下，圈出一块称之为“家”的地方，其中挤着褴褛的父母和眼神浑浊的幼童。
总有不值钱的泪声痛呼声怒号声在此起彼伏，日夜不停。
在遍体绫罗之下，总有虱子在华丽衣袍的缝隙间游走，人们漠然地看它一眼，似乎习以为常。
光明宫也好，洛京也好，数百年的荣光早已没落，仿佛一头已经逐渐步入老迈的巨龙。
只要你抬头，仍可看到那高高昂起几乎要没入云端的龙头之上金光闪闪的要将人双眼都刺痛的龙鳞。
不少人为这光亮迷住了眼睛，却鲜少有人能注意到这光彩背后，在众人看不见或者不愿意看见的地方，有他斑驳的，伤痕累累的，再也抬不起来的沉重羽翼。
洛京在凋敝，以不可逆的趋势迅速衰老着。
而整个南宁又何尝不是。
就在卓萤晃神之际，原本井然有序的街上突然闹哄哄起来。
大批满脸污垢衣不蔽体之人迅速从四面的街巷中涌了出来，推搡着挤到了一处街角。
只见他们手中大多捧着瓦罐木盆，而街角的粥棚已经有人开始添柴加水。
“这是要施粥。”
白琼花见萼绿一脸看呆了的样子，便在一旁同她解释。
因连年战乱饥荒，加之东南地区前段时间才闹过疫病，流离失所的灾民越发多了。
洛京之中废弃的里坊正好成为了他们暂时的避难所，唯有粥厂施粥时，这座曾经让人为之折腰，如今仍旧看上去无一不光鲜的古都那件从未更换过的华丽外袍，才算被真正撕裂开。
流民来自天南地北，原本所处阶层或有不同，便是在一片褴褛之中，也仍有不少人至少穿戴整齐。
卓萤不忍在看他们此刻脸上对那一碗薄粥不加掩饰的渴望，正准备转身离开，便听街角处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
“救命！来人啊！救救奴！救救奴！”
只见一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女子狼狈地躺倒在地上，旁边有三个壮汉正粗暴地拖着她往巷弄中走去，其中一人竟明目张胆地趁乱在她身上胡乱揉捏着。
而粥厂工作之人仅仅瞥了他们一眼，便沉默地低下了头，剩余一群畏畏缩缩的流民只敢挤在一处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另有一个双眼泛白的老人正跪在地上一边哭求一边用手哆哆嗦嗦地朝前摸着。
卓萤只感觉一阵愤懑，正欲开口，忽觉面前一花，夏侯功与白琼花已跃到了那几人面前。
三个人的动作一滞，那女子便趁着这空隙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跪在一边的老头怀里。
“哪里来的田舍汉？”其中一个额角有一块乌青胎记的男人横着一双三角眼，阴测测地瞄着他们二人：“还不哪里凉快滚到哪里去！若你们也想讨粥吃，便老老实实与这干臭流民一处！”
说罢又伸手去拖那女子。
“我等却是田舍汉，只不知这洛京之中，竟还有人当街抢人！”白琼花一脸咂舌：“实在是我这等村夫在乡野地区也未听得的！难不成这便是洛京如今之风？”
说罢，她朝远处一望，拍手道：“正好，我见那边有武侯巡街，不如便让我现在去将他们请过来讨教一二吧。”
三角眼男人一噎，手便缩了回去。
“谁说我们当街抢人？”另外一个虬髯男人双眼圆瞪，指着过往的行人怒道：“谁看见了？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
行人见他一副狂态，纷纷快步逃走。
虬髯男子得意一笑：“如何？众人皆未见，偏偏你竟来血口喷人，便是那武侯过来，他们也绝不会听信你的说词！我劝你们一句，这里可是洛京，有些事情你们还是少管为妙！”
夏侯功将白琼花拉到身后，怒道：“你们几个男子，当街欺辱一个女子不说，竟以淫威逼得旁人不敢置一词！我今日便偏偏不信，这洛京之地竟能容你等泼皮在此撒野了！”
说完他的手便摸到了自己腰间。
白琼花目光一沉，将将要阻止他的动作，就见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夏侯功肩上。
“这位郎君，稍安勿躁。”
卓萤只觉这声音异常耳熟，刚刚转头去看他，便听萼绿已惊喜唤道：“李郎君！”
来者竟是不久之前才在东市遇见过的李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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