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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0.今月与今人


孟绩身形一顿,转头便朝门口走去。

        “孟将军在战场上也如现在这般,只要不愿面对便一逃了之?”

        他的脚步因为这话生生停了下来。

        卓萤却没有追出来,只隔着屏风跟他相对而立。

        孟绩冷声道:“全天下便只有你有此物?你怎知这瓶子一定是你的?何况真是你的,我却不能在哪处无意捡到不成?”

        只听屏风那头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便又来了。每次都是这般,无论我说什么,将军便一定要这样针锋相对么?”

        卓萤声音原本是是淡的,缓的,如凛冬白梅花蕊上一点将化未化的积雪,冷清之上,染着一抹令人心折的傲物寒香。

        然而此刻,她语气中的无可奈何,如那一点积雪顷刻间融化成的一粒水珠,冰冷地滴落在孟绩的心尖上,使他的心脏又凉又惊,几乎不可遏止地痉挛起来。

        “自我与将军相识至今,每一次与将军的相处,似乎都以不欢而散收场。”

        “平心而论,将军你虽不能算多么容易亲近之人,但至少对旁人是平和而礼貌的,但唯独对我,却时时不假辞色。”

        “便如今日这般,但凡我靠近将军,将军的抗拒便立刻写在了脸上,而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瓶子,便立刻让将军怫然作色。”

        “若说我曾开罪于将军,将军这般对我,我也无话可说。可将军与我皆知,除了我只是暂时为将军医治伤病之外,我们之间甚至连有私交都说不上,我对将军于我的这般态度没有丝毫头绪。”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将军若当真讨厌我,在对我冷言冷语的同时,为何又悄悄给予我超过旁人许多的优待?甚至,在同沈兴对峙时,将军你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命?”

        “将军对我到底是喜是憎,是同情是厌恶,是接纳是排斥,在将军表现出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行径下,实实在在地困扰着我。”

        “我原本也想过向将军问个明白,但我深知我能活到今天,本全依赖将军所救,若再做些无谓的表达,反倒是让人觉得太过厚颜。再说如今我们已到洛京,待将军在此处的行程结束,我便要与将军分道扬镳了,所以,我本来是想着便就这样与将军继续相处下去。”

        “但是,一次一次被将军冷眼看待,被冷言针对,饶是再无心肺之人也会有难过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将军对我像对旁人般有过同等尊重,我也实在难以容忍将军一边对我表现得百般排斥,一边又在别的方面施予我恩惠。”

        “因此,如今我想请将军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请将军告诉我到底是因何才如此待我?若今日我得不到这答案,我怕是再不能想象与将军接下来该如何相处了。”

        孟绩在这一瞬间十分庆幸,庆幸他与卓萤面前有一道屏风作为遮掩,好让他不用竭尽全力去隐藏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说他渴望她的靠近,说他期盼她的触碰。

        说他在现世与她相遇至今的这段日子里,但凡有一丝空闲,脑海中想的便全是她。

        说他想念她唇边的梨涡,说他想念她身上的华彩,说他想念她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每一抹气味,说他想念她回望自己的每一个眼神。

        在他与她能够相处的短暂的时间里,在她被他困住的有限的空间里,她的手指拨弄泥炉下簇动的火苗,金亮的酒浆在碧玉的杯盏中轻晃,空气里满是馥郁。窗外风雪交加,她却笑靥如花,同他讲春时江边祓除畔浴兰草飘香,夏至小楼对月引线仰看星河,秋来险峰登高远眺菊酒引断故人肠。

        他看着她讲述他从未参与过的旧时往事,讲述她渴望前往的未来远方,流光溢彩都抵不过她眼中此刻的光芒。

        他的眼神落在她酡红的脸上,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上,让他第一次生出别样的牵肠挂肚。

        可前世的噩梦时时刻刻在他潜意识里徘徊,往往让他还未从近乎蚀骨的思念和狂热的喜悦中脱身,脑海中便无一不是她坠下高台时眉眼的讽刺和她身后比死亡还要寂寥的落日。

        他在害怕,他怎么能不害怕。

        害怕她因为这一世与自己再有牵扯,便不得不遭遇轮回一般的不幸。

        他自重生之日起便暗下决心,要保护她,但必须要远离她。

        在极乐宫与她再度重逢,本来是他全部计划的终点。他以为,在帮她从王镬那里解脱出来之后,他们之间此生便会再无交集。

        可一次又一次的变故和突如其来的事件,却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自己身边。他并非不想硬起心肠将她送得远远的,不听她所说,不看她一眼,甚至禁止周围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的名字。

        但他做不到。

        在他一手安排了自己这一世与她的相见之后,一切看似斩钉截铁的承诺和一切看似无坚不摧的决心,在每每看到她的眼睛时,都会土崩瓦解。

        他做不到放下她,甚至做不到放开她。

        潜意识里必须远离她对她摆出疏离的姿态和强烈的想要好好待她的自我意愿无时无刻不在较量,让他煎熬无措。

        于是他只得用最冰冷的态度对她,用最粗鲁的方式待她,希望她可以自己知难而退。

        这般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卑鄙行径,竟然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让她能够远离自己的方式。

        而这一切,他该如何对她启齿。

        屏风外面长时间的沉默,是孟绩给卓萤的回答。

        她曾期待的,或者她曾以为的,孟绩与她或许终于能放下成见谈一谈的场景并未发生,而他们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看样子也没有丝毫改善的可能,他依旧在她看不到触不到的壳子中,扮演着高高在上的角色。

        这么久以来的相处,让她以为孟绩是不讨厌自己的,至少不如他表露出来的那般厌恶自己。

        不然极乐宫中妥善的安排,北上之路妥帖的照顾,她所需的一切关于难找的典籍、特殊的药材,小到每日都有的热水和每餐必备的鲜果,她都不会独有。

        甚至,连他与沈兴对峙时义无反顾扔下“千帐寒”的瞬间,也不会属于她。

        不,这不能说不讨厌,甚至在某些时候,她会莫名生出一种他似乎在对她示好的错觉。

        可正是因为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意,才让他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恶劣态度显得越发别扭。

        今日的质问于她来说,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更像是她长期以来因孟绩对她的态度产生的困惑积压出的委屈的一次发泄。

        而不管她自己是否愿意承认,她内心深处恐怕是一直在期待孟绩能够打破这极端的表里不一,能向她袒露哪怕一点真实的自己。

        但孟绩拒绝了这样做。

        也是,自己与他原本不是一路人,想来孟绩也从未将自己看作同伴对待。她不过是偏远的西南小镇上的孤女,而他是天子亲封的上柱国大将军。

        他们的地位和身份本来就天差地别,而又或者,是自己一直对他会错了意。

        他对自己所有的示好不过是一场随意的施舍。

        卓萤感到一阵丧气,此刻她觉得既疲惫又挫败,而一想到自己与孟绩未来还有一段时间不得不相处,她就感觉更加沮丧,而此刻她只能想办法将这残局收拾得不要太过狼狈。

        就在她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向孟绩开口,手中的异物感迫使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粗糙的瓷瓶躺在她的手掌上,已经被她的体温同化。

        她低头看着那小小的瓶子,头一次觉得这瓶子在她手上如烙铁般烫手,甚至这烫度烧到了她的脸和大脑。

        她还认得那是她送给孟建州的小小谢礼,似乎也送给过他手下的阿征。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出它出现在孟绩手里的理由。

        诚然如孟绩所说,世上有千百种可能使这瓶子落到他手中,而他也未必知道这瓶子出自自己之手。

        但在她捡起瓶子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张皇太过明显,让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是知道这瓶子曾经是自己之物。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孟绩竟然会私藏自己曾经的东西?

        手中这瓶身被磨损的痕迹在她眼中顿时变得刺眼起来,她大脑几乎不受控制地联想到孟绩曾经是如何摩挲把玩此物的,而她的手也几乎要握不住这小小的瓶子。

        她脑中疯狂浮出强烈的疑问和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猜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那些猜想都暂时抛到一边。

        小小的瓷瓶突然动摇了她想要囫囵敷衍孟绩的想法。

        只见她重重地握了握瓶身,将它轻轻放到他的床榻上,深深吸了口气,走出了屏风。

        屏风后的孟绩,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眼中还有一丝出乎她意料的慌乱。

        卓萤蓦然间便想起他们初见时,他看她那种复杂的眼神。

        她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忙垂下视线,规规矩矩朝他福了一福,开口道:“卓萤适才口中无状,直呼了将军大名,又没有考虑到将军原是病人,却拉着将军好一番胡搅蛮缠,实在是卓萤不该。”

        孟绩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只作不见,一径道:“我不知将军此刻是否愿意看到我,抑或听我絮叨,但我既答应了琼花将军要同去洛京,那么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不管将军愿意与否,我恐怕与将军无论如何都会打上照面了。”

        “若还要我以之前同将军的相处方式继续相处下去,我恐怕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寝食难安,而想必,将军亦会觉得我更加碍眼。所以,卓萤此刻,确有些话想同将军讲明。”

        “将军对我有数次救命之恩,而平日里也对我多有照顾,我心中对将军是极度感激的。”

        “所以,从答应屈先生与夏侯将军起,我便想凭借我仅有的医技帮上将军一点忙。”

        “但与人交往和相处,不能建立在单方面的回应或给予之上。卓萤不敢奢求将军要如何将我另眼相待,但至少,将军要给我能够彼此相安无事的足够的尊重。而尊重的前提,便是要对人坦诚。”

        “如我自己所说那般,将军若觉得我在眼前不趁意,最好干干脆脆地与我说明,若的确是我的不是,我听将军之言便好自省自改。但将军若不能指摘我的错处,却对我不停摆脸色,又要在私下又表现出对我的关切,这种彼此矛盾的行径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将军给我厚待会让我以为将军是在为我的被言语冒犯做补偿,而我一旦接收了这补偿,就意味着我必须继续忍受将军的区别对待和冒犯。”

        “这种感觉令我觉得难过,而这种隐忍于我来说是可耻的。”

        “卓萤虽感激将军,却不能昧着自己的心意去顺从与自己性格相悖的东西。”

        “若将军真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与我相安无事,便请将军尽量的表里如一吧,我也会尽量避免与将军的接触。”

        卓萤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终于觉得如释重负。

        身前长久的沉默令她不想去看孟绩的脸色如何,便匆匆行了一礼准备离开。

        就在她经过孟绩身旁时,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抱歉”。

        她脚步一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了想,终是又道:“其实将军有任何想法都是可以说出来的。凡人,其承受力皆有极限,一旦到达了某种极限,人的心就会疲惫不堪,甚至得病。而情绪的表达往往是一剂医者也开不出的良药,而非软弱无能的表现。”

        见身后无人应答,卓萤便快步朝门口走去。就在她准备推开房门的瞬间,她清楚地听到背后孟绩略带犹豫的声音:“英招……”

        她心中大惊,倏地朝他转了过去,瞪大眼睛盯着他道:“将军是如何知道我的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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