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高门多金玉
四马辎车载着卓萤与吴夫人，从她自小生活的灌城县出发，一路朝南狂奔而去，终于在第三天天黑前赶到了鹃都城门前。
谁知辎车只略略缓了一下脚步，转头跑向了城外的小路。
吴夫人身边名唤铃仙的婢女本拉着月丹亲亲热热地说话，见卓萤看向吴夫人，连忙对她解释道：“怕珠娘过了病气给郎君，夫人便做主让珠娘搬进了城外的别院。”
吴夫人一路上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待卓萤的态度虽然十分热忱，卓萤却几次从余光看到她对自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此时见卓萤对铃仙的话毫无异议，吴夫人先是顺着她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话锋一转忽而问道：“招娘，不知你那去陈家村送药的侍女回没回灌城县？如今你在城外别院，又因着珠珠的事或许要耽搁不少时日，若她来鹃都寻你恐怕不知道来别院的路，何况现今世道早不比从前，她一个人留在灌城县或者单独出行未必安全，不如我即刻派人去接她过来，你们在一处总是要安心些，你看如何？”
卓萤道：“萼绿自小长在灌城县，也略懂些医术，我跟月丹不在这期间，若是街坊乡邻有急症，她正好可解燃眉之急。我们出发前我已嘱咐她好好看家，她送完药便会回灌城家中，不会来鹃都寻我，且我家左右都是多年的邻里，彼此也都照应惯了。此事倒是烦夫人牵挂了，不过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吴夫人点点头：“你既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说话间，辎车已驶入别院大门。卓萤透过车窗的缝隙，依稀见匾额上写着“清霜”二字。
果然下了车来，迎面而来便是一大片垂柳。这别院虽远离富庶的鹃都城中，却亭台榭宇、轩阁回廊间，处处红萼满蹊、繁花似锦，倒给人以已到昊天华日的仲夏时节。
其繁华奢靡，绝非灌城等穷乡僻壤可比拟。从未出过如此远门的月丹看得目瞪口呆，连卓萤心中也产生了不小的触动。
就在此时，卓萤瞄到跟随吴夫人同去灌城县婢女琴仙带着几个仆妇匆匆往来时的辎车那边走去。
其中一个仆妇赶上琴仙问道：“如今天都快黑了，铃仙娘子让婢子们去何处？”
琴仙不耐烦道：“跟上便是，你这婆子话怎么这么多？”
“是是！”仆妇点头哈腰道：“原是我多嘴了，但如今世道乱着呐，又是要出远门，若不知所到何处，倒有些心慌慌的！还请娘子告诉我一声罢！”
琴仙朝她翻了个白眼，压低声音嘟囔了一句。
仆妇一听惊叫一声：“竟去那穷辟之地！这、这路上只有我们几个娘子婆子怕是……”
“鬼叫什么！”琴仙瞪她一眼，“你敢违抗夫人的命令？我们才接卓娘子回来，这一路上不也平平安安的么？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你等只管放心好了，我们会远远绕开岑城，从下阳过去！”
“那就好、那就好！”仆妇放心似地长舒一口气，“琴仙娘子别嫌我胆小！如今谁不知道郸州叛军庞未都被缁军打得落花流水，被逼到了岑城附近，若我们从岑城过那岂不是小羊羔子入了狼口么！幸好幸好……”
琴仙“啧”了一声，“你这话要是被铃仙听到告诉了夫人，你这舌头怕是要保不住了！咱们郎君前几日才去过岑城，好好的排兵布阵了一番。现在是前有王将军镇守，后有锦屏山天堑，就连洛京的军队都在咱们这儿吃了两次败仗，那叛军和缁军如何能越过边境半步？你这般担心莫不是暗指郎君督军不利？”
“啊呀！我一时糊涂说的话娘子可千万别当真！”仆妇大惊失色，围着琴仙又是擦汗又是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哪里来的胆子敢在背后议论郎君！我知娘子心地是最好不过的，定不会将这话告诉夫人。”
“哼！”琴仙一甩衣袖，指着其他几人道：“你们别以为我好性子便可欺负我！我虽不像某个人面甜心苦，但也不是任你们等人随意拿捏的！此番夫人委以大家重任，大家须得齐心协力把这事做得漂漂亮亮！你们今日所言我便当没听到，若是日后再让我听到有谁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众仆妇皆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忙忙地追着她后面小跑而去。
此时吴夫人携一众衣着齐整的婢女踱步过来。许是终于回到鹃都，她一路都显得青白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血色，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招娘，你一路辛苦，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清静住处，等檐子到了，你便先去净面更衣罢。”
卓萤还未回答，月丹便抢先道：“夫人不必客气，既是徐娘子十万火急之事，倒不必在我们娘子吃住上花费心思，还请夫人直接带我们去见徐娘子吧。”
铃仙赶紧迎了上来，“我们珠娘自是要见的！只是夫人适才交代过婢子，卓娘子千里迢迢车马劳顿，到了府中又要为珠娘竭心尽力，断然没有怠慢的道理。还请月丹妹妹不要误会我们夫人的一片赤心。”
月丹还想在说什么，卓萤已经朝吴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夫人一番美意，卓萤心领了。月丹也是关心徐娘子的病情，还请夫人不要怪她说话直率。只是卓萤此行本就只为徐娘子来，也不必劳烦檐子了，我与月丹自小在乡野长大，是走惯了路的，还请夫人立刻差人带我去跟徐娘子一见。”
铃仙还想再劝，吴夫人突然颔首道：“既如此，便带招娘去见珠珠罢。”
铃仙敛眉称是，转身在前面带路。
时值掌灯，满园垂柳随风依依，卓萤看了眼身边眼生小婢女，和蔼问道：“敢问徐娘子是何时搬来此地？”
小婢女愣了一下，张嘴道：“这两……”
“珠娘是夫人出发前才搬过来的。”铃仙不知何时来到了卓萤面前，笑吟吟对小婢女道：“你脚程快，便去珠娘院子通传一声，说夫人并卓娘子来了。”
见小婢女离开，铃仙又对卓萤笑道：“阿香刚进府不久，不熟悉珠娘的情况，卓娘子要是有什么想问的便只管问婢子。”
卓萤便又细细问起了徐菲的情况，铃仙果然回答得头头是道，连徐菲用的什么药方都一清二楚。
众人行至一座小院前，一队婢女早早立于门口。
“招娘，珠珠现在便在这里面。”吴夫人正要伸手去拉卓萤，没想到拉了个空，“招娘？”
卓萤平静地看着吴夫人，“夫人确定徐娘子此时便在里面？”
吴夫人听完这话大惊失色，强撑起笑脸问道：“招娘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卓萤却没有接话，轻声叹道：“‘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这‘清霜’二字代杨柳，倒是风雅得很。”
吴夫人脸上的笑眼看就要挂不住，“招娘，好好的怎么念起诗来了？快别同我说笑了，咱们赶紧进去吧！”
“进去？”卓萤挑眉道：“进去便好被‘梦蝶’迷倒，然后再被夫人来个瓮中捉鳖？”
“你……”吴夫人脸上露出极度惊愕的表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卓娘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铃仙陪着笑脸走上前，“‘梦蝶’是何物？婢子怎么都没听说过？夫人是诚心求娘子上门救珠娘的，怎么会有把恩人迷倒之说？”
“旁人许是闻不出来，但这茉莉根和川乌的味道，即便你们用再多的香料也掩盖不了。”月丹护在卓萤身前，“若是有误会，为何这一众婢女皆不进这院子？徐娘子如若果真病重，院子里断不能焚香，且铃仙刚才将她用的方子说得那般详细，整个院子怎么却连一丝药味也无？”
铃仙眼神一乱，慌忙看向吴夫人。
只见吴夫人脸上的慈爱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脸阴戾，“你是何时猜到珠珠不在此处？”
“夫人或许百密一疏，我却记得我母亲手卷上曾写，徐娘子先天不足之症，以‘喘鸣’最为严重。此生万不可接触飞花飞絮之物，否则即有性命之忧。”卓萤看向身后一排排柳叶，“此时正是杨柳出絮的季节，若按你们所说，徐娘子几天前便移入此院，那她此刻早已停尸院中，别说找我，便是神仙来救也救不回来了。夫人之爱女，不可能不知其女所惧之物，所以断不可能将徐娘子置于这个院中。”
吴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懊恼，“既然你从进来起便知珠珠不在此地，你又为何愿意随我进到院中？”
“因为我自进门前，我还想着，能让吴夫人剖心析肝把那些残陋往事说与我这个外人听，必是因着对徐娘子的母爱之心拳拳。”卓萤轻声道，“且夫人曾说自己为女儿哪怕万中之一的可能也要争取，而我为医者，哪怕万种之一的可能是真，也愿试着成全一位母亲的心意。”
吴夫人沉默下来，头顶的灯随着风轻轻摆动，将全数的阴影投到了她的脸上。她整个人好像突然柔软下来，周身凌冽的气势也一瞬间消散下去。
“招娘。”她抬起头来，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骗你过来着实是我对不住你，更愧对卓夫人的一番筹算。”
“但是，”她抬起头来，眼中迸射出冷厉的光芒，“珠珠虽暂无病患之忧，当下却唯有你能救她一命！纵我今日背弃当年与卓夫人发下的毒誓将遭天谴雷刑，也断不会放你离开此处！”
月丹怒视吴夫人，“夫人竟要私扣我们娘子？”
“你这婢女，说话也太难听了。”吴夫人面无表情地吹吹自己的指甲，“卓娘子是徐侍郎的长女，我虽为继母，但请徐家长女到府上一叙本就是合乎情理的。继母与长女投缘，留长女在徐家多住些时日，也是合乎情理的罢？这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了私留私扣？”
“招娘早与徐府半点瓜葛也无！”月丹气得脸涨得通红，“且徐家本只有徐菲一个女孩儿，又哪里来什么长女！”
“谁说徐家只有一个女孩儿？”吴夫人看着卓萤的眼神充满了怜悯，“招娘与珠珠是同父姊妹，招娘自然是珠珠的长姊。此次接招娘回来，就是要在我们徐家列祖列宗的面前让你重新归入徐家祠堂。”
卓萤拉住暴怒不已的月丹，沉声问道，“夫人怕是一早就打好了这如意算盘。只是不知夫人拉下中书侍郎府女主人的脸面将我拘于院中，又要我认祖归宗，于你跟徐侍郎有何益处？”
吴夫人冷冷一笑，“你这般聪明，不妨自己猜上一猜？”
卓萤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卓家跟你们徐家，自我九岁那年起，便不再有交集。我阿娘为了避免你们日后再来找我，便要你与徐侍郎立下毒誓，今世永不得再来打扰我。如今你将我拘于府中，想来是件于你们有巨大利益又非我不可到宁可破誓都要做的大事。”
“你尽可继续往下猜。”吴夫人此时的眼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
“我本来还在想，我早与徐家没有半毛钱关系，唯一被你们有所图的，或许便是我的医术了。”卓萤慢慢说道，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吴夫人，“若你和徐侍郎有个不得不救之人，这人的身份又是不能见光的，把我留在此处便于医治或许还能说有一丝道理。但恕我直言，夫人与徐侍郎恐怕都并非道义之人，更何况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与徐家交好的医者为数不寡，并非非我不可，更断然没有将我困在别院的道理。加之你刚才说我为徐家长女，如今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你们需要的一定是我这个人，是我作为徐家长女这个身份之下的人。”
“若我的珠珠心思敏捷抵得上你的十分之□□，我倒也不担心她去那起子鬼地方了。”吴夫人听完，自嘲般扯扯嘴角，眼睛紧紧盯着卓萤，“那我们到底打的是何主意，你可有猜到？”
卓萤淡淡道，“我并不愿将夫人和徐侍郎想得太坏。”
吴夫人一愣，嘴角的自嘲骤然扩大成一个笑，“好一个不愿想得太坏！是我小看了你！想来你始终对我心怀保留，亦不曾真心信任过我，无怪乎你一路处处留心，竟然轻易看出这许多破绽来！”
卓萤看着吴夫人道：“若真心所托，我必全力以赴，若无真心，便处处都是破绽。及至此时我依然相信夫人爱女之切，却没料到夫人对恩人的女儿冷酷如斯。”
吴夫人似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般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她努力平复着上下起伏的胸膛，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卓萤道：“既然你我之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让你猜也是无趣，我便直接说与你听罢！你可知当今圣上将广开后宫一事？”
见卓萤不作声，吴夫人轻叹道，“也是，灌城远僻，这等消息一时还传不到那里去。圣人广开后宫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次，圣上却指明要李、侯、赵、徐四家女入宫。”
“如此，我便应该恭喜夫人及徐侍郎才是，只是不知道这事与我何干？”卓萤竭力保持着镇定，藏在袖中的指甲却深深陷入了掌心。
“与你何干？”吴夫人绕着卓萤缓慢地行走着，语气似是庆幸又似是怜惜，“徐侍郎决定送徐家长女入宫，你觉得如何？”
“什么！”月丹失声尖叫，“你将招娘骗到此处便是要拿她代替徐菲入宫？”
吴夫人叹气道，“代替一词又是怎么说？圣人欲以百金求徐家女，徐家有女貌美年少，一无婚约二无求娶，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比其病弱年幼的妹妹，显然徐家长姊更适合入宫侍奉圣上。”
“吴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可还记得我们夫人和娘子曾救你们于水火？”月丹双眼几欲冒火。
“自然是没齿难忘。”吴夫人平静地看着卓萤，“所以我说这对招娘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啊！一则卓夫人的牌位亦可随招娘进徐家祠堂，享受徐家人的香火供奉。二则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极有可能让招娘一夕飞黄腾达！如此双喜之事我自然是第一个想到招娘的！”
月丹咬牙切齿道，“既如此，这等好事吴夫人何不想着徐娘子？吴夫人口口声声说我们娘子若是离开便要置徐娘子生死不顾，便知这根本是要推我们娘子入火坑！当今圣上何等为人，难道不是天下尽知？”
“圣人何等人品，轮得到你一个婢女置喙？”吴夫人双手一拍，顿时便有几个壮硕的仆妇面带凶光从廊下逼近，“将卓娘子请入院中！”
月丹猛地将卓萤护在身后，“你们敢碰招娘试试！”
“阿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轻柔的女声骤然在众人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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