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归去
山神庙一朝倾颓，那地底下如人间炼狱般的吃人地穴也不复存在，似乎埋葬了所有的邪恶、贪欲和肮脏。
却留下了永恒的伤痛。
经清点，此次从地穴中挖出大大小小的骸骨六十三具，傀儡有四十八人，黎安村统计的失踪村民里共一百零五人。多出来的那几具尸骸，大概是外乡人，路过此地却不幸蒙了难。
他们是否还有亲人在世？
此刻，他们的爹娘子女亲朋好友是否还在家中焦心殷切地等待，等待他们归家？
或许有，但他们永远也等不到了。
那些傀儡除尽了身上的邪煞之气，渐渐恢复神志，一些被控制时间太久的，身体损耗过多，往后只能休养调息，不能劳作，但对他们而言，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其中有个外乡少年，和爹娘吵架离家出走，独自游荡到此，如今经历这一番险难，劫后余生，他更懂得了生命的珍贵，也不再意气用事。
村民们给他收拾了一包袱的烙饼干粮和几个铜板做盘缠，让他早点回家和爹娘团聚。
日暮黄昏，风止树静，如血残阳隐入云层里，大地一片灰蒙蒙，似乎也在为这一场生命的落幕与重启而默哀。
长空下，一片低声呜咽啜泣。
老伯看着平安的孙儿捶胸，懊悔自责，“你的父亲已经去了，你还这么不听话，万一出点什么事，这是要我的老命啊！”
清醒过来的百姓恍了恍神，纷纷找寻自己的亲人，清风和小山喜极相拥。
其他人围着那些尸骸，伏在亲人的怀里，或无声落泪，或抱头痛哭。
他们早已知晓这个结果，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还是会心痛到无以复加，一眼都不忍多看。
那些陈列在地的骸骨，没了血肉，不知面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但有一具，左手的肘关节处呈青黑色，右脚也不同于寻常人，竟有六根脚趾骨。
据老伯所言，许氏的儿子曾在山上跌伤过，伤了手臂没有恢复好，一直反反复复疼痛，骨头上落下了病根，而且他的右脚比正常人要多一根脚指头。
这具骸骨对上特征，身量也吻合，应是许氏的儿子云儿无疑。
宋寻心梗得难受，这时候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阿婆盼儿归家，等了那么久，等到神志不清两眼混沌，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她竟自私地希望阿婆不要清醒过来，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在她的世界里，她心心念念的云儿回来了，长成了翩翩少年郎，会术法能捉妖，能保护黎安村，是个有出息很厉害的少年。
付云中垂下头，神色凝重。
宋寻不知他在想什么，但是看见他一贯沉静的眸子里，溢满了哀伤。
“云儿，云儿？”许氏拄上拐杖摸着走了出来，颤巍巍地，步履有些着急慌张，“云儿，你在吗？”
付云中快步迎上去，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娘，我在呢，您怎么出来了？”
“我好像听见了哭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还好吗？”触碰到人，许氏才安心地松了口气，询问的时候目光往放尸骸的地方飘了一下。
她眼神不好，但宋寻依然害怕她看到什么似的，走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和付云中一同搀扶着她往回走，“我们都很好，您别担心，天暗了，当心脚下。”
她的身体已经这样虚弱，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了。
宋寻忍不住想，他们迟早会离开，到时候阿婆该怎么办呢？他们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令她信服？他们走后，难道又要让阿婆陷入茫茫无望的等待之中？
宋寻一时不知，继续瞒着她和告诉她真相，哪一种更为残忍。
然而上天并没有将选择权交到他们手里。
不多时，许氏咯了一口猩红的血，倒了下去。
木床前的几个少年少女，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救她，但都无力回天。他们修行学习术法，能使伤口顷刻间愈合无痕，炼制丹药亦可疗养益气，却救不回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头一回切身感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生老病死，万物枯荣，他们无法干预，更不能扭转。
许氏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熬干了自己，早已是行将就木之躯，凭着一腔执念才苦苦撑到现在，如今却是到头了。
一室静寂无声。
许氏勉力睁眼，伸手招付云中过去。
她说：“云儿，来，你还记得你爹吗？”
付云中怔愣一瞬，点头：“记得。”
许氏的眼眸里有了些光，语速徐徐，诉说记忆里的美好，“我最近呀，总梦见你爹，梦见他年少时朝我走来的样子，斯斯文文，呆呆傻傻。他呀，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说话文绉绉的还会念酸诗，那会儿我总嫌弃他，我又不识字，他念的那些诗词我自是听不懂，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给我听，还教我认字，不厌其烦，只不过我笨，学得慢。”
她当然不会知道，豺狼妖袭村的那一晚，文弱的书生是如何为保妻儿拼死与之相斗的，最后倒在血泊里，临死还望着那扇屋门，遗憾未能与她好好告别。
“后来我们成了亲，有了你，他也没改掉那些习惯，念诗，写信，还会摘一些时令的野花摆着，那是真的好看呀。他说等我学会认字，看信的时候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意了，你说他害不害臊？”
付云中忍住泪意：“那是因为爹很爱您。”
他也曾见过自己爹娘恩爱情深的模样。
“但他怎么忍心丢下我呢？”许氏气若游丝，歇了歇，自问自答，“走了这么多年，现在肯来梦里见一见我，应当还是不忍心的，他是来向我认错带我走的……”
她拉着付云中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若不是微弱的声音，虚浮的气息，与无甚神采的面容告诉众人她已时日无多，还会以为她只是在闲话家常。
所有人默然，不忍打断。
接着她又唤了宋寻到床前。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给我这一场梦，梦醒了，我也该走了，我要去找我的相公和云儿了，你们可要好好的。”
宋寻脸色一惊，不可置信。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的云儿永远也回不来了，只不过始终不肯相信，固执地守着那一丝不算希望的希望等了数年。
然而那具骸骨将她拉回现实。
既然无法等到，那么便去找他们好了。
只是，莫要嫌她来得太晚。
宋寻泪眼婆娑，泪珠子止不住的往下掉，她试图抓住这个快要流失的生命，“阿婆，等一等，我们会想办法的，什么灵草什么仙药什么法器，我们都可以找来，您一定要坚持住！”
“不等了，我怕相公着急呀。”她望着虚空，仿佛看见他们携着花，伸出手，笑意盈盈地来接她。
她还是走了，走时安详，眼角有泪，唇边却带着无比幸福的笑。
她留给付云中和宋寻最后的话，是：“好孩子，不要哭，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下葬那日，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他们决定将许氏葬在她丈夫旁边，连同她的儿子一起，好让他们一家团聚，立碑时却因不知她的具体名姓犯了难。
老伯说，她没有名字，在家中排行第六，少时别人都叫她许小六，后来改叫许娘子，只有他的丈夫一直温温柔柔地唤她，卿卿。
卿卿，很好听的名字，不管怎么念，绵绵情意都能溢满唇齿间。
宋寻猜，这大概是个小名，爱称，可刻在碑上的总要有个正式的大名才是。
宋寻让付云中去给许氏收拾随葬物品，见他立在房间的一个柜子前驻足，便好奇道：“付师兄，你在看什么呢？”
待她走近，才看到一尘不染被素布装点盖住的柜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崭新的布鞋，针脚绵密细致。在漫长的时光里，许氏都是一边给儿子纳着鞋子一边等他回来，直至眼睛再也看不清纹路，手上再也拿不动针线。
萱堂之爱，隐于无声，却比任何金石管弦动人。
付云中瞧着，一时竟出了神，幼时母亲亦是一针一线地缝制他的衣衫，绣上栩栩如生的青竹。
“这个柜子被保护得很好，防尘防潮，应是用于存放珍重紧要之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用上的。”说着，他从那堆鞋子底下角落里抽出一个木匣子。
匣子里放着一双可爱的婴儿虎头鞋，还有一沓厚厚的信。
如许氏所言，都是她丈夫写给她的拳拳情意。
其中一封，应是写于两人成亲之时，上书：
“今日大婚，吾心甚喜，感谢卿卿娘子，与吾携手同归，为夫定当珍之重之，倾心护佑。娘子昔年苦累遭轻，今为夫斗胆替卿卿更名‘欢宁’，取‘年年胜欢喜，岁岁常安宁’之意，愿吾与娘子，白头相守，共与长安。”
之后的每一封信，都是以“吾妻卿卿”开始落笔，读着让人共情到这份甜蜜，心间柔软一片。但回想现实，只觉凄苦悲伤。
这么好的一家人，若不是妖邪作乱，何以至此？
他们替许氏立了碑，许氏欢宁，小字卿卿，匣子和书信都随葬在棺椁里。
料理好一切，四人才离开黎安村，村民们执意相送，为了全他们的一片心意，宋寻等人也就没有御剑，步行了一小段路程，沿途领略了一番别有风味的人间山水，此前沉重的心情也缓和了些许。
只是豺狼妖借魔器修炼作恶一方，实在过于触目惊心，幽月冥碎片既已现世，有其一便有其二，必定也不乏心思诡邪不务正道之徒觊觎抢夺，继而祸乱生事。
难保不会有第二个黎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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