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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男儿有泪,未能马革裹尸


次日,仍飞着小雨。但多数人都知道留下并非长策,就还是上路了。漱玉洗漱了就过赵家祠这边来。赵家祠位于小镇的东南角,庭宇不大但结构精巧,在土陋的小镇中鹤立鸡群。雨中望去,青青的墙,厚重的瓦檐,屋顶漫着一层水雾。墙外几团火焰,将雨水都映红了,竟是几株盛开的石榴。进去之后,正厅的两侧有游廊,梁柱和窗棂刻着花鸟人物。却因年代久远又未住人,显得破败。

        正厅锁着,普通病号住在两边厢房。进门右侧一间阴暗小屋里,住着两个害痢疾的重病号,王辉亮便是其中之一。雨天仍觉闷热,厢房门都大开着,漱玉走过去看了,里面横七竖八的都还在睡懒觉。进门右侧小屋的门却是掩着的。

        她推开门,就听见“乓乒”一声,惊得退了半步。光线很暗,她壮着胆子跨进去,才见一人从床上滚下来了,睡在地上。看个子不是王辉亮,王辉亮还熟睡着呢。她诧异地想,刚才声音并不大呀,那可能是只耗子,他肯定不是刚才滚下来的。连忙去扶,沉甸甸的哪里扶得动。赶快到厢房去叫人。

        几个睡懒觉的便坐起来了,因晓得痢疾有传染,面面相觑不肯动。漱玉未免生气了,说:“诶,快些呀!”几人都呆望着她,在想她并非东工同学,却来管这种“闲事”;又想她此等花容月貌,竟都不怕死呢,我们的命不会比她的命更值钱吧?才终于跟她过来了,将重病者抬上用木桌拼成的床。

        随后,他们有的说去街上请西医,有的说去找史教务长,一下又走光了。漱玉独自守着,一摸他手腕,摸不到脉跳;试探鼻孔,又像有呼吸。她这才害怕起来,到门口张望几次,镇上西医终于提着个小箱子来了。

        医生不慌不忙地解开病人上衣的扣子。漱玉紧张地说道:“你赶快先给他打支强心针吧!”漱玉希望他会立即从小箱子里摸出听诊器和针药来。但医生只伸进手在他胸口处摸了摸,又打电筒将眼皮翻过来看了看,摇头说:“唉,人都死了,还打什么针!”小黑屋内外已聚了些人,气氛顿时凝固了。过了会儿,死者几位要好的朋友发出了抽泣声。漱玉因这段时间与死者相处,听他谈过自己的家庭和身世,不免同情,眼圈儿也早红了。

        史教务长因抱病又去修车厂探问汽车的事,来迟了。见此情景,只得亲自去镇上买了一副薄棺,棺材铺还帮他找来了一位穷苦老人,帮着收尸。大家从死者的衣物内找了一套最好的学生装,交收尸老人替他穿上。

        这时大家都退在外面。漱玉从门口看见那老人就要将学生装套在他光光的身体上,叫道:“呃,你等一等!”进去赶快又找了件衬衣。收尸老人或者想图轻巧,或者以为她是死者的什么亲人,道:“姑娘,帮帮忙吧!等僵了就穿不上了。”老人的话对漱玉像命令似的,因为这时她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甚至也不觉害怕。门外众人都呆看着。到抬进棺时,众人也都忘了害怕了,四五人争着上前,七手八脚将死者放好了。

        教务长遂将死者的一口皮箱子连同箱内遗物送给了这位收尸老人,作为酬谢。学生们都默不做声地看着。自从南京迁校之时起,东工学生和家长都等于向学校递交了生死状的,学校对学生发生的一切意外概不负责。此时既不可能通知家属,也不可能将这些东西交谁保管和携带,教务长如此的处置,倒是物尽其用了呢。

        棺木就停放在赵家祠屋后,等次日安葬。大家都希望停棺处离自己的床铺远一些才好,挪来挪去,最后选择放在了他去世房间的小窗外,才没人吱声了。可是王辉亮仍睡在这小窗户内呀。漱玉颇为不平,但挪棺的人都用手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做声,她只好沉默了。心想他既不知道也就不怕的,但愿他不会知道啊。

        赵家祠里暂时安静下来。镇上医生又来了,先进小黑屋去给王辉亮打针,然后又去看其他还躺着的病号。漱玉协助完毕后,又来陪王辉亮坐了一会。都不提死人的事情,而互相的家庭、经历等早已聊过了,故只有默坐着。她见王辉亮的两只眼角渐渐嵌上了泪水。一滴眼泪终于滚在右脸颊上了,他自己扯被角揩去。说道:“你不要笑我。”“哎,我怎么会笑你?我自己要是生了病,一样难受……不过,你的病已经好多了。”“倒不全是因为生病,还有……温小姐,你相不相信命?你说,如果学校同意我跟川军走了,我还会不会得这种痢疾?”

        漱玉回答不出什么来了,只好苦笑。她不禁在想,我的命又是什么呀?莫非就是飘泊?我才十几岁呢,就飘泊到了上海,又飘泊到了这里,并还要飘泊到陪都、昆明……王辉亮也苦笑了一下。却问:“当时,吕团长已经对我说了,我参了军很快就会提拔我当他的参谋。其实史教务长不同意也挡不住我的……你猜我为啥没去?”漱玉摇了摇头。

        “就因为我扛着你的行李。我和吕团长约了的,我将你送到渝州之后,就要去找他……”“噢,辉亮!你为了……我的行李……”“噢,不说了,就这样我都很值得。但是我还是有恨,我只恨没有去死在战场上,为了国家……和你。”“辉亮!”漱玉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汪汪的。“温小姐,”王辉亮在此瞬间竟显得神采奕奕的,“我,想给你揩眼泪。”他的手动了动。漱玉遂将身俯下去了。

        他们换了话题。王辉亮问:“咦,他们……在烧香?就在我窗口外面?”漱玉也闻到了,有人在外面的棺材前点起了香烛悼念。“不,在那边,隔得远。”漱玉痛苦地说,她晓得自己的表情很别扭,但是她一点没办法。王辉亮又流泪了,他又用被角揩去,叹一声道:“这颗是思乡的泪。”漱玉惊讶他此时还有这样的幽默。宽慰地笑了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呀。”“是不轻弹。”

        然后两人都不做声了,在听野外。雨中杜鹃叫得正欢呢,听那叫声就像“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路行来,思乡是大家经常的话题,所以他俩都觉得话说完了。“我快要归去了吧?”王辉亮问。漱玉感到心跳,因为她觉得他说的归去不是杜鹃叫声中归去的意思,不是思乡的意思,她无法回答。王辉亮将漱玉凝视一会,就安然地将眼闭上了。漱玉知道这是让她走,但她不知道王辉亮是想在眼里永远留住一个最美丽的影子……。她就悄悄走了。

        这晚上,住在学校那边的许多人也过赵家祠来悼念,到深夜才走。过不久,就从小黑屋子里传出很细的呜咽声。睡在厢房里的人听得胆战心惊,开始时还以为是棺材里面在哭呢!大家终于相约过去,见小黑屋里的蚊香熄灭了,王辉亮许是被蚊子咬得哭?遂为他重新点燃蚊香。过后又传来断断续续的□□,但再也没人敢过去了。

        次日早上,漱玉过来,小院里除了滴滴嗒嗒的雨声外,显得很清静。她依旧先看了看两边厢房,见里面的人正在酣睡。她又来到小黑屋门口,见门和昨早上一样的虚掩着,连那条黑缝儿的宽窄都一样。她像有预感,忽觉害怕起来了,手握着门框,不敢进去,又不愿离开。叫厢房里的人么?她想起他们昨天害怕和不情愿的神色,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凉飕飕的雨点打着脸,她感到心力交瘁,竟抽咽起来了。

        睡在厢房里的人有的醒了,因为夜里没睡好,迷迷糊糊;加上天色很暗,一时辨不清晨昏。醒的人耳语道:“呀,又有人哭!”“女的……是不是女鬼?”厢房顿时又弥漫着恐怖气氛。终于有胆大的起来看了一眼,说:“哎,是素女!”大家这才赶快出来。漱玉遂从小黑屋门口默默走开了,到游廊上去拭眼泪。但大家仍不肯进小黑屋去。等那位西医拧着药箱来了,大家才一同进去。

        果然,王辉亮也一命归西了。他的枕畔和被单上浸着泪痕,他的床上也湿了,那是尿。他患病已久,身体虚弱,一定是在伤心的挣扎中死去的呀。大家默哀着,这才有些自责:为什么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病友死去呢?为什么将灵柩停在他的隔墙,而让他孤零零地陪伴已死的同学?这真是太无情也太冷酷了啊!

        那个收尸的老人又被请来了,一进院子劈头就问:“咦,又死了一个?”语调说不清是感叹还是惊喜。咦,他在短短的一两天里就获得了两份小小的遗产,这对于一个穷苦农民说来,也真是运气呀!

        青青的草径,霏霏的细雨,两口薄棺在缓缓地爬着山坡。东工留在镇上的全体师生,包括体弱起不了床的,都跟随其后。小山头上渐渐隆起了两堆黄土,抬棺的农民在土堆前烧着冥纸。雨下大了,人们还坚持着默哀,水痕泪痕交错着在脸上流淌。却有人低声问:“噢,素女呢?”“她刚才还在呀!”“那里!她来了!”漱玉两脚泥泞,头发在滴水,她和一位同学从小树林里钻出来了,手里举着两只松枝扎成的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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