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南
阿南是个有用的阿南,但是今天,他没用了。
老东家坐在影壁前向众人宣告,阿南以后是花家的卫队统领时,阿南眼中的崇敬如当初花家收留他时的一模一样。
阿南因此摆脱了甲六的仆人称呼,被光荣地赐名阿南。
南,是正对外界的方位,他将作为一把利刃,从此负责保卫北面东家的安定。
但他从没想过,南,是如此的接近大门,东家甚至一抬脚就可以把他踹出去。
今天,他被踹出去了。
简单的阿南理解不了上层的想法,所以当他被绑在门板上时,依旧不解地望向老东家,他相信,老东家一定会阻止他们的,因为老东家曾说过,阿南,是个有用的阿南。
蘸水的鞭子抽在赤裸的脊背上,阿南仍旧不解地昂着脖颈,他在等老东家说出赦免他的那句话。
可惜,他没有等到。
老东家挽着那个陌生人走进北房,紧跟在后面的少东家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北屋里传出了他曾经护卫的笑声,但这些,都和他无关了。
他们把阿南丢在了乱坟岗,消失在了夜色中。
鬼槐树上的乌鸦落在那堆新来的烂肉上,使劲啄食,渐渐露出几节白森森的脊骨。
阿南没有死,鞭子打断了他背上的肌腱,却没有立时取了他的性命。
他趴在土堆上,失血过多让他神志有些模糊,只能费力地将一把野草慢慢推到后背的伤口上。
几只乌鸦无趣地踩了踩野草,心满意足地飞回鬼槐枝头,在浑圆的月影中号叫。
——
烈日当头,苏醒的阿南在一点点往回爬,老东家既然没打死他,那么只要他回去,老东家就一定会重新接纳他的。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不过只要他诚心认错,老东家就会救他的。
因为老东家曾说过,阿南,是个有用的阿南。
靠着枯树站起身的阿南一阵眩晕,重新扑倒在尘土中。
麻痒的后背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阿南双手背不到后面,只能绕过肩头去探,指尖摸到了黄色的黏液,很腥,也很臭。
背上似乎开始变得坚硬,阿南在爬行中感觉后背要结成一片了。
麻痒的感觉从后背蔓延到全身,阿南感觉脑子里都有什么东西在搔弄,十指用力地在头皮上挠,直至一道血线顺着鼻梁流进嘴里,他才感觉好了许多。
曾经让他视为一切的花家如今却像是远在天边,阿南开始担心他是否还能爬回去。
也许,老东家正在掰着指头数他到家的天数,也许,少东家已经派人来找他了。
心中有了期待,阿南爬的快了些,尘土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想要回家,只有在那里,他才是阿南,或是甲六。
他不敢想,当他不再是阿南,再做不回甲六,他还能剩什么。
太阳和月亮似乎在天上争着跑,阿南模糊间醒来,却总发现前一刻的夜色变成了黄昏,后一刻的晌午又变回了清早。
他要快一点爬回去了,老东家或许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终于,在这天晚上,阿南看到了远处那座黑压压的城市,就像横躺在薄雾里的巨人。
城市上空爆开绚丽的烟花,红的,绿的,黄的,阿南甚至能闻到风中淡淡的硝烟味。
但他实在是爬不动了,嘴里耗子的脂肪变得异常黏腻,就像他腰间流下的脓水一样。
花家的药师是很厉害的,往常受伤的护院都是由他医治的,甚至还给老东家看过伤,只要自己回去,老东家或许会让他给自己治伤。
——
渐渐地,身边偶尔会有远耕的农户。
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捂着嘴鼻躲开了?送浆食的农妇是在扶着树作呕吗?
可惜他如今脖子肿胀发不出声,不然就能喊他们带自己进城了。
——
开梁城最近怪事频发,据说是外出的农户在城外看见了一具腐烂的尸身,第二天却发现尸身又出现在了别的地方。
甚至就在今早,那具尸身竟直挺挺地出现在了城门口。
守门的卫兵喝开围观的人群,扑鼻的腥臭让他眉头直皱。
只见距离城门十丈远的土坡下面扒着一具腐烂的尸身,后背蝇虫盘踞,湿哒哒的野草似乎长在了背后的脓滩上,赤裸的上身已满是干涸的泥浆,褐色裤腿上都是磨起的毛边,长枪挑开蓬乱的杂发,水肿的脸上尽是黑色血迹,根本辨不出容貌。
卫兵嫌弃地将枪头在沙土里蹭了几下,叫来几个围观的农户将尸身拖出去埋了。
几个农户本是不愿,碍于上官的威严只能照办,麻绳套在脚脖子上一路拖行,来到田头的粪池边,互相使个眼色,将尸身沉了下去,一脸晦气地跑开清洗去了,没发现身后的粪池里那具尸身竟颤颤巍巍地爬了出来。
阿南曾经受过不少伤,他不怕疼,可现在,他却是被疼醒的。
全身像是有火在烧,有刀在喇,翻身在地死命地将背在沙石中摩擦,只有这样,那种钻入心尖的疼和痒才会有所缓解。
肿胀的喉咙像是塞入了一团棉花,喊不出,吼不动。
粗糙的石头蹭在头上嚓嚓作响,一簇簇头发随之掉落。
手中捏着自己的头发,阿南第一次流下了泪。
他何曾被如此糟蹋,被蹭掉脓肿的后背白森森一片,粉红的肺叶上沾满污秽,头皮被从中间撕开,翻开的伤口下露出满是划痕的颅骨。
老东家,你真的不要阿南了吗?我可是有用的阿南啊。
少东家,那条畜生扑过来的时候阿南一直挡在你身前,难道就因为阿南打了那条狗,你就不要阿南了吗?
阿南,还不如一条狗吗?
又是在夜,阿南的希望就像那轮沉入西山的金阳,暗淡,熄灭,恶寒。
他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长长地直起身体,一步步迈向开梁城,黑夜中传来阵阵骨骼摩擦的声音。
现在,他只是想去问一问老东家,阿南,还有用吗?
问一问少东家,阿南,是做错了吗?
——
三丈高的城墙上阿南飞身而下,左腿崴了一下,锋利的断骨从皮肉里刺了出来也浑然不知。
口鼻间呼吸急促,后背耷拉着几节断掉的肋骨,有一节已经刺破肺叶,淡淡的血水混着杂气喷了出来。
阿南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可是他不甘心,他就想问一问,阿南,已经没用了吗?
阿南若不再是阿南,那么,阿南还会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
花家大门前,阿南站在石阶下,面北。
大门紧闭,灯笼熄灭,里面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了。
没有护卫巡逻的脚步声,没有东家的说笑声。
花宅的大匾下,那面镶了银边的小匾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刹那,阿南突然明白了,就像一个懵懂的少年突然明白了大人们的行为方式。
少东家,不喜欢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把那个女孩弄进来?没打死不想卖田的老农?
老东家交给自己很多正派的思想,让自己约束少东家莫要胡作非为,这一切都是假的?
哦,花家要进京了,所以那块小匾也一起摘走了。
少东家为什么会去踹那条带着宝石项圈的獒犬?因为他知道那条狗是谁家的,他们已经来接花家人了。
原来那时候出手的只有自己啊。
既然要去更大的京城了,带着一个不喜欢的阿南可不好。
狗打了,人怒了,阿南,也就没用了。
既然没用了,那就丢了吧。
在老东家眼里,再有用的阿南,也只是一条随时能丢掉的狗。
阿南又不是他花家人。
老东家不会掰着指头等他回来,少东家也不会派人来找他。
他,只是一个没用的阿南。
那天晚上,夜空里的烟花,红的,绿的,黄的,是花家准备起行了啊,只有阿南还傻傻地在那里嗅着飘不过来的硝烟味。
阿南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拽下一缕发丝洒在花宅门前。
花家养育了阿南,阿南曾发誓誓死效忠,现在,他不配了。
花家丢弃了阿南,那么,他就不再是阿南了,连甲六也不是了。
时间到了,他僵立在了原地,破碎的骨肉支撑着残缺的躯体,在夜色中却找不到安息的地方。
——
留守的管院怒气冲冲地叫来守门的卫兵,在新的一天,这具残躯被人棍砸刀砍,塞进麻袋里丢出了城。
辛勤的卫兵指挥者众人将花宅前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几遍,连掉落的几根头发丝都没放过,艾草的烟气掩盖了所有的肮脏。
阳光照在干净的路面上,光明,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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