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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自己


这一下给三个人全扔到半空,各自扒住一侧木柱才没飞出去,混乱之中撞了个乱七八糟。

        这么快的速度歪成这样,靠重量根本压不回来。黄土之中,马腿已经弯了,眼看就要栽下去,若真给马蹄跺上一脚,肺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情急之中,凌皎连忙喊道:“白泽!”

        那一刹,他们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雪白剑芒从凌皎颈口闪出,那股神力便从天而降,遽然一震,将整个马车硬生生摁了回来。

        承恩惊魂未定地忙抱住轿厢窗框,大叫道:“刚刚什么东西?!”

        几人匆忙回头去看,延伸不知多远的黄土道上,赫然躺着一身完完整整的衣物。

        那衣物不难辨认,就是最普通的棉麻布衫、灰黑宽裤,平民百姓最常穿的那种,袖口裤腿还翻卷着。可是,再无其他。里面没有肢体。

        以至于刚才的颠簸,更像是碾过一团胀气。凌皎收回目光,看着承恩那双懵然睁大的双眼,笃定道:“车夫。”

        轿帘翻阖,承恩的后脑勺从轿窗里收回来,嘴唇惨白如蜡。驴哥也没好到哪去,捂着心口道:“看来城里面真出事了。”

        承恩接道:“下面也出事了?”

        驴哥道:“里面,不是下面。”

        承恩看着她,神色介于迟疑和恐惧之间,指向凌皎。驴哥扭回头,看了凌皎半晌,脸色愈发凝重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凌皎有些出神:“嗯?”

        大道两侧的沟壑中,棉麻布衣与拨云黄甲的碎片纵横交错。马车从它们身边跨过去的时候,凌皎突然觉得心里漏掉了什么事情,好像哪里都不对。

        接着,他脸上的茫然一闪而过,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承恩,你是让车夫把所有尸体都往这两道沟里填了吗?”

        承恩左右望了半天,像是在估计数量,声音也低了些,“不是,城里还有,怎么了?”

        凌皎心里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半晌才问:“城里面是烧的?”

        承恩道:“本来是准备往城西山坡上拉,但是那边村子里的人都死光了,想落叶归根也没办法。怎么了啊?”

        凌皎摇了摇头,说道:“没事,随便问问。”

        驴姐道:“我看你的表情不是没事,分明是有事也没办法了。”她转头对承恩说,“烧一城的怨魂,你不光是个畜生,你还是个有钱的畜生。”

        谁想到这呆子完全没找到重点,直接应道:“确实是!我祖祖辈辈都靠卖玉米发家致富的!恩公,一会有机会我带你回家一趟,看你儿子,顺便把宅子送你!”

        凌皎本来想问送我干什么,大家都有命赚没命花,一想这呆子还不确定他身份,也省得吓他了,便专心跟这马较劲。城里的路并不好走,废墟堆成矮丘,兵甲残垣和皮球玩具躺在一起。莽莽重城,几乎没有落足之地。

        他们索性收了缰绳下车。凌皎举手挥着越来越浓的尸烟,那股焦糊味灌进鼻腔里,有一种轻微的灼烧感,噎得他话声断断续续的:“你刚还在尸沟里玩泥巴,现在装什么怕鬼?”

        承恩像个球似的缩在轿厢里,魂不守舍的,表情实在怕得夸张,张了张口,嘴唇都粘到了牙龈上,“我不是怕……”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道剑芒打断了。

        ——那是两根淡金色的长骨扭绕而成的剑柄,包裹着一颗腕骨宽的海蓝宝珠。蓝珠滚动之时,瑰丽光泽闪耀其间。若静心去听,灵台便能捕捉到一刹那的龙啸浪翻之音,声涛万丈。

        不过承恩灵台里只有鬼叫和心脏狂鼓,当然是领悟不到这些玩意儿的,赶紧从怀里给剑端了起来,如神龛一般端着,甚至为周围提供了一圈穿透迷雾的明光。

        然而,这样举世罕见的宝物非但没让承恩站起来,反而让他抖得比刚才还厉害了,两手撑在地上要抬没抬,见鬼似的就往后跑,一身的冷汗给衣裳扎得黑透,睁大了眼睛惊恐万状地指凌皎耳朵。

        凌皎看着他,头皮一麻,知道自己身后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了。就摆摆手,劝承恩别慌,然后强行若无其事地往转过头。

        然而,预想中的青面獠牙红嘴白目都没出现,眼前还是坍塌的房梁框架,斑驳剥落的石灰墙皮。

        凌皎心说那这呆子闲着没事指什么,迈了一步刚要骂街,忽然,后背撞上了一个软鼓鼓的东西。

        那种触感顶着他脊柱,迅速蹿上了后脑勺,猛地回头去看,却发现背后也是空荡一片!

        烟太重了,几乎把人揽腰截断,他又急于找到那东西在哪,匆忙后撤几步,先道:“等等,你们别动!好像有东西!”

        这么一说,驴哥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就往这边猛跟。凌皎一看她来了,硬着头皮也得站住,结果下一刻他就膝盖一弯,掉下去了。

        驴哥一下找不到人,回头看承恩也埋在雾里,吓得大叫起来,叫了几遍,听到凌皎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低:“我在这里。”

        两人匆匆忙忙往这边赶,就见凌皎半蹲在地上,正在啃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臂,一下子吓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左一右冲过去就给凌皎架起来:“可不能吃这个啊!?”

        “我吃你们大爷。”凌皎往承恩身上抹了把泥,“不过,它主人就在旁边,这么嫌弃真的好吗?”

        不远处的血泊之下,车夫穿着的人正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仰面躺着,显然是从树上掉下来的,断掉那只右臂随着刚才的翻动,鲜血从参差不齐的孔洞中淌出来,红肉外绽,皮撕到虎口处两寸有余,不像是被利物斩断,更像是被活生生掰下来的。

        凌皎过去又翻了几遍,忽然“嘶”了一声,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少了两根指头。”

        驴哥低声道:“这就很奇怪了……断只胳膊不至于就直接死。”

        的确,尸体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死前一刻,惊恐、愤恨、虚弱,同时展露出来,那种不和谐的狰狞,在活人脸上不可能见到。可是除了右臂一处,其他地方并无伤痕。尸体旁边的血滩也皆因这处断口所致,其他地方甚至连血渍都没沾上。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凌皎道:“这手臂是在他活着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拽了下来,而那个东西又掰断了他两根手指,完全没再管他这‘本身’。”

        没想到承恩却说:“不可能。账我都结清了,他们不可能还留在这鬼城里,难道……是被什么东西拉进城里来了?”

        凌皎道:“恐怕反了,账没结清。”

        这一片还没来得及收整,遍地尸殍像纸片一样散落着,能一下子掰断人手臂的东西,那就已经不能用多大力量来衡量了,不知道刚才那叫声是谁发出来的,很有可能正混在这里面。

        凌皎弯腰往前走去,眉尖不自觉皱了皱,说道:“其实从刚才我就想说了,从古至今你听说过大规模焚烧尸体的例子吗?一个尸体烧干净至少要一个时辰,就不说用多少火油了,而且即便再有钱有闲,也绝对不能这样做。”

        承恩咽了口唾沫,说道:“恩公,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就快点告诉我吧。我真想不明白,早知道我就去天庭报到了……”

        凌皎道:“三天前,拨云军队攻打染关,染关百姓看着骨肉血亲惨死面前,无能为力,那是滔天的恨意。把他们同时圈到一个地方烧,生前没打完的仗死后还可以继续打,你的做法,相当于创造了一个——怨魂角斗场。”

        承恩给他说得一激灵,驴哥倒是早就清楚原委了,翻了个白眼说道:“天庭还真是饥渴啊,什么人都收,这胆子戳破了还不如屁声响,真打起来有什么用呢。”

        这话骂了承恩三分就骂了凌皎七分,但看起来骂得颇为满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承恩的脸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凌皎赶紧压下他们话音,说道:“承恩,你是染关本地人,即便死了,你会离开家吗?”

        承恩果然怔了一下,道:“当然不会。”

        凌皎点点头,“所以拨云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的?”驴哥问。

        凌皎道:“回家。”

        越鸟南栖,狐死首丘。生灵濒死总会归心似箭。即便有人洒脱到天地为棺,追根溯源也不过是以天地为家。

        见承恩没懂,凌皎笑眯眯地道:“我再问你,如果有人在你家里杀人放火,杀完放完还想自己魂归故里,你怎么想?”

        他把承恩笑得一后背冷汗,白泽剑芒都跟着晃了一下,驴哥冷笑了一声,说道:“谁也别想走。”

        “太对了!”凌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就是这样。”

        凌皎道:“也就是说,拨云军队杀人放火之后想跑路,但染关百姓不让,拨云军队走不成,那你染关的人也别想超生。这种相互的憎恨比生前给朝廷打仗要深切多了,火化的怨魂又解脱得最慢,如此一来,所有条件共同决定了一个结果——他们全部被困在了这里。”

        帮帮车夫肯定在承恩走以后,偷偷进城来拣尸体身上的东西了,不知道抓了什么,给原主硬生生掰了回去。

        说到这里,驴哥忽然插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火化最慢?”

        不等他们继续说清楚原委,突然听到了一种“沙沙”的轻响,几人立刻闭上嘴巴,左顾右看了几回,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去。相觑一瞬,确定都听到了。承恩道:“那边!”

        天边隐约冒出红漆高墙城楼,承恩一看到这南城门就认识了,说道:“就是这些马车!我走的时候没这么大烟,尸体都摞好的!”

        一排运尸的马车鱼贯而出,凌皎向堆砌如山的尸体上一一循了过去。

        浓烟达到鼎盛,源源不断蹿上面门,虽然鬼可以不用呼吸,但这种感觉就像把脸对准一锅煮开的腐肉,非常熏眼睛。

        凌皎立在原地,对着这些马车微微蹙眉,这可如何是好?大致看了一圈,就想回头问问那两人什么想法。

        可是,一转头,凌皎的瞳孔突然缩小到了极点,脖子都僵硬住了,好像浑身血液都消失了一样。

        驴哥正气喘吁吁地往凌皎这边走,没有发现任何不对,这一路跑来,走得也不快,“我今天真是不该来,怎么还有体力活啊……”

        凌皎死死盯着她背后,开口道:“驴哥。”

        驴哥脚步停了一下,似乎想问怎么了,这一停,凌皎的五脏六腑都紧成了一团,再也没说出半个字。

        循着声音跑过来之前,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不管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大家都是同根生,能怎么样?可是此时,无论他怎么控制,他的手都在剧烈发抖。

        因为,他没看到任何怪异的东西——

        他看到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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