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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今天的晚报有这样一条消息:

实习记者王小妮报道:发生在本市多起残害妇女案件的凶手戴高,昨晚在雀桥路又一次对一名下夜班妇女行凶时,被巡逻的两位民警当场抓获。

刑侦队连续作战,连夜对凶手进行了审讯,凶手戴高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承认一年多来,发生在本市的多起残害妇女案件均是自己所为。以前本报曾对案件做过多次报道,应广大读者的要求,本报将对此案件的审理作连续追踪报道。

今天的晚报卖得很快,广大妇女们看了这条消息奔走相告。妇女们喜气洋洋,挥舞着手里的晚报,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笼罩在她们心头及家人一年有余的阴影终于散去了。她们的心里踏实了,从今天开始,她们会像以往一样,自由放心地在夜晚的暗角里幽会、逛街、购物、上班、下班……读了晚报的妇女,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在心里长长地吁了口气。天空是蓝的,城市是那么可爱,她们一下子觉得生活变得美好亮丽起来。

3月14日晚,赴约会的某公司青年女职员王某,在羊角胡同被歹徒杀害,次日晨被人发现,王某的容貌被毁,裤子被剥光,歹徒残忍地将王某的下体撕裂,然后逃之夭夭。

5月17日夜,下夜班的金城医院年轻护士李某,在走到夕照路时被歹徒从身后袭击,李某的双乳被割,下腹多处被刀刺破……

6月31日晚,新婚的金某在自己家中被跳窗而入的歹徒杀害……

……

据公安局的专家确认、分析,这些残害妇女的案件均一人所为,歹徒在伤害这些妇女的过程中,不为钱亦不为色,只为了伤害而伤害,被害者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

有目击者提供,凶犯三十出头,中等身材,面孔白净,手执一把尺余长尖刀。公安局的人曾以此为依据,画影图形,广泛地在大街小巷张贴,可收效并不大,曾有两名面目可疑的男士被群众检举揭发,经公安机关审查,均不是他们要抓的真凶。

这些消息,晚报曾作过系列报道。

晚报实习记者王小妮来到公安局刑侦队办公室时,刑侦队长苏群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年轻的李警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专注地看着队长苏群。苏群生得很孔武,属于虎背熊腰那一种,脸上的胡须很繁茂地生长着。李警员二十出头,刚从警校毕业,还没满实习期,昨晚就是这两个人抓获凶手戴高的。

王小妮就在这时推门走了进来,苏群就睁开了眼睛,他望眼立在门里的王小妮,目光里有种很亮的东西闪了一下,李警员发现王小妮时很没神采地望了她一眼。王小妮便自我介绍,并拿出报社总编亲手写的介绍信。刑侦队长苏群对报社并不陌生,他经常配合报社记者工作,于是便有一篇又一篇有关刑事案件的消息见诸报端。

苏群看完介绍信,挥手让王小妮坐下,王小妮并不坐,仍那么美好地立着,脸上有笑,是很含蓄的那一种。王小妮就说:苏队长你还没有答应我呐。

苏群点烟,高兴地吸了一口道:凶犯抓住了,此案了结了,还有什么可采访的。

我要采访凶犯的动机,他为什么仇恨年轻漂亮的女人。王小妮一边说一边甩了甩长发。苏群看见了,心里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然后很职业地坐在那,很职业地说:案件正在审理,你不可能见到凶犯。

我并不一定非要见凶犯,我需要的只是背景材料。王小妮冲苏群眨了一下眼睛。

苏群心里那种莫名的情绪又动荡了一次,接下来他摊了摊手。他不想拒绝报社对这世人瞩目的案件的采访,况且他一见到王小妮,就有一种亲近感,他说不清这种亲近感缘何而来。王小妮并不属于那种很漂亮的年轻女人,但她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看了让人很舒服的东西。

王小妮见苏群不语,便说:你答应了?

苏群很深刻地望了一眼她,让自己的脸被很浓的烟雾罩住。

李警员这时长叹口气,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实习记者王小妮深入刑侦队采访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苏群赶回家的时间是晚6点15分。苏群开始做饭,他做的饭是面条、鸡蛋。自从爱人和他分居以来,他很少回家吃饭,若吃便是面条、鸡蛋,他只会做这些。苏群吃完饭时,是6点53分。昨晚他一夜没睡,很困。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仍没忘记定闹钟。

9点55分的时候,闹钟响了。苏群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屏幕上出了两行字;奥运会足球预选赛,八强决赛。中国队——沙特队。

接下来比赛开始。从比赛开始那一瞬,苏群便不停地吸烟,喝水,手心、脚心均出了许多汗。

11点48分,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结果1:1两队踢平。

接下来,苏群上了趟厕所,吃了两粒安定,然后入睡。

第二天上午,7点53分,苏群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实习记者王小妮已在等候了,李警员在打扫卫生。李警员不和王小妮说话,王小妮没话找话:你为什么要当警察?李警员:唔。王小妮:你热爱自己的工作么?李警员:唔。王小妮笑:你这人真有意思。李警员:鬼有意思。苏群听着王小妮很见习的问话在心里笑了笑,然后推门走了进来。

李警员看见苏群,很专注地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就笑了,笑得很灿烂。王小妮望见了那笑,拧了一下眉头。

苏群坐下,点烟,吸烟,说:昨晚肯定又审了一夜,一会儿我过去看看,有什么进展我通知你。

王小妮就很朦胧地冲苏群笑了笑。

李警员在照镜子,照得很仔细,也很周到,方方面面都照到了,把镜子放在衣袋里,一脸抒情。

王小妮又拧了一次眉头。

苏群对这些熟视无睹,他看了看表,起身走了出去。半晌回来,抱来一份卷宗,放在王小妮面前道:这是昨天审讯的结果,目前还是保密的,只准在这看,不能报道。

王小妮接过厚厚的卷宗,挺沉。很见习地惊呼:审出这么多?说完她新奇地翻阅卷宗。

审问戴高笔录如下:

问:姓名?

答:戴高。

问:年龄?

答:35岁。

问:籍贯?

答:河北。

问:工作单位?

答:幸福敬老院。

问:你作案有多久了?

答:大概有一年多了吧。

问:发生在本市一年多来残害妇女的五起案件都是你干的么?

答:(略沉思,回想)都是。

问:你为什么要去伤害她们?

答:不知道,我觉得那样很痛快,就像和她们睡了一次觉。

问:请交代你每次作案的过程。

答:(先想了一会儿,似在回忆)其实很简单,趁她们一个人时,我在背后下手,先把她们打蒙或者一刀刺死,然后干我想干的事。

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答:就是男人想干女人那点事。

问:从每次案发现场看,你并没有强奸她们,也没抢走她们的钱物,为什么你要说干了她们?

答:和她们做爱那是别的男人的事,我不行,以前行,大约在两年前就不行了。(说到这戴高不说话了,神情有些黯淡,他向审问者要了支烟,点燃后吸了几口,神情平静了些,他苦笑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杀了这么多女人,你们一定会枪毙我,其实我也不想活了,活着就想去杀那些女人。(戴高说到这眼睛里有些潮湿)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们吧,免得你们问来问去的。(戴高吸完一支烟,又接上了一支,停了一会儿说)你们还记得两年前幸福大街68号楼那起煤气中毒的案子吗?(戴高望着审问者的脸)我知道你们记不得了,况且当时也不是你们过问的。当时死的那对夫妇被定性为煤气中毒,的确是煤气中毒,但不是他们失误,而是我干的。(说到这里戴高又笑了笑)说就说了吧,债多了不发愁。是我干的,是我用煤气杀死了他们。有些情况我还要向你们说明一下,要不然你们听不懂。

说来话长了,我是5年前结的婚,结婚那年我都30岁了。我在敬老院工作,天天和那些孤寡老人打交道,工作没什么意思,也没出息,工资又不高,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和我结婚的这个女人是我们院长的亲戚,我们院长做了一年多的工作,这女人才勉强答应嫁给我。一直到两年前和我离婚,她一直不满意我。那时我就想和她快些有个孩子,有了孩子就能拴住这个女人的心了。刚开始我们没有房子,只好住在敬老院一间堆放被褥的仓库里。后来还是好心的院长出面向别的单位借了一间房子,就是幸福大街68号楼。那是个两居室的房子,我们住一间,另外一间也住着一对新婚夫妇。他们感情很好,男的在工厂上班,女的是商场售货员。他们有时也打架,是男的打女的。刚开始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后来知道了,他们是为了看球。男的是个球迷,我这人也喜欢看球,但没有他那么迷。

两年前,’94世界杯外围赛,中国队先输给也门,后来又输给伊拉克,小组出线没戏了。事儿就发生在伊拉克对中国踢球的那天夜里。其实那天晚上我也想看球,我老婆不让我看,我就没看。我先睡了一小会儿,接着就醒了,隐隐约约的我能听见我的邻居电视里传过来的声音。当时我想,即使球看不成,就争取今晚要个小孩儿吧,没准今晚就能让我爱人怀上。在这之前我们曾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我们都很正常,没有问题。后来医生又给我们讲了许多方式方法及时间等等,最后医生很幽默地鼓励我们,让我们再勤奋一些。

那天晚上,我就对她有了那方面的要求,她没有反对,却少有地主动。我们都感觉很好,正当我们夫妻双方齐心协力做那件事时,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的邻居房内,先是“轰”然一声巨响,接下来邻居的女人披头散发一头撞开了我们的房门。我们的房门临睡前是插上的,那女人一定用了很大的劲。女人高呼:救命呀,杀人了。

当时我们夫妇俩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件事,都吓得不轻,又很难堪。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晚中国足球输给了伊拉克,进军世界杯没戏了。男人先是砸了电视,又要杀女人。女人没有杀成,却把我们吓得不轻。事隔没有两日,邻居夫妇和好如初。我们夫妇之间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发现我再做夫妻的事不行了。怎么努力也不行,这病我懂,就是人们常说的阳萎。我的女人和我吵,吵也不行。

我们又一次去求医,医生得知我的病情后告诉我,让我放松,病因主要是精神方面的,药物不会起到根本作用,只能辅助。那些日子,我一边放松,一边吃药,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不行。我女人骂我,越骂我越不行。刚开始我以为换一个环境也许行,我们就试着换了几个地方,公园的草地上,敬老院那间堆满被褥的仓库里,都不行。

我女人比我还急,急得她一有空就在电线杆子底下转悠,你们别笑,电线杆子上贴的到处都是治各种男女病的广告。我们试着找了几个这样的江湖郎中,没用,一点用也没有。我女人看我真的没有希望了,便哭了,她哭了一夜,我的心里也不好受。第二天早晨,女人就跟我提出了离婚。刚才我说过,她嫁给我一直就不满意,再加上我又有了这病。我知道她的决心已定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是个废人了,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就同意了。

离婚以后,我仍住在幸福大街68号楼。我一个人住在那间房子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邻居把电视砸了,男的发誓再也不看球了。他们没了电视,干那事的次数明显地多了。我们那幢楼是旧楼,建筑质量很差,隔音不好。他们做那事时,我听得一清二楚。我越听那种声音越睡不着觉。我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想我从前的女人,可她却和我离婚了。从那时开始,我就恨上了我的邻居,他们那么快活,我却这么痛苦,我听着他们做爱的声音,我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有很多次我想冲进他们的房间,也惊吓他们一次,让那男的也阳萎。我想了千百次,可我一次也没有那么做。邻居男人阳萎也挽不回我失去的女人了,我知道我这辈子毁了。这样不阴不阳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我这么一想,我就决定杀人了,我要杀死我的邻居,我这么痛苦,也不想让他们快活。

我自从晚上睡不着觉之后,我就主动要求上晚班。敬老院里,晚上也有人值班,那些老人经常在夜晚犯病,他们死去的时间也大都在晚上。

那天晚上我一边值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放映一部外国电影,一个男人为了害死他的女人,采用的就是让女人煤气中毒的方法,这个细节触动了我,我想,何不让我的邻居也来一次煤气中毒,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说干就干,那天晚上我偷偷地溜回了幸福大街68号楼,我先在煤气灶上坐了一小锅水,然后打开煤气,我做这一切时动作很轻,邻居肯定没有发觉,我离开时在他们房下听了听,他们仍兴致勃勃地做那件事。

我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敬老院,我想像着那小锅水烧开后浇灭了煤气,然后煤气进入他们的房间……

下半夜,敬老院一个老头的心脏病犯了,我和院长一直在抢救那位老人,直到天亮,老人才苏醒,我几乎忘掉了煤气的事。

快中午时,我回到了幸福大街68号楼,楼门口聚了很多人,有警察,也有看热闹的人,两个警察把那对夫妇抬了出来,他们身上盖着白布,我想他们肯定什么也没穿。

看热闹的人就议论煤气中毒什么的。他们死了,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是我杀了他们,我一点也不恐惧,我倒希望警察来找我,可是没有,警察定案的结果就是不慎煤气中毒。

(戴高说到这停住了,他的神情有些疲惫,他又点了支烟,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

问:你说这些和残害那些女人有什么关系,她们并没有伤害你?

答:是的,她们并没有伤害我,她们是无辜的。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虽不能干那个事了,可我的欲望和正常男人一样。我一看见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想占有她们,我知道就是她们同意和我睡觉,我也一事无成。那滋味你们正常人没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我痛苦,难受,我占有不了她们,我便开始恨她们。当我一次又一次伤害她们的时候,我的心才好受一些。我用刀砍她们,刺她们,就像和她们干那事一样痛快。我知道这样做很可怕,她们是无辜的,可我管不住自己,隔一段时间我不伤害她们,我就憋得要发疯,我只能一意孤行地做下去。我也清楚,你们早晚会抓住我的。我不怕你们抓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戴高用手抓自己的头发,样子很痛苦,接下来他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浑身抖着,有泪水流出来。)

……

三月北方的阳光仍显得有气无力。实习记者王小妮看完卷宗久久没有说话,她站起身,倒背了手,踱步。神情很深刻,很不符合她的身份。

李警员事不关己地照着镜子,不时冲镜子里的自己挤弄眉眼。久久,又过了久久,李警员终于收起镜子,又从兜里掏出一支护唇膏往唇上小心地涂。

王小妮拧着眉头看他,然后又踱步。

李警员涂完唇膏,小心地伸出舌头去舔自己的唇,样子很像只猫。

王小妮终于忍不住说: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李警员被王小妮的话吓了一跳,他呆定地看了半晌王小妮,脸有些红,嗫嚅着答:我爸是警察。

你爸希望你做一个警察?王小妮说。

李警员点点头,便不再理王小妮,拿出指甲刀,小心地剪着指甲。王小妮发现李警员的一双手又细又长,很像女人的手,王小妮的眉头又拧了一次。她踱到苏群的身旁,苏群一边吸烟一边翻看戴高的卷宗。

给我支烟。王小妮说。苏群抬起头看了眼王小妮,很熟练地从烟盒里弹出支烟递给王小妮,王小妮接过来,自己用苏群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半晌才缓缓地把烟吐出来,样子很老到。

李警员呆定地看着王小妮,突然说:我不喜欢吸烟的女人。

王小妮笑了一笑,唇红齿白地说:是么,我也不喜欢不吸烟的男人。

李警员说:讨厌。

王小妮笑着道:这话应该我说。

苏群把卷宗合上,伸了下腰对李警员说:把卷宗给预审科送去。

李警员白一眼王小妮夹着卷宗走出去。

王小妮望着李警员的背影:我想他不适合当警察。

是么?苏群笑笑。你怎么看戴高这个案子?王小妮问苏群。

在我的眼里他这案子很简单,罪大恶极,杀人偿命。关于其他背景原因,那是社会学家的事。苏群一边说一边在摸自己的胡子,胡子们正方兴未艾。

王小妮吐了一串烟圈,把烟头狠狠地丢在烟缸里。

昨晚那场球看了么?王小妮这么问。

当然,你也喜欢看足球?苏群有些吃惊地望王小妮。

我正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当然是足球,我准备写篇文章,题目叫“足球•文化及其他。”

很有意思。

王小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很认真地看了眼苏群问:你说这次中国队能不能出线?

苏群点支烟,眯着眼:中国队目前胜哈萨克斯坦,平沙特,最后一仗对韩国,打平即可小组出线,我想小组出线问题不大。

你错了,我敢说中国队肯定出不了线,对韩国队一场一定会输。王小妮挑战似地望着苏群。

苏群大度地摊摊手:敢打赌么?

赌什么?

若我输了,我请你吃饭,若你输了呢?

我请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王小妮伸出手,很响亮地和苏群击了一下掌。

李警员这时走了进来,他很愤怒地盯了眼王小妮的后脑勺。苏群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李警员走过来,站在王小妮身后,声音发颤地道:你的采访该结束了吧。

不,我要等结果。王小妮头也不抬地说。

死刑。李警员面无表情地说。

不,我不是指这种结果。王小妮斜了眼李警员。

讨厌。李警员说。

真有意思。王小妮说。

苏群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枪,别在腰里:我们应该出去转一转。

带上我吧。王小妮说。

苏群笑一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讨厌。李警员说。

一辆三轮摩托,载着三个人驶在大街上。李警员双手抱住苏群的腰,脸贴在苏群的背上,王小妮坐在车斗里,初春的风很大,扬起了她的头发,像一只飞翔的鸟。

摩托驶到黑鸽子咖啡屋前停住了。

苏群先跳下摩托,冲两人:进去。

王小妮茫然地望苏群。进去喝一杯,我请客,不过这次和打赌的事没关。

王小妮挺胸气壮地向里走。

苏群似乎对这里很熟,他径直把两人带到2号桌旁,三个人坐下。

一个女人很不情愿地走过来,立在座位的出口处。她不语,三人也不语。

苏群看眼立在一旁的女人:怎么样,还好么?

要什么快说。女人似乎很不领情。

当然是咖啡,老一套,我那杯不加糖。说完他拍了一下女人的屁股。

少来这套。女人说完转身走了。怎么样?苏群问王小妮。

什么怎么样?王小妮不解。

这女人。

很漂亮,也很性感。王小妮真心地说。

是我老婆,起码现在还是。苏群无奈地说。

王小妮不明真相地望着苏群。

分居了,快有两个月了。苏群一边点烟一边说。

这时一个很胖的男人走了过来,很热络地和苏群打招呼。胖男人四十多岁,秃头,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男人走后,苏群冲王小妮:他是老板,目前我老婆和他同居。

王小妮张大嘴巴。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们一个月以后会结婚。苏群似乎在说别人的事。

你同意和你夫人离?王小妮这么问。干嘛不同意,和我生活水深火热的。苏群的话说得轻描淡写。

女人复又走来,托盘里端着三杯咖啡。

苏群喝了一口,冲女人:味道不错,谢谢。

女人眼皮也没抬,款款地离开。

其实来这里我就想看看她。苏群小声说,不知冲谁。

王小妮一口咖啡哽在喉咙口。

李警员叹了口气。

三人走出咖啡屋时,李警员买了只巧克力雪糕,向后街走几步在一个幼儿园门前停住了。一群孩子在做游戏。一个小女孩看见了李警员,跑过来,李警员弯腰把孩子抱起。小姑娘在李警员脸上亲了一下,亲热地叫一声:爸。

苏群和王小妮在不远处看着。

苏群:这孩子是小李捡的。王小妮看见小姑娘在吃雪糕,很幸福地在李警员怀里笑。

小李养这小姑娘两年了。苏群抬头望天,太阳西斜,阳光懒懒的。

王小妮:真想不出。

小姑娘又走回孩子们中间,李警员痴痴地望着孩子们的身影。

3月21日晚,晚报实习记者王小妮随刑侦队长苏群来到苏群家。

晚饭是王小妮做的。王小妮做饭的时候,苏群打下手。王小妮做了三个菜,西红柿炒鸡蛋,芹菜炒肉丝,另一个是蚂蚁上树。

苏群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晚饭了,他看着饭菜,又看着王小妮,心里很温暖。苏群于是就预言地对王小妮说:你日后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老婆。

王小妮就笑。王小妮笑的时候,发现苏群家卧室的墙上那幅照片。那是苏群的结婚照,苏群和夫人很呆板地正凝视着有些冷清的家。王小妮看见了那幅照片,心里就多了些说不清的滋味。苏群发现了,苦苦地笑了一下。

吃饭时两人喝了几杯酒。

王小妮瞅着那幅照片说:你爱她。

苏群喝酒,很猛的动作,不说话。

现在仍是。王小妮强调着说。

苏群说:喝酒哇。

王小妮笑一笑。

晚饭结束之后,两人打开电视。此时,时间是7点30分,电视里老生长谈地播放天气预报。

苏群在找咖啡,翻箱倒柜的却怎么也找不到,苏群就有些火气。王小妮说:到橱柜里看看,苏群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咖啡。苏群的情绪就好了起来。接下来两人就喝咖啡。

7点50分的时候,电视被调到体育频道,特约嘉宾李惟淼和马德兴在谈论着中韩两支足球队的实力。

电视上说:中、韩的实力应是半斤八两。

电视上还说:是保平争胜还是争胜保平,这种指导思想影响这场比赛。

苏群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每遇到有中国足球队比赛总是这样,手脚发凉,且有汗水,还有最大一个毛病就是不停地上厕所。

8点的时候,电视上说,因此役决战的城市吉隆坡在下暴雨,比赛时间推迟到9点。

王小妮看表就有些遗憾地说:我怕是看不完这场比赛了。

苏群不解地望王小妮。

报社十点半锁门。王小妮补充道。那就住在我这好了。苏群说完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

王小妮看见屋里有床,床上有被子,虽说有些乱,但能忍受。

苏群说:你不会不放心我吧?

王小妮抿嘴一笑:怎么会,你是警察。

苏群道:那不一定,难道警察就不结婚、生孩子。

王小妮大笑,苏群也笑。

两人等待9点钟到来时,苏群共上了四次厕所。

王小妮就说:咱们打的赌还算不算数,要是你想反悔的话还来得及。

苏群有些急,斩钉截铁地说:中国队小组定能出线。

王小妮笑说:好,一言为定。两人又击了一次掌。

9点就终于到了。

电视里,吉隆坡那座城市果然下着大雨,比赛就开始了。

苏群吸烟。

电视里中国队踢得很被动,有些狼狈。

苏群说:我操,我操!

王小妮拍一拍苏群肩膀:平常心。

上半时中国队在乱作一团中以零比一落后休息。

苏群又去了两次厕所之后说:下半场你再看,中国队肯定会有不俗表现。

王小妮笑一笑不语。

下半时再踢,中国队的样子还不如上半时好看,开场不久韩国队又入一球。

苏群站了起来:我操,我操——突然电视画面消息,主持人在电视里说:租用的卫星时间到了,下面的比赛无法转播,很抱歉,等等。

苏群拍了一次腿,做了副仰天长叹的样子。

王小妮说:听收音机吧。

收音机果然在转播,两人听完比赛,中国队终于以零比三落败,被淘汰出局。

王小妮说:怎么样?

苏群点烟的手有些抖,他凶巴巴地说:以后再也不看中国队比赛了,再看我是全国人民的孙子。

王小妮说:话不能这么说,还是平常心的好。

王小妮来到苏群给她指定的房间后,她没有一丝睡意,她坐在桌前,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一篇文章的题目:

足球•文化及其他王小妮写完标题停了停,然后开始写下去。

足球是什么?

它不是游戏,也不是商品,它是十一人的集体。它是一个民族身体、文化、智慧的一个缩影,它是在和平年代里,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没有硝烟的战争。之所以能吸引这么多人去关心它,其实人们关心的是这个国家或集体,球迷众多的国家是有希望的,球迷狂热的国家是火热的……

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足球提出这样的口号有许多年了,时值今日中国足球仍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我想这与踢球人的文化素质有极大的关系。

中国足球一直在近亲联姻。从中国有足球比赛那天开始,就注定了它的悲剧性。我们的足球教练们,前身都是足球运动员,踢不动球时才改行当上了教练。他们对足球的理解和认识,仍停留在他们踢球时那点可怜的悟性上。这种悟性有多深,又取决于他们本人的文化素质。我们都知道,中国一茬茬运动员,大都是从十几岁,或几岁就从事这项运动了,这无疑影响了他们的文化学习。中国的足球运动员,他们真实的文化程度有几个能达到高中或者中专水平的?这无疑是影响他们悟性的重要原因之一。不同修养的人,面对自己国家的国旗、国歌,他们的联想和精神是不一样的。(这正如气功)往往在足球场上是需要这种精神的,这种精神从何而来,当然是悟性。

没有一种精神的球队是注定要失败的。

中国的职业联赛使队员和教练员们有了许多抛头露面的机会。这就让我们的队员和教练们露出许多“羞处”来,我们可爱的教练们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不时地说出白字来,让观众贻笑,可见我们教练员们的文化素质有多高。

球场上往往又不是单纯的比较术,技术和意识以外的东西更为重要。而一个有文化与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对技术和意识的感悟又是不同的。

……

夜很深了,王小妮仍没有睡意,她沉浸在足球与文化的辩证关系中。

苏群这时走了进来,王小妮停止了写作,她说:睡不着?

我想杀人。苏群说。

王小妮就笑。

苏群吸烟,递一支给王小妮。王小妮隔着烟雾望他。他拿起王小妮写的几页稿纸读。很快读完了,王小妮说:说说你的高见。

明天中午我请客。苏群说完这句话离开了王小妮。

星期四那天,晓康一夜也没有睡,他是睁着眼睛到天明的。晓康想,此时身在吉隆坡的骆驼肯定也没有睡。晓康和骆驼是哥们儿,两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晓康和骆驼大学毕业刚一年,两人是同学,又一同被分到一家生产电视机的工厂。

上大学时,两人都是校足球队的队员,晓康踢前卫,骆驼踢前锋,两人是一对很好的搭档。两人本来是想一起去吉隆坡的。那天他们一起去旅行社报名,可他们了解了此行的费用,两人都有些灰心。两人手里的存钱只够他们一个人用。

那天晓康和骆驼从旅行社回来,晓康说:是你去还是我去?

这句话两个人已经重复几遍了。

骆驼有些发愁,他望着宿舍外的天空说:要不咱们打赌吧,谁赢了谁去。

赌什么?晓康来了精神。

骆驼拿过三支火柴棍,一只手里放了两根,另一只手里放了一根。又同时拿到身后变换了几次说:你猜。你若猜中双数你就去,否则我去。

不,你猜。晓康也拿过三支火柴棍。骆驼犹豫了一下说:也行。

晓康攥火柴棍的手有些抖,正当骆驼要猜时,晓康改变了主意。把火柴棍又交给了骆驼说:还是我猜吧。

骆驼还说:行。

然后骆驼拿火柴棍的双手在背后不停地倒来倒去。最后举到了晓康面前。

晓康先猜左手,又猜右手,最后又是左手。

骆驼就说: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考虑。

晓康点了支烟,也给骆驼点了支,骆驼用嘴角叼着烟,眯着眼瞅着手表。在五分钟的时间里,晓康改变了好几次想法。最后晓康选择了右手。

骆驼张开右手,是一支。

晓康输了。

晓康把存折递给了骆驼。骆驼感激地接过晓康的存折说:这次算我借你的。

晓康很哥们儿地拍一拍骆驼的肩膀说:别说借不借的,这样吧,要是中国队这次出线了,这钱我就不要了,算为中国足球募捐了。

一言为定!骆驼和晓康很义气地击了一次掌。

结果骆驼去旅行社报了名。

那天晚上骆驼请晓康到小馆里喝酒。两人都喝得挺多,也说了许多关于足球的话题。后来两人就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骆驼满嘴酒气地说:哥们儿今天我骗了你。

骗我?晓康不解。

骆驼就说:我的两只手里都是一根。

晓康就明白了,骂了句:我操。

然后两人就笑,大笑。骆驼笑出了眼泪。最后骆驼说:要不,还是你去?你去,我去都一样,还是你去。晓康坚定地说。

我操,够意思。骆驼重重地打了晓康一拳。

没几日,骆驼便随球迷远征军浩浩荡荡地去了吉隆坡。

晓康在星期四这天晚上睡不着,他异常地思念远在吉隆坡的骆驼。要是骆驼在他就不会这么孤单寂寞。他有许多关于足球的问题要同骆驼探讨。

可惜骆驼不在,晓康只能把那口气憋在心里。

晓康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星期五的天空很不好,阴沉沉的,像他的心情。晓康没有吃早饭便去上班了。一上午晓康都显得魂不守舍,他的心里很难受,属于无着无落又异常憋闷的那一种,在这时他又想到了骆驼。中国队输了,球迷远征军用不着再为他们摇旗呐喊了。他想骆驼再过两天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他要请骆驼喝一次酒。一想到酒,晓康便产生了强烈的喝酒愿望,这种愿望使他本来就不晴朗的心情,更加阴云密布。

晓康一上午都在这种心情中度过。

坐在流水线上的青年女工向他抛了几次媚眼,他也视而不见。晓康在心里说:我心情不好。

那个青年女工和晓康是有些来往的,晓康也知道她对他有些意思。他们在厂里举办的周六晚会上跳过舞。

女工有一个很好的身材,模样也不错,最让晓康动心的还是女工的一对乳房,它们又高又大。跳舞的时候晓康是在有意无意中碰上它们的,女工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甚至还有些鼓励地一直深情地望他。这让晓康很是不好意思。

再跳舞的时候,女工总是距晓康很近的地方坐着,有很多人请她,她都不跳,她只和晓康一个人跳。晓康知道她的心思,晓康和她跳时,胆子就比以往大了许多,一次次大胆地去碰触乳房。那时晓康觉得生活是很有意思的。

此时,晓康望着女工抛过来的媚眼,显得麻木迟钝,晓康就一遍遍在心里说:我的心情不好。

越临近中午,晓康的心情越不好。他的眼前反复地闪现出昨晚那场球,不该进的球进了,自己该进的球又踢不进去。中午下班的时候,晓康一走出车间,他就下定决心去喝一次酒。最好喝醉,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车间主任要扣他的奖金就扣吧,反正喝酒的次数对晓康来说也不多。

就这样,晓康来到了“哥俩好”餐馆。

苏群是开着摩托来到“哥俩好”餐馆的。

苏群和实习记者王小妮喝白酒,李警员喝饮料。

一瓶白酒两人已下去了大半,两人一杯一杯地喝。

苏群说:行,有两下子。少来这套,喝酒又不是喝毒药。王小妮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

李警员的饮料喝得很秀气,王小妮每喝一杯酒,李警员就皱一次眉头。王小妮看见了那皱着的眉头,便伸出手拍一拍李警员的肩膀说:哥们儿,喝酒好哇。

李警员说:真讨厌。

王小妮想笑,但忍住了。

苏群说:喝吧,喝完我们还有公务呢。

苏群和李警员两人都没有穿警服,苏群说,喝酒穿那玩意儿不方便。

四个年轻男人坐在角落的餐桌上也在喝酒,他们谁也不说话,只闷头喝。似乎在和酒赌气,他们也很少吃菜,只喝酒。王小妮看了几眼那四个人,觉得他们怪有意思的。凭着职业的敏感,那几个人肯定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王小妮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时晓康也坐在角落里喝酒,他只有一个人,喝的是啤酒。晓康的酒量不大,喝完一瓶的时候,他便觉得头有些晕。但他还是又要了一瓶,晓康又喝了一杯,这其间他去了一次厕所,回来的时候,他才注意那四个人。晓康想,他们一定是球迷,心情不顺来喝闷酒。这时的晓康有了一种要说话的强烈愿望。他一上午几乎都没有说话,他想找人说话,谈一谈昨晚那场球,还有他的哥们儿骆驼,他要告诉人们他的哥们儿骆驼此时正在吉隆坡等飞机准备打道回府呢。

他在寻找着说话的契机,他望着那几个闷头喝酒的年轻人。结果那几个人中有一个脸上生着青春痘的人也盯了他一眼。那目光阴沉沉的,像窗外的天空。

晓康在心里说:他们的心情也不好,他们肯定为了昨晚那场球。

晓康便盯住那双目光不放,他在寻找说话的时机。此时晓康的目光因为酒的作用,变得痴痴呆呆的,一点儿也不灵活。

青春痘有些不耐烦,他冲晓康说:别看我。

晓康听到了,觉得这句话很可笑,但晓康没笑,他想说话,找茬说话。于是晓康就说:看看怕什么,你又不是女的。

那几个人听了晓康的话,同时扭过头,愤怒地盯着晓康。

青春痘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两步来到晓康桌前,声音不大地说:你再说一遍。

要在平时,晓康肯定不会惹事,他大学毕业,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从第一眼就看出这几个青年人是街头青年。晓康向来是不会和这些街头青年一般见识的。晓康因为今天心情不好,喝了些啤酒之后,又有了说话的愿望,所以晓康就说:你不是女的,还怕看。晓康原本想幽默一点,但对方听了却是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其中一个男的拿起晓康桌上的啤酒就往晓康头上浇。这时青春痘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了晓康还有大半瓶酒的啤酒瓶。青春痘只挥舞了一下,那瓶子便落在晓康的头上。

声音很闷,瓶子碎了,剩下的酒流了出来。

晓康似害羞地低下了头,最后他趴在了桌子上。

另外三个闷头喝酒的人,同时喊了一声:好!气氛一下子在几个人中间变得活跃起来。

苏群、王小妮、李警员都看到了刚才这一幕。

李警员最先走过来,他用手在晓康的背上拍了一下,晓康没有动,仍在桌上趴着。

李警员指着那几个人:你们凭什么打人?

青春痘已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听了李警员的话,笑了。他说:你算吃哪碗饭的!

其他三个人也活跃了起来,一齐站了起来,凶凶地冲李警员:哥们儿想不痛快是吧。其中一个站得离李警员最近的一个,挥拳向李警员打来,李警员没动,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臂往前一送,那人便栽倒了。

另外几个,正想冲上来。

苏群在他们身后喝了一声:都别动。

他们回身的时候,看见了苏群手里的枪。

公安局预审室里,苏群坐在预审员的位置上,他的身旁坐着两个记录员。王小妮坐在一角的椅子上。

这时李警员从门外把青春痘带了进来。

青春痘的酒早已醒了,他有些惘然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苏群也打量着他,他的目光和苏群的目光相对的时候,青春痘的目光很虚弱地避开了,只望自己的脚尖。

问:为什么闹事?青春痘抬起脸,眼里充满了惊慌,他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苏群,嗫嚅着答:我不想闹事,都怪我们哥儿几个心情不好,又喝了酒,我错了。

问:你知道自己犯法了么?

青春痘怔了一下,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指缝点点滴滴地流下来。半晌他抬起头答:

我这可是第一次犯法,以前从没有过。我中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我错了,真的错了。

问:交代你打人的动机?

青春痘一片惘然,不懂地望着苏群。

苏群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打人。

青春痘这次听懂了,他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很懊恼的样子,突然又痛哭流涕地说:

都怪中国队输球了,昨天晚上我们哥儿几个一夜没睡。中午我们出来喝酒。警官,我们输得窝囊呀,我们想骂人,真的,可我们并不想犯法。

我知道被打的那个朋友想和我们说话,我看出来了,他心里肯定也挺那个的,可我们不想再谈球了,我们心里不舒服,窝火。

苏群有些走神,他望着眼前的桌角,青春痘不说话了,他才回过神来。

问:你以前不认识被你打的那个人?

答:不认识,警官,我敢发誓,我真的不认识。

问:可你却伤害了他。

答:是,都怪我一时糊涂,他没事吧。我真对不起他,我能去医院看看他吗?

这案子很简单,简单得有些莫名其妙,苏群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他冲李警员挥挥手,李警员便把青春痘带下去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苏群一句话也没说,他在默默地吸烟。

电话铃突然响了,苏群拿过听筒,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医院告诉苏群:晓康仍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王小妮和李警员都听到了这一消息。

屋内的人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李警员突然站起身,在苏群的办公桌上拿起支烟,点燃后刚吸一口,他就拼命地咳了起来。

王小妮说:不会吸你别吸。

李警员不说话,仍拼命地吸,白净的脸因咳而变得通红。

王小妮看了一眼表,冲苏群说:我要回报社发一篇稿子。

王小妮走了。

李警员凶凶地按灭烟头,吐了口唾液说:操他妈,我想打人。浑蛋!苏群骂了一声,不知骂谁。

当天的晚报上,发了这么一则消息:

国奥队兵败吉隆坡

球迷酗酒斗殴流血

实习记者王小妮报道:……

1996年3月25日,《足球》报有这样一条消息:

中国球迷远征团离马

众多球迷伤心不已

怀着满腔热忱,来到马来西亚为中国奥林匹克队加油打气的中国球迷远征团,在国奥队失利被淘汰后,已经全部离开了伤心之地吉隆坡。

这次来自国内的球迷人数据不完全统计,达到了一千多人,这些球迷分别来自不同地区旅行社组织的旅行团。由于国奥队在最后一场比赛中以0:3输给了韩国队,使许多本来热情似火的球迷,顿时如淋冰水,许多球迷在球场和酒店都痛哭不止……

同一天的《足球》报还登载着这样一条消息:

国奥队离开吉隆坡回国

本报特派记者陈伟胜、梁清报道:带着遗憾和失落的中国奥林匹克足球队,3月23日上午离开了使中国足球队再度伤心落泪的不祥之地——吉隆坡,飞返北京。

国奥队失利后,全体将士心情都十分难过,全队一直处于十分悲痛的状态之中,在返回酒店的路上,无论是教练还是球员都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不少球员一回到酒店,便闭门痛哭,在酒店的走廊中,都可以听到从隔音很好的房间里传出球员的哭泣声。包括教练员在内,大部分人都没有睡觉,有些人彻夜失眠。

……报社下班之后,实习记者王小妮没有离开办公室,她在续写“足球•文化及其他”。

王小妮接着写道:

由于中国足球这种近亲繁殖,使中国足球的水平一直处于徘徊不前的状态。中国足协官员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在几年前,从德国请来了施拉普纳。这位德国教练到中国后,抓的不是技术,甚至连成形的打法也没有,他强调的是球员在球场上的豹子精神,以及进攻进攻再进攻。那一段时间,国家队的比赛,变得好看了起来,精神面貌似乎也有了改观。可他并没有把中国足球带向胜利。接下来,足协的官员们下了个决论,中国足球靠的还是自己。于是,才有了戚务生的走马上任。

国奥队这次兵败吉隆坡,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球队整体素质不及对手韩国队,另外主要原因就是教练班子的指导思想过于保守。失去了精神,失去了气势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重要的是输在了精神上。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足球要有质的飞跃,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希望我们广大热情的球迷要冷静地对待中国足球。中国足球真正走向世界,也许还要更长的时间。

王小妮写到这,长吁了口气,这篇关于足球的稿子写到这也该结束了。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王小妮被电话铃声吓了一跳,如拿起电话,苏群说:今晚我们有一次行动,你一定会对这次行动感兴趣。

王小妮冲电话里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是关于妇女问题的。苏群又说。

王小妮来到刑警队的时候,看见刑警们已全副武装准备好了。

王小妮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

他们一直等了很晚才开始行动,刑警们出发的时候,王小妮才知道,民警们这次行动是“扫黄”。

他们一鼓作气查抄了几家歌厅和桑拿按摩院,于是他们就抓获了一批男女。

苏群把审案任务交给了李警员,这是李警员第一次审案,审案之前,他照了几遍镜子。又拿出剪刀,剪了一遍指甲,王小妮看见他的指甲一点也不长,脸上也很干净。王小妮再一次感到李警员一点也不适合当警察。

被带进来的这个女人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人很憔悴,但打扮却很时髦。

她一被带进来,就一直盯着李警员,李警员不望她,望着桌角。李警员没让她坐,她自己就坐下了,坐下之后,从兜里掏出香烟,很悠闲地点燃,坐在一旁的苏群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警员突然大喝了一声:把烟灭掉。

女人一惊,她没料到李警员会发火。她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胆虚地把烟掐了。

李警员说:姓名?

女人说:乌云遮月。

李警员盯着女人:你的真实姓名。

女人答:乌云遮月。

问:年龄?

答:三十来岁。

问:到底多大?(李警员的身子有些抖)

答:看着写吧。

王小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心灰意冷,见多识广的女人。

问:你干这一行有多长时间了?

答:从工厂开不出工资那天开始,我也不知有多长时间了,反正我知道自己要吃饭,孩子也要吃饭。问:这么说你还有理了?

答:我们这一行也是靠劳动吃饭,没干涉到别人,有人愿意买,我们愿意卖,两厢情愿的事。以前我们晚上出来有些怕,怕碰到那个杀人狂。现在我们不怕了,这还得感谢你们警察,晚报上不是说了么,那个残害女人的戴高,不是让你们抓住了么,我们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李警员的脸就白了一阵,他声音发抖地说:你,你无耻。

女人甩了一下头,让肩上的头发更舒展一些,女人斜视着李警员。最后终于说:我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并不光彩,谁让我们工厂发不出工资,要有工资,谁还干这个!

案子审到这,李警员一时不知如何往下问了,他用目光求助地去望苏群。苏群便清清嗓子说:你干这一行,你爱人知道么?

苏群这么一问,女人先是怔了一下,王小妮凭女人的直觉,看见这女人眼里闪过一缕悲凉,但转瞬逝去了。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我们离婚了,谁也干涉不到谁。

苏群马上想到了和自己分居的女人,心里陡然多了莫名的滋味。他还没有说话,女人却开口了。

你们警察不要和我们太认真了,有本事你们去抓那些大贪污犯去。他们才危害国家,危害人民,我们算什么。我觉得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挣的钱虽说脏,可那也是我们的血汗钱。你们最多关上我们十天半月的,这能解决什么问题,我们出去了,仍没工作,更没收入,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警察同志,你们去管那些大事吧,这社会上有多少大贪污犯,你们怎么不去管他们。我们和男人上个床,天能塌下来?这社会上最危险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贪官污吏。

你不要胡说八道。苏群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苏群的呼吸有些急促。

女人冲苏群笑了笑,她又点燃了那支刚掐灭的烟,继续说下去——

人们都知道中国出了个王宝森,这是他们穿帮了。要是我们厂长不贪污不腐化,我们工厂能发不出工资?可有谁去管这事,大不了把人家调走了。走了张三又来王五。我前夫要是不当官他能买得起别墅,玩得起女人?他们哪天不花天酒地,出来时像个正人君子似的,讲奉献,谈改革,可他们在背地里呢?

你胡说,像孔繁森、张鸣岐就不是我们党的干部?苏群盯着女人。

女人咧了咧嘴:好人当然也有,如果共产党的干部都像他们那样,我也就不会失业了,更不会离婚了。

说到这,女人的眼圈红了。

你能保证出去后不再干这一行了吗?苏群本来并不想这么问,是例行公事。他知道,从法律上讲,对这种女人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只能从道义上改变她们。这是他看见女人红了眼圈之后,他才突然说这句话的。

女人低了一下头,很快又抬了起来说:

你们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苏群没有说话。

女人笑了一下,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我知道你们想听到的是什么,可你们能信我说的话么?别以为我们走出这一步很容易,谁不愿意做一个体面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有人尊重,可我们呢?担心侍候不好男人,老板炒我们,担心你们抓我们,女人说到这哭了,她用双手捂住脸,哭得呜呜咽咽的。

审讯室里一时静下来,只有女人的哭声,王小妮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推门走了出来。

今天的天气很好,初春的太阳已有了些温度。她就那么仰着脸瞅天空中的太阳。

不知什么时候,李警员站到了她的身边。王小妮没有说话。

李警员说:我知道你有点看不起我,可我也不喜欢你。

王小妮有些吃惊地望着李警员,为了他的真诚。

我不喜欢当警察。李警员这么说。

王小妮又重新打量了他一次问:

为什么?

当警察心情不好,我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愿意听他们的笑声,哪怕哭也行。李警员一边说一边摆弄自己的手指。

王小妮觉得眼前的李警员一下了变得可爱起来,她甚至认为,要是他当警察也会是一个好警察。

是我父亲让我上的警校。李警员说。

可你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不想伤害他。

你现在这种想法不会伤害你父亲么?

他牺牲了,就在去年,他还差一天退休,他最后去执行一次公务……

李警员说到这,伸手去掏自己的口袋。

王小妮以为他要让她看他父亲留给他的什么遗物,结果却拿出了指甲刀。他又专心地修理起自己的指甲来。

两年前我捡了一个弃婴,很多人劝我把她送到孤儿院去,可我不愿意,我要养活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李警员喃喃着。

因为你喜欢孩子?

李警员摇摇头,又点点头。

苏群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两个人的身后。他的脸阴着,样子有些吓人。

那天晚报登载了这样一条消息:本报讯:实习记者王小妮报道:今日凌晨,公安局出动了一百多名民警,突击检查了三十七家饭店、歌厅、桑拿按摩院,对有卖淫现象的二十五家进行了查处,共有一百多名三陪女郎在接受教育改造。

公安局这一有力行动,对本市色情行业无疑是一次强有力的打击。

……

人们关心的戴高案件在一个月以后终于有了结果。

那天晚报向人们公布了这条消息:

本报讯:本报记者王小妮报道:残害妇女的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戴高,今天经过一审判决,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罪犯戴高服从判决,不上诉。

……

这条消息后面同时登载了另一条消息:一个月前因球迷斗殴致人重伤的王一民,被一审判决8年徒刑,王犯亦不上诉……

王小妮结束了在公安局的采访,回到了报社。报社有许多消息要见诸报端,王小妮奔忙在消息新闻之中。

一天,王小妮接到了一个电话,她没想到这电话会是苏群打来的。苏群希望王小妮能下楼一趟,他就在报社门口。

王小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到报社门口时,苏群已站在那里等她了。

几日不见,苏群似乎瘦了一些。

王小妮冲苏群伸出手,苏群说:咱们用不着这样。

苏群很为难的样子,王小妮第一次见苏群有这种表情。她不说话,一直盯着他。

苏群终于说:有件事求你,不知你肯不肯帮忙。王小妮大度地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了。

苏群把烟踩灭,嗫嚅着道:我离婚了。说到这他望了眼王小妮,马上补充说: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晚上我准备约她去“伤心咖啡屋”坐一坐,她答应了,想让你陪陪我,如果……

王小妮没等苏群说完便说:这有什么,一言为定。

她举起手想和苏群击一下掌,苏群却没有伸出手。

苏群说:那就先谢谢了,晚6点我等你。

王小妮点点头。

“伤心咖啡屋”王小妮以前听说过,那是本市第一家为情侣分手后准备的咖啡屋。报纸上曾作过报道,那里面有许多伤心而又幸福的故事。王小妮这么快就答应苏群,她想借这次机会走进那家神秘的咖啡屋。

王小妮和苏群赶到的时候,苏群的前妻还没有到。

苏群和王小妮在一侧坐下的时候,就有一位小姐端着蜡烛走了过来,小姐低垂着眉并不看他们。房间里的光线也很暗,一切都很朦胧。半晌王小妮的目光才有些适应,她看见一对对火车座位上面对而坐的男女。有的在低语,有的在掩面而泣。他们的面貌因昏暗而无法看清。王小妮不知道咖啡屋的老板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苏群显得很紧张,他不时掏出手绢去擦手心里冒出的汗,并不时地看表。

她背叛了你,你恨她么?王小妮想缓和苏群紧张的心情,小声地问。

不,我不恨她。如果她回心转意,我还会原谅她的。苏群说到这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她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到现在我仍然爱她。王小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盯着桌上昏暗的蜡烛。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以后我不会有勇气去见她。苏群喃喃着。

我不知见了她该说什么,所以我请来了你。

可我……王小妮还想说什么。

这时苏群的前妻走了过来,有个男人陪着她。那个男人王小妮见过,上次苏群请她和李警员喝咖啡时,就是那个老板。他们只是相互点了点头。

沉默,还是沉默。

前妻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苏群搓着手,王小妮想离开,她的手在桌下突然被苏群一只汗湿的手抓住了。王小妮没动,就让他那么抓着。

苏群终于说了:今天约你来,其实也没有什么。

那个男人的目光望着别处,显得很不自在。

前妻说:那我们就走了。

别,别。苏群说。

前妻似乎在忍耐。

你的腰不好,以后别累着。苏群说。

我知道。前妻说。

干重活时一定要注意。

我知道。

你不喜欢吃咸的。

……

不过你也要少吃甜食,会发胖,也容易得糖尿病。

……

以后有什么委屈你就哭出来,别闷在心里,那样对身体不好。苏群说这话时一直低着头。

我没有委屈。前妻说。

那就好。还有你睡觉不老实,注意盖好被子,小心着凉。

……

王小妮终于挣开了苏群的手,她几乎是逃出了“伤心咖啡屋”。

从那以后,她一直想见一见苏群,可她一直没有勇气。

那一天,人们在晚报上读到了这样一条消息:我市第一位男性加入了幼师行列。

本报讯:记者王小妮报道:李帆从小就热爱幼教工作,经本人多次申请,最后经市教育局批准,李帆经过短期培训,日前被“望海幼儿园”接纳为我市第一位男性幼师工作者。

李帆毕业于警察学院,曾在我市公安局刑侦科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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