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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记者贾赶到凶杀现场的时候,小胡同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公安局的人又在人群中围了一个小圈,地面上一摊乌紫的血迹。看样子,被害人已被送往医院。

几个公安局的人拿着照相机弯着腰正在向那摊血照相。记者贾挤进人群,冲一个公安亮了一下工作证,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打扰一下,我是晚报法制版的记者。”

那个公安没有看他手里的工作证,很职业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浑身一紧。

“谁是你们头儿?”记者贾这么问。

一个年岁长一些,黑脸警察抬起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请问凶手有线索了么?”他冲黑脸警察问。

黑脸警察没点头也没摇头,盯着地上那摊乌紫的血说:“你说呢?”

这一问,让记者贾笑了起来。他抬手拍了一下黑脸警察的肩,黑脸警察也笑了。记者贾掏出盒555烟,递一支给黑脸警察,自己也抽上一支。两人吸着,都望着那摊乌紫的血。

“哪个医院?”记者贾又问。

“龙凤胡同口那一家。”黑脸警察说。

记者贾赶到医院时,正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往太平间推一个人。他急走过去,亮了一下工作证,那两个推车人停住脚望他,他们都戴着口罩。

“是刚才送来的那个人么?”记者贾问。

两个人冲他点点头。

他走上前,掀开那块蒙着的白布,他看见这人身上缠满了绷带,脸色灰白。

“他说过什么没?”又问。

“他说钱被抢了。”其中一个答。

“就这些。”又问。

两人一起点头。

记者贾挥了一下手,两人默默地推起车又往太平间里走。

他再赶到现场时,那里的人已经散了。刚才一片乌血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闪亮的水迹。他看见胡同里一个老太太鬼鬼祟祟地向他张望,他走过去,老太太瘪着嘴冲他笑。

“大妈,您见到凶手了吗?”他这么问。

老太太左右张望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这么高,这么胖,红脸,像刚喝过酒。”老太太比划着说。

“就一个?”他问。“一个。”老太太非常肯定,“我就站这练气功,那人就‘噗噗’几刀。”老太太做着刺杀的动作,样子挺激动。

“你对警察说了吗?”他又问。

老太太摇头。

他走了几步,听见老太太在身后说:

“记者,登报。警察抓人。”

他又回头看老太太,老太太“咣”地一声已经关上了大门。

他回到办公室,别人已经下班了。他走到靠窗口那张折叠床上,躺下,又坐起,抬起身又向对面第四层望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已不见一个人影。

暮色渐渐朦胧了房间,他躺在那仍不动。睁着眼望天棚,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又在他眼前一闪,他的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轰然响了一声。他又抬起身,向对面望去,四层教室的灯已经亮了,那个女孩出现在靠窗口的桌前,如一张剪影。他一动不动,就这么呆望着。那女孩抬起头,习惯地向这边瞥了一眼,他身体似被电击了一下。他知道,她看不见他,他黑着灯,他能看见她。不一会儿,有三三两两上晚自习的学生开始进入教室。

他叹了口气,复又躺在床上,折叠床在他身下“吱呀”响了一声,他便僵在那不动了。

报社和那家大学只一墙之隔。办公楼和那幢教学楼只有几米的样子。

他仍黑着灯,那双眼睛又在他眼前闪了一次,他干干地咽口唾液。

自从和老婆分居,他便住在办公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大学刚毕业时就住在办公室里,那时记者李住楼下办公室,后来他们结婚住在筒子楼里,就一间,厨房厕所都公用。再后来,有一天他早晨睡醒,冲身旁的记者李说:“咱们离婚吧。”于是,他就搬到了办公室。记者李仍住在那间房子里。

在以后上楼下楼的路上,他经常看见记者李仍摇摆着宽大的臀部在他眼前晃来摇去,像陌路人一样,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自从他和她分居,谁也没再提出离婚的事。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那双眼睛的,那好像是结婚以后的事。他早晨来上班,走到办公楼口时,感到后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就回过头,就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的眼睛一相遇,又倏地逃开了,慌乱得像做了贼,他心里觉得好笑。来到四层办公室,他忍不住再瞥一眼对面,他发现那双眼睛刚刚逃开。

那是一双长得非常秀丽明澈的眼睛,镶在一张鲜嫩的脸上,使那张脸生机勃勃,只一眼便让人忘不掉的那一种,他真的就再也没有忘掉那双眼睛。

他每天上班在即将走进门的时候,都觉得背上一热,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一双明澈的眼睛在怎样地望他,但他每次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望上一眼,那双眼睛便像受惊小鹿似的慌忙逃开了。时间长了,他觉得就像在做一种游戏,一种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

白天的时候,他望那双眼睛时,更觉得真切些,他一次次不时地向对面望着,大部分时间,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教授的嘴一张一合,不疲不倦地讲着什么。于是他就像在欣赏一幅画一样大胆深刻地欣赏她。有时他想,她顶多二十岁,多漂亮纯情的女孩呀,像小说中的那一种。于是他心里的什么地方就又响了一下,很清脆,像金属之类的撞击声。

他再次从折叠床上抬起身的时候,发现对面教室的灯已经熄了,那里静静的。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见楼下女厕所里“嘀嘀哒哒”的水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他浑身一阵烦躁,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噼噼啪啪”打开所有灯的开关,顿时,办公室里一片光明。他眯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他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办公桌后,不知要干什么,他眼前又闪现出那摊乌紫的血,他想吐。

记者乔打开门锁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从折叠床上起来。他闭着眼睛就闻到了记者乔带进来一股香气。“来这么早。”他闭着眼睛说。

记者乔推开窗子,捂着鼻子说:“办公室都让你睡臭了。”

他一边在毛巾被里穿裤子一边说:“男人比不上你们女人香呀。”这时他睁开了眼睛,看见记者乔那件花裙子像孔雀开屏一样在他眼前展现。他打了个喷嚏,把折叠床又往里推了推。从抽屉里拿出毛巾牙刷去厕所洗漱。回来的时候看见吴主任也已经来了,他正在往那两盆仙人球里浇水。主任看他一眼,便问:

“昨天那案子有结果了吗?”

“为了钱,凶杀。”他说。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抓过办公桌上的饼干往嘴里送。“这世界好像疯了,到处都是凶杀。”记者乔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妩媚。

吴主任浇完花,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很深刻地吸了一口说:“等案子有了结果,发一篇报道,再加个编者按,这世界,人都他妈疯了,钱,钱,就是个钱把人害的。”

他没说什么,嘴里嚼满了饼干。

记者乔拿过电话。记者乔每天这时候都要打一个电话,她的电话是打给在电视台工作的丈夫。记者乔差不多和他同时结的婚。记者乔给丈夫打电话的声音非常悦耳,一脸的妩媚自不必说,那样子似乎和丈夫有几年没见面了。两人在电话里相互道过平安,这才放下电话。

吴主任想起什么似的冲他说:“你的事差不多就行了,该搬回去就搬回去吧,夫妻吵嘴也没你这么吵法的。”

一团黏乎乎的饼干噎了他一下,他忙抓过水杯喝了一口水。“刚才上楼时我看见李味人都瘦了。”记者乔说。

李味是他老婆。

他什么也没说,从抽屉里找出纸笔,准备写一篇稿子。

“四中有没有熟人?”吴主任抬头看他,“我儿子高中要考他们四中。”

他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片刻又说:“这还不容易,找他们校长、教导主任采访一下,来篇文章。”

“那这个任务交给你了,题目你自己定。”吴主任又说。

“我怕拿不准调子。”他埋着头说。

“其实很容易,早婚早恋,少年犯罪,肯定有的写,随便抓一个就是。”记者乔说。

“那你去得了。”他说。“别价,头儿信得过你,我算什么呀。”记者乔很媚地说。

他又闻到了那股从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他又朝对面教室瞥了一眼,他看见靠窗口的那个女孩,刚刚把头扭过去。讲台上一个很瘦的中年女讲师在讲着什么。

胡子很重的校长热情地接待他。一边倒水一边说:“教育局要评选先进单位了,我们四中就差一篇文章在报纸上露脸了,要是能成,先进单位非我们四中莫属。”

胡子校长说完找出一大堆材料。绿化的,升学的……一大堆。他终于抬起头说:“是那样,比方说,学生遵纪守法,杜绝早婚早恋什么的。”

胡子校长笑了,拍一下手说:“有哇,我们什么事都有据可查的。”说完又从卷柜里拿出一大堆材料,送到他面前,神秘地说:“你要不是记者这材料不会给你看的。”他随便抓过一本材料翻开:

1993年4月5日,市立医院抽查高二(3)班身体结果:

全班共53名学生。其中男33,女20。

男生身体95%优良。无一性病或其他传染病。

女生身体优良达80%。其中有7人有性生活史,其中2名有经常性性生活经历。无一性病或其他传染病……

他合上材料时,胡子校长笑着说:“医生说,我们学校抽查到的有性经验的女生比例是最少的,喏,三中,五中,还发现有性病的呢。”

……

他走的时候,胡子校长一直握着他的手,他说:“别送了,我们头的事就交给你了。”

胡子校长说:“没的说,下学期来上学就是,别的权没有,招个学生,我还是说话算数的。”

他冲胡子校长扬扬手,走了。

记者贾自从发现有那么一双眼睛,采用那么一种惊惧慌乱的方式在默默注意自己的时候,他便开始做一些奇形怪状的梦。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爬这座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一轮太阳悬在当顶,热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艰难地向上攀着,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和脊梁不住地滴在秃山的沙石上,他仰头看山时,山陡得让他眼晕,再看脚下,已没有了退路,他就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在山上,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手脚紧紧地攀着石壁,浑身又酸又疼,他想完了……他松开了手,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山底落去,突然他醒了,惊出一身冷汗。他仍心有余悸地躺在那里,半晌他才恍悟过来。老婆李味背对着他,虾一样地弓着身子,嘴里发着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发现老婆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好半晌,他才明白过来,老婆刚才在手淫。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李味手淫,他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手淫,而且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他想,那一定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可惜他当时没有注意那名字叫什么。

这时老婆把身体平躺过来,一只胳膊碰到了他的身上,他发现老婆一身都是汗,老婆仍在大口地喘息着。这时,他记得刚睡前,和老婆是曾经有过的,那时老婆对这事似乎很不满意,闭着眼睛催他快一些。可他无论如何却快不起来,就像一条狗陷在一片烂泥里。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垂死一样地挣扎一番,这时他的眼前又闪现出那双惊惧的眼睛,由那双眼睛想到了那张生动无比的脸,他叫着,很快完毕了,他觉得痛快淋漓,他伏在老婆的身上痉挛着。老婆说:“行啦,睡吧。”他睁开眼睛,从老婆身上滚下来,他望着老婆的身体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而且做了那一个梦。

老婆这时似乎平息了下来,披衣下床,拉开门向厕所走去,不一会儿,他听到走廊尽头厕所里抽水的声音。老婆回来的时候,他仍闭着眼睛。老婆安静地躺下,不一会儿就睡去了。他便再也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看见李味的身体在散发着一种幽蓝的光。宽大的臀背对着他,他又觉得那一股渴热向他袭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老婆刚结婚才一年零四个月。

在这个不眠的晚上,他又想起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此时在这人静夜深的夜晚,那双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闭着的那双眼睛将是怎样一幅美丽呢?他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直到东方已有了一层薄薄的曙色,才昏然睡去。

读者的电话是上午打来的,那个打电话的男人说,他们的邻居死在洗澡间里。吴主任说:“你去吧。”他就骑上车直奔惠里小区。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打电话的读者,是一个老头,躬着身子,两只昏朦的眼睛惊慌未定地望着他,老头用发颤的手指着邻居虚掩的门,结结巴巴地说:“看……看……看吧。”他推门走了进去,洗澡间的门也虚掩着,他看见半澡盆的冷水里泡着两具全裸的尸体,那是一对很年轻的男女,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惨白的光,两个人亲密地面对着紧拥在一起,他们的脸孔乌青着。他退了出来,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煤气味。

老头站在门口向里巴望着。

“为什么不报告给公安局?”他说。

“我……我不知他们电话。”老头说。

他摇摇头,在楼下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一辆警车很快开了过来。

他又随警察来到了那间洗澡间。在警察的带领下他很快看见了通往洗澡间的煤气管被割断了,原因很简单,这对男女是煤气中毒而死,那么这煤气管是谁割的呢?

警察把老头叫进了里间卧室,里面的一切仍然很整齐,床上放着男人和女人脱下来的衣服,包括短裤和乳罩。“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警察问。

“是,是,煤气味,那味道太难闻,我就推门进去了,就看到这……”老头说到这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

“煤气是我给关上的,漏了那么多怪可惜的。”老头补充道。

“门没插?”警察问。

“没插,我一推就进去了。”老头说。

“你还看见了什么?”警察仍问。

“那是昨晚,饭后不长时间,那个男的领一个女的回来,不一会儿,我就听他们在里面说笑。”老头说到这脸又红了。抬起头,盯着警察的眼睛又说:“这个男的是做生意的,他经常带女的来过夜,这女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老头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液。

“还看到了什么?”警察不急不躁的。

“后来我就回屋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楼下车响,就上来两个人,就进了这间屋子。”老头说。

“你是怎么看见的。”警察问。

“猫眼,猫眼……”老头又咽口唾液。

“后来呢?”

“那两个男人往楼下搬东西,彩电,录放机什么的,搬了好几趟,我以为他们在搬家。”老头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们是怎么进这门的?”警察问。

“钥匙,他们有钥匙呀。”老头坚定地说。

“那两人长得什么样?”

“那……那我没看清,他们都戴着眼镜。”老头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一个警察走过来,冲问话的警察说:“他们分不开,拉走再说吧。”

那个警察点了一下头。进来的警察从床上揭下那条带花格的床单又出去了。

记者贾看见他们仍是以那么亲密的姿式被裹在那条花格床单里,有两个警察把他们抬到楼下的警车里。这时楼道里围满了人。

“他们可没结婚,这男的三天两头带女的来住。”老头拽着警察的衣角强调着。

“知道了。”警察冲老头友好又平静地说。

老头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警察出门时,在那户门上贴了一张封条,下楼,开着警车走了。

“你是说这男人经常带女人回来么?”他问老头。

“对,没错,我数着呢,平均三天一个,都是很年轻的。”老头咽着唾液。

“你说那男人做生意很有钱是么?”他又问。“对,这房子就是那男人买的,动迁时我们根本没见过这男的。搬家时,这男人说,这房子我买了。”老头脸白了一些。

记者贾冲老头挥挥手。

老头在他背后喊:“记者——别忘了见报哪——”

不知什么时候,他躺在折叠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他撑起身,向对面教室望去。那间教室的灯仍然亮着,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那女孩背对着他,一个很好看的背影,女孩对面坐着一个瘦高个的男生。两人不知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男孩站了起来,向这面望了一眼,女孩也很快地回过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坐在黑暗里,他明知他们看不见他,但他仍条件反射地往下缩了缩身子。他们看了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了,男孩开始在女孩面前踱步,很浮躁的那一种。突然,男孩转过身子,一把搂住女孩,嘴胡乱地在女孩脸上啃了一下,他似乎听到女孩一声压抑的惊呼。女孩从男孩怀里挣脱出来,又快速地转过头,向这面望了一眼。那一刻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女孩望了一眼之后,低着头整理头发,男孩气喘的样子,仍说着什么。女孩垂着头快步走出教室,男孩独自一人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关上灯,也出去了。

他在黑暗中呆坐着。心仍然怦怦地跳着,仿佛刚才不是那男孩吻了女孩,而是他吻了那女孩。唇边仍残留着那股甜丝丝的芳香。他咽口唾液,觉得嗓子很干,他抓过水杯,水杯是空的,他走到暖瓶旁拿起来,摇了摇也是空的。他打开灯的时候,看见记者乔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水,他抓过来,一口气喝光了。一股浑浊的说不清的滋味流进他的胃里。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打了个嗝。他又想起记者乔那矫情的样子,复去拿过杯子,往里面吐了一口,又盖上杯盖,他似乎看见记者乔把他唾液喝下去时的样子,他解气地哼了一声。

记者乔和李味是同时分到报社来的。她们住在三楼办公室里,他住在四楼。他比她们早分到这儿一年。那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记者乔和李味尖着嗓子的说话声,时间长了,他便能分辨出记者乔和李味的声音,记者乔人生得很出众,细腰丰乳,又有一脸的好皮肤,总是那么鲜亮耀眼地在人群前走来走去,一头飘扬的长发,使人眼花缭乱。李味和记者乔在一起时,便显得有些平庸,除那肥大的臀部使人过目不忘外,其他的好像便给人留不下什么太深的印象。脸总是灰着,一头不短的发,总不能让人联想到潇洒飘扬之类的字眼。

那时记者贾还没谈过恋爱,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听着记者乔的笑声,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静。她们的说话声从楼道里传上来,声音异常地空洞。

那时,记者贾便忍不住给楼下的她们拨电话,铃声响了一声或两声之后,她们其中的一个准会拿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能清晰地听见她们的声音。他并不讲话,听着她或她冲电话里乱喊乱叫,然后放下电话。她们也静了一会儿,过一会儿,她们又开始大声地说话,他再拨通她们的电话。她们这次多少有了些惊惧,从声音里他能听得出来,然后虚张声势地冲电话里说几句,例如讨厌、见鬼之类的话,便把电话放下了。他就在黑暗中笑一笑,也把电话放下了。

他躺在床上,听着她们空洞的说话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就听见有脚步声向楼下的厕所里走来,不一会儿,他听见解腰带的声音,然后听见她们其中的一个很响的小解的声音,然后她们在厕所里碰头,另一个再小解,声音仍然很响。接下来,是她们在厕所的龙头下洗漱的声音。时间长了,他就像听她们讲话的声音一样,也能从那轻重缓急中分辨出是其中哪一个在厕所里。他就躺在床上想着她们在厕所里的样子,于是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就响了一下,然后身体里从上至下便开始热起来。她们早就安静地睡去了,他仍然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这朦胧的夜色。

他终于忍不住又去拨电话,他清晰地听见她们住的那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一声声清脆地响起,终于是记者乔拿起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睡意朦胧地“喂”着,他似乎能看见她的样子,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好玩才打的电话,而是觉得应该有某种企图了。那面终于放下电话了,他握着听筒的手有些汗湿,最后终于悻悻地放下电话。他模糊中睡去,会突然醒来,醒来的时候,他又抓过电话,夜深人静里他拨电话的声音令他心惊肉跳,好似自己的隐私已被她们窃去,电话响过一阵终于还是接了,这次是李味,李味胆怯地冲电话里“喂”着,一点也不和她的臀部相称,他这么想。没等她挂断电话,他便先把电话挂上了。

转天上班时,他看见记者乔不停地打着哈欠,有意无意地把夜半更深电话的事冲吴主任说了,吴主任就说:“晚上你们把电话线拆掉。”果然,他转天再打电话时,像听不见那清脆的回铃声了。他在心里把吴主任骂了一句。再转天的时候,记者乔就又光彩照人了。

她们在夜晚的时候,仍不时地上厕所,她们小解的声音真切地在楼下传上来,他似乎都能嗅到那热哄哄的味道。这一切,让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这是她们搅乱了他的平静,他理应给她们点报复。

他晚上再睡不着时,便光着脚,小心地走到楼下,来到她们住的那间办公室门前,这时他心里狂乱地跳着,他能清晰地听见心脏有力地在胸膛里的撞击声。他手脚冰冷,冷汗顺着脊梁畅快地流着,楼道里漆黑一团,厕所的滴水声清晰可辨,他隐约地听见她们翻身的声音,记者乔在睡梦中似乎嘀咕句什么,便又睡去了,他长时间站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直到浑身发麻发酸,才偷偷地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躺在床上,大声地喘息着。

转天上班时,他从不敢正眼看记者乔的目光,好似他的心境他的行动,早被她识破了。

后来记者乔就谈上了恋爱。傍晚的时候,他总会看见一个男子来找记者乔,然后两个人在黄昏中走出去。那时,他从窗子里看见乔出去的背影心里很空,无着无落的样子。那时,他知道楼下只有李味一人独守空房了。这时,他又想起打电话的恶作剧,他从电话里清晰地听见李味恐惧的声音,却一点也引不起愉快。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冲电话里说:“我是贾。”电话那端沉默一会儿终于说:“你在打电话吗?”那时他就想,李味此时比他还空寞。于是他便有些得意,有些怜悯地说:“我到你那聊聊吧。”没等她说什么,他便放下电话下楼了。李味正在楼下等他,他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这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隔着两张桌子摆了两张折叠床,他一眼便认出哪是记者乔的床,哪是李味的床。他便径直走到记者乔床边坐下,顿时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漫无边际地和李味说着话,心里却想着记者乔。他长时间躺在床上,等待记者乔从外面回来。他终于等来了李味和记者乔的说话声,他那空蒙的心似乎才放回到原处。他又听见了楼下厕所里那清晰的响声,然后是两个人穿着拖鞋“噼噼啪啪”走回去的声音,他似乎听到她们的床响了几声之后,一切便都安静了。

每晚记者乔和电视台的男青年出去时,他都要来到楼下找李味,每次他都坐在记者乔的床上,他企图在那上面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每一次坐在记者乔的床上,他都会有一种新的感受,新的体验。

后来,那男青年再找记者乔的时候,便不出去了,李味便只好来敲他的门。两人坐在椅子上说一些皮皮毛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耳朵却在时刻谛听着楼下的动静。有时楼下是静寞的,他便想像出,在那张床上,男青年搂抱着记者乔接吻时的情景,这时他抬眼看李味时,发现李味也沉默着,垂着眼皮在看桌上的一张报纸,他就想:李味这娴静的样子也不错,他浑身就热了一下,站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来到李味身后,他的眼前又闪过记者乔在楼下接吻的情景,便一把揽过李味,李味一点也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好像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闭着眼睛,他吻李味时也是闭着眼睛的。他吻李味时很狂热,恨不能一口吞了她,结果弄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李味满脸通红,娇喘未定,他心里便有一种什么冰冷的东西一点点地融化了。

以后李味再来时,不再坐在椅子上了,而是和他并排坐到床上。那时,他知道,记者乔的男朋友来了,当他听到楼下静寞下来的时候,他便疯狂地吻李味,李味在他的狂吻下咝咝地吸着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直到那一次,他听到楼下的床“嘎嘎吱吱”一阵乱响后,他终于把身边的李味掀倒在床上,动手迫不及待地去扯她的裙子,李味似哭似怨地说:“灯,灯……”那时他脑子里轰鸣一片,什么也没听清,他很快地进入,很快地结束,就像喝了一杯水,然后上了一趟厕所。那一次,他才发现,李味并不是处女。他和李味从床上爬起来时,李味望着对面那间教室惊叫了一声,他也看见那间教室里灯火通明,有一个身影刚从窗前离开,那个身影又迅疾地拉灭了教室里的灯,顿时漆黑一片。那一阵慌乱,使他甚至没看清对面那个身影是男是女,无疑刚才他和李味的举动都被那人看个清楚了。

这件事不久,他就发现了那双黑眼睛。

那天晚上,他并没把和李味的事被人发现往心里去,他那晚对李味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处女。”李味低垂着头,红着脸,半晌才说:“你不懂。”结婚之后李味才冲他说:“我有手淫毛病。”

从那以后,李味每次来,他都拉灭灯,和李味滚在床上,这时他脑子里却是楼下“吱吱嘎嘎”的床响,他边把床弄得地动山摇,李味就说:“轻……轻……轻点。”他听不见李味在说什么,脑子里都是床响。

后来记者乔不再住办公室里了,而是到男朋友那里去,据李味说,记者乔男朋友那分了一间宿舍。记者乔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李味,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灭灯,然后把李味扑倒在记者乔的床上,每次李味都慌张地说:“别把——人家床——搞脏。”他听不清李味在说什么,他只听见记者乔的床在响。那声音像一声声海浪在拍击着他的心和身体。有时记者乔不回来,他便紧紧地搂着李味躺在记者乔的床上,李味几次挣扎着要回到自己的床上,他都死死地搂着李味不动。

转天他见到记者乔时,他一下子觉得和记者乔已经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长时间地不说一句话,体味着记者乔坐在身边的那份感觉,像一脉溪水一样不停不歇地流着。

直到有一天李味神情严肃地找到他说自己怀孕了,他才觉得事态的严重。

那一天他盯了李味好半晌才说:“做掉吧。”

李味说:“结婚吧,结婚再做。”

他真的没有想过要和李味结婚。他听了这话便僵在那。李味就无比坚定地说:“不结婚,就让孩子生出来好了。”

又拖了些日子,他见李味真的没有去做掉孩子的打算,便真的有些怕了。有一天他找到李味呻吟似的说:“结吧。”

他和李味很快便结了婚。没多久,记者乔也结了婚。

他和李味结婚后便搬出了那间办公室,住到筒子楼的一间房子里。

结婚后,他上班的第一天,走到楼门口时,觉得后背热烈地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转过头时,便发现了那双黑眼睛在盯着他,他转过头时,那双眼睛,又像小鹿一样跑掉了。

“贾,我看你还是搬回去住吧,李味这人挺不错的。”一天上班后吴主任对他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吴主任,吴主任的鬓角上已稀疏地可以看到白发了。他想吴主任可真不容易。吴主任的爱人三年前得了脑出血,至今还瘫在床上,几年了吴主任辛辛苦苦,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娘。每天黄昏的时候,吴主任都会推着轮椅车,车上坐着爱人,领着儿子,在黄昏路上散步。吴主任的步伐自信又骄傲,不停地冲碰见的熟人点头微笑。

吴主任的爱人以前也曾是报社的一名记者,如今瘫在床上,她并不甘心这么拖累孩子和丈夫,便在一天清早吴主任上班儿子上学后,吞吃了安眠药准备自杀,正巧吴主任头晚带回家去的一份清样忘记带了,他又回去取。

那一次,吴主任在医院的走廊上像女人一样地嚎啕痛哭,历数着爱人的种种好处,报社蜂拥赶去的人们,围观到这一场景,无不为之动容。直到护士把吴主任的爱人从抢救室里安然无恙地推出来,吴主任才擦净眼泪,在众人的簇拥下一直把爱人推到家里。

那一次他是亲眼目睹事件的整个过程的。那一次,他真的被爱情打动了。他甚至非常希望找一个机会和吴主任谈谈爱情。

从那以后,报社里每年评五好家庭和模范丈夫时,总少不下吴主任一份。吴主任每次从领导手里接过奖状或证书时,眼里都闪着真诚的泪花。

吴主任每次劝他从办公室搬回去时,他总是无言以对。站在吴主任面前,他从心里往外觉得自己渺小,于是他就悲哀得想哭。他看着吴主任那般含辛茹苦,觉得应该为主任做点什么,哪怕只一点点呢,心里也会得到一丝一缕的平静。吴主任是他遇到的领导当中,最温柔最体贴人的领导。他当初大学毕业,到报社实习时,是吴主任点名硬把他留下了,那一次,那么多实习学生,就留下他一人,凭着这,他会一辈子都感激吴主任的。

那次,从四中采访后不久,他就给四中写了篇报道,题目是,《学法、懂法、用法》,副标题是——记四中师生努力杜绝早恋现象的事迹。

报道发出后不久,胡子校长亲自登门感谢,握了吴主任的手,又握了他的手。没多久,学校升学考试,吴主任的儿子顺利地被四中录取。吴主任握着他的手说:“不错,不错,真不错!”他不知道是他不错还是吴主任的儿子不错。

他想,吴主任的儿子能顺利地升上高中,也算他为吴主任分忧解难。他觉得有一缕幸福感悄悄地掠过他的心头。

那一天,他非常真诚地冲吴主任说:“主任你能和我谈谈吗?”

吴主任认真地看他一眼说:“好。”

那天下班后,他和主任就坐在办公室里,两个各自点燃了一支烟,平时他不抽烟,吴主任也不抽烟,他想既然交心,就应该有个气氛,于是他买了一盒“红塔山”。

也望着眼前的烟雾,陡然觉得两个男人的心拉近了许多,他把五指插在头发里,向前倾着身子便说:“其实我和李味之间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特没劲。”

主任的目光在烟雾里闪动一下,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外面又有了?”吴主任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咱们男人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真有,我会替你出主意的。”

那一瞬间,他真的感动了,他真想说出对面的黑眼睛和记者乔,可又一想,这事说出来一两句也说不清,况且和她们也真的没有什么,经过短暂的犹豫后,他摇摇头。

吴主任就有些失望地松口气,又换了一种表情说:“什么是爱情,有了爱就有了情,你说对吧?”

他盯着吴主任,狠吸了两口烟,他一时没弄懂主任说的爱和情是怎样的一回事儿。但他还是用劲地点点头。

吴主任就又说:“搬回去住吧,离婚有什么好处,爱情高于一切。”

他又想到了吴主任和爱人之间的爱情,那辆轮椅车无疑是吴主任夫妇之间爱情的纽带。想到这,觉得耽误了吴主任的时间,心里很不安,吴主任的爱人需要他,儿子需要他。他原本还要和吴主任谈一谈死亡话题的,想到这他站起身冲吴主任真诚地说:“谢谢你主任,我懂了。”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像一个小学生。

吴主任也站起来,笑了笑,掐灭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日子长着呢——”说完提上包便走了。

他送走主任,回来便躺在折叠床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突然有两条黑影从他身边飞跑过去,接着一个胡同口有个女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他跑过去,昏黄的灯影里一个女人躺在血泊中,这个女人一丝不挂,他愈看愈眼熟——那宽大的臀,温热潮湿的四肢。他把女人翻了一个身,终于看清是李味,李味的胸上被刺了数刀,乌紫的血水正顺着刀口汩汩流出。他站起身,看见刚才喊救命的女人是记者乔,记者乔冷漠地站在暗影里看着他,他向记者乔走过去,想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记者乔大叫一声,就像腹部突然中弹一样地蹲在地上,指着他大喊:“来人哪,贾就是凶手,抓住他——”

他在惊悸中醒了过来。半晌他才平息下来,发现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时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李味被杀,记者乔呼救。他摇了摇头,坐起来。他又看见了对面那间教室,那间教室里亮着灯,有三五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看书。他又看到了那个黑眼睛的女孩,她仍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低着头,肩上的头发半披下来,遮了她半边脸,半截袖的短衫里露出她丰腴青春的手臂。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他又看到了那个瘦高个男生,男生也在看一本书,不时地抬眼瞥一眼那女孩,女孩似浑然不觉。不多一会儿,那三五个学生合上书本走出教室,此时,教室里只剩下这女孩和那男孩。这时男孩放下书,冲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没动,男孩站起来,他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以为又会看到那一晚男孩吻女孩的场面。男孩站起来之后,没有朝女孩走来而是向前走了两步,在墙上碰了一下什么,灯突然黑了。他僵在窗前,不知那间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他心底里那种熟悉的东西把他热烈地烫了一下,那感觉还没有完全在他周身扩散,教室的灯又亮了。他看见男孩女孩都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两人都站着,女孩一只手捂着半边脸,另一只手挥起来朝男孩的脸上打去,他似乎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响,他看见男孩不躲不闪地仍站在那,似乎冲女孩还笑了笑,接下来,两个人便僵了似的很近地站着。最后男孩似乎打了一声唿哨,挥了一下手,他的心又一紧,男孩的手没落在女孩的脸上,而是轻轻地在女孩头上爱抚了一下。这时,他清楚地看见女孩回了一次头,很快地朝他这面望了一眼,便随男孩朝外走,他分明看见男孩的手一直揽着女孩的腰。接下来,那间教室的灯熄掉了。

他仍坐在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教室,他希望那间黑下来的教室,会在转瞬之间再次亮起,他等了好久,那结局再也没有出现。

他无力又无奈地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空间。他再一次听到楼下女厕所里“叮叮咚咚”的水声。他非常怀念结婚前那段夜晚的时光。

他突然爬起身,打开灯。他看见记者乔的杯子静静地放在桌面上,只剩下了一个茶底,他抓过水瓶,把记者乔的杯子里倒满水,他双手凑过来,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喝起来。

他几乎是和警察同时赶到郊外出事现场的。河床边树林里停着一辆黄色面包车,他看见面包车的后排座椅上躺着一个女人,上身一件T恤衫被撕破了,但仍然穿在身上,露出了里面的乳罩,下身光着,一件发白的牛仔裤被卷成一团扔在座椅下,两条光腿在座位上微屈着,一头长发一半搁在座椅上一半垂在半空中,嘴巴张着,眼睛微启,像做了一个噩梦。身上无伤,雪白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痕迹,显然她是被勒死的。

他看着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她竟有几分像记者乔。

他看见车厢的地板上有两个吸了半截的烟头被警察小心地用纸包了。他看见她张开的手指上,有两条和其他肤色不一样的浅色印迹,他想,那上面曾经戴过戒指。

警察照完相,从驾驶座位上拿过一个被撕破的皮夹,皮夹里还散放着一些毛票,里面有身份证和出租驾驶证,他探过头去,从警察手上看到,她叫李鸿,才二十三岁。照片上的李鸿青春洋溢地笑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在脸颊上绽放,一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远方。

警察处理这些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青年开着摩托赶来,他一直站在一旁拼命地吸烟,他看见男青年脸色青灰,握烟的手不停地颤抖。当警察把李鸿的尸体抬下车来的时候,他走了过来,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大吼了一声:“放下。”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他摔掉手里的烟头,又向前走了两步,拦腰把尸体抱住,最后双手托起来,一步步向远处走去。警察默立着,没有问也没有管。

“上车。”其中一个警察说。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见男青年一步步把尸体抱走,最后男青年把尸体抱到沙滩上,小心地放下,又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尸体盖上,男青年冲着尸体默立片刻。突然疯了似的转过身冲黄包出租车奔过来,他用拳头击碎所有的车窗玻璃,他又划火点燃了那辆车,火很大,面包车不一会儿便被大火吞噬了。男青年又缓缓地向尸体走去,背后是熊熊的大火,一群围观的人默立着……

他走在路上,回头去望时,仍然看得见那火,那烟。

他看见记者乔把茶杯里昨天的剩茶倒掉,又从抽屉里拿出新茶续上,然后把杯子里先倒满半杯水,摇了摇,再盖上盖。他看见几枚茶叶在杯子里上升下沉。他又嗅到了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记者乔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知道下一步她该打电话了。果然,记者乔伸出手,他看见记者乔的手很白很细,关节处还有一个个小肉坑,她拨号时,一只小指那么翘着,电话通了,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随便地在桌面上敲打着,那份轻闲,让人想起某幅名画。他又想起他半夜打电话时,她恐惧地冲电话里“喂”着,那时她决不会像现在这么优雅、轻松。电话通了,一声长一声短的铃声响着。

他清楚地听见接电话的是个女的,问她找哪位,她很客气地说:“请找宋昆。”

他知道宋昆是她丈夫的名字。他一听到宋昆的名字,浑身就一紧,顿时从里到外有一种油腻感,就像许多天没有洗过澡那种感觉。不一会儿,宋昆接电话了。她就冲听筒说:“好想你哟。”

丈夫不知在电话那端说了句什么。

她在这端“咯咯”不停地笑着。他看见吴主任这时起身倒水,倒完水又擦桌子,主任把桌子擦得很仔细。

“路上人多吧?下班时可要当心哟。”她的声音很甜地在空气中飘荡着。

她在笑声和甜蜜中挂断电话。

吴主任这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小乔这对多幸福,年轻人无忧无虑的多好。”

他浑身上下那种腻歪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他听着主任的话,很快地看了一眼记者乔。记者乔吟吟地笑着,瞥了眼主任说:“主任你可别拿我开心,你们夫妻才是最模范的一对呢。”

主任喝了口水,含蓄地笑着。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记者乔伸出了手,记者乔冲电话里喂了一声之后,便听出对方是谁了,他看见记者乔看了他一眼,他埋下头盯着手中的稿子,他刚写好一份凶杀案例,准备给主任看。

记者乔冲电话里说了会儿话,便放下电话,冲着他说:“是李味的。”

他抬了一下头,不置可否地望了她一眼。

“李味说要找我聊聊,我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聊了呢。”记者乔这么说。

他不知道记者乔要和李味聊什么,更不清楚李味为什么要和记者乔聊,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

自从他发现李味手淫后,他再也没有和李味亲近的念头了。每天他都很晚才上床,一躺在床上他便觉得被子里有一股浑浊潮湿的热浪向他逼来,他闭着眼睛不动,他知道李味也没有睡着,李味把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过来,正搭在他肚子上,他发现李味的手很热,他佯装不知,嘴里发着只有熟睡时才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李味在含混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他终于听清她喊的是宋昆这人的名字,他眼前很快地闪过那个很高的男青年,傍着记者乔的身影走出走进。他不明白李味为什么要呼喊宋昆而不是什么别的男人。这一点,让他很不明白。直到记者乔结婚那天,他才知道她的丈夫叫宋昆。

发现了这点之后,他再望李味的目光时,便有了一种很怪异的东西。

早晨起床后,李味站在地下梳头,他仍躺在床上从背后望着李味,李味在镜子里看到了那种眼神,便回过头冲他说:

“你那样看我干什么?”

“我没那样看你。”他说。

“你看了。”她说。

“我没看。”他说完就翻过身去,他在被子里又嗅到了李味身上那股温湿的味道,他觉得一阵恶心,又掉过头,很快地把被子甩开,他在快速地穿衣服,好像要逃避一场灾难。这回轮到李味在怪异地看他了,他没有发现李味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她看他。

那之后,他每次躺在床上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就像躺在一滩烂泥里,周围都是蚂蝗和腐烂掉的虫子。那一天,他便呻吟似的说:“咱们离婚吧。”

吴主任让他和记者乔去采访一起家庭纠纷案。他和记者乔是乘公共汽车去的。

车上的人很多,车停下的时候,他让记者乔先上,记者乔卡在门口走不进去,他在后面推了一下记者乔的后背,他感觉到记者乔的乳罩带硌了他一下,接着他一步跨上来,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的前胸紧贴着记者乔的后背,记者乔的头发搔着他的鼻子,他嗅到了一股从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混合气味。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了,那股热力直奔他的下身,他的目光注视着记者乔头发下光洁的脖子,那里挂了一条金项圈,细小的茸毛像一片芳草地。他想把自己的身体调整一下,让自己避开记者乔的身体,这时有几个乘客要下车,往车门这里挤来,记者乔躲闪了一下,差不多拥在他的怀里了,他能感觉到记者乔身体的起伏,他别无选择地只好顺其自然了……

车终于到站了。他和记者乔站在朗朗的太阳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儿。记者乔似乎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看他,只看着前面一个路牌说:“我们该往那里走。”

他随在记者乔的身后向前走去。

他们找到了那家居委会,居委会的一个老太太接待了他们,居委会里聚了很多人,好像这里刚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人们一个个仍心有余悸的样子。

老太太说:“那男的刚被公安局抓走,你们是记者,该为妇女喊冤呢。”老太太信任地望着他们。他精力总是集中不起来,整个采访过程差不多都是记者乔一个人干的。

老太太好像说,一个个体户男的找了一个大学生女的,后来两人便闹离婚,女的不同意,男的便把女的怎么了,老太太说这话时是咬着记者乔耳朵说的,老太太还不时地瞥他一眼,老太太苍白的脸上还泛起了红晕。接着女的被送到了医院,男的就让公安局抓走了。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案例,他和记者乔都觉得有些扫兴。他们回来的时候车上很空,他和乔并排站在车厢过道里。两人谁也没说话,好似都在想着什么心事。

他突然没话找话地问:“那老太太说那男的把那女的怎么了?”

记者乔望着窗外,嘴角挂着一丝笑,头也不回地答:“性虐待。”

她说这话时声音挺大,有几个乘客听到了,满脸内容地看他俩。记者乔仍那么笑着。他看见了那笑,觉得一下子自己和记者乔的距离拉得很远。

他们回到报社进楼梯门的时候,他又感到背上热了一下,他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这次没有躲闪,认真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次是他先躲开了那目光,慌慌地往楼道里走。上楼的时候,他看见李味扭着屁股从主编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清样,她看见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只和记者乔打了声招呼便进了办公室。

吴主任不在,他们坐在椅子上端起了各自的茶杯。他突然想起了李味和记者乔聊天的事,便问她:“那次你和李味聊什么了?”他故意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记者乔看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他不说什么,仍那么轻描淡写地笑着。

“其实没什么,只是我们女人间的事儿。”记者乔又说。他在抽屉里找出支烟,点上。

记者乔拉开包拿出口红和小镜子,往唇上涂,他看见记者乔的牙很白,一颗白牙上沾了一些口红印,他为了那颗牙有些难过。他又想到在公共汽车上记者乔在他怀里那种种感觉,这时他又回了一次头,望见对面教室里空空荡荡的,他想下课了。

记者乔收起口红冲他说:

“你和李味的事也该有个头了。”

他狠劲地吸了一口烟。

“要好就好,要离就离。”记者乔说。

“你们就聊的这个?”他问。

记者乔笑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下班的时间快到了,记者乔不时地引颈向楼下张望。

他知道,她在等宋昆来接她。每天宋昆下班时都会骑着摩托来接她。果然,不一会儿,楼下的摩托车响了起来,她望了一眼,拎起包冲他说了一声:“拜拜!”便向楼下冲去。

他看见她坐在摩托车后面,手搂着丈夫的腰,头发飘扬着随摩托车冲了出去。

日光灯咝咝地响着。他无聊地坐在那儿,心想,是应该和李味有个结果了。

他敲开李味的门,李味正站在镜子前化妆,他突然到来,无疑使李味吃了一惊。过后,李味就像没看见他似的继续化着妆,他端着肩,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他突然觉得李味并不难看,眉宇间甚至有些妩媚,此时她穿了一条黑底白花的裙子,裙子下面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宽臀。他歪着头就像在欣赏一个陌生人。

“喂,怎么样?”他终于说。

“什么怎么样?”她仍仔细地描着眉。

“咱们的事。”他说。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有这样好事,等我忙完这段再说。”她说。他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以前她可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这让他有些吃惊,他真的有些像看待陌生人那样看待她了。

她又抓过一瓶香水,撩起领口往里喷了两下,顿时有一股奇香在他眼前弥漫,他有些被这味道陶醉了。

“有活动?”他这么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拎起包。

他仍挡在门口。

“你走时,请把门带上。”她这么说,想从他身边挤过去。

他还是先她一步离开了那个房间。他站在楼门口,看见她穿过马路,叫了一辆“的士”走了。他突然多了几分失落,心里很空地又走回办公室,他把灯打开。他看见对面教室里也一片辉煌。他看见那双黑眼睛有几分吃惊地向这里望着,他突然有了几分惶惑。他坐在明亮的灯光下,一时不知自己该干一些什么好。他抓过电话随便拨着,电话通了,他在等着,一个男人接电话的声音,他把电话键摁断了,再拨,反复几次,终于有了一个女人接电话,那女人问他找谁,他说:“我就找你。”那女人沉默一会儿说:“你是谁?”他说:“我是谁你不知道吗?”那女人说:“你到底是谁?”他从声音里听出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性,便笑了声说:“我想你。”那女人骂了声:“混蛋。”便把电话挂上了。

他打完电话,一时竟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想和李味的事也真该有了结局了。这么想着,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离开办公室,很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那所大学的门前,他在那里就站住了。他看见进进出出大学校园的学生都很年轻,他心想,我也曾这么年轻过,也曾这么无忧无虑地进出大学校门。若干年后,你们将干什么呢?他这么想着时,眼前突然一亮,他看见了那双黑眼睛,黑眼睛也看见了他,脚步停了一下,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真切地看着她,她不高不矮的个头,一条粉红色裙子,一件圆领衫,更衬着她的青春可爱,那双黑眼睛正幽深地望着他。他的心莫名其妙地狂乱地跳着。直到那女孩从他身旁走过去,他才从慌乱中醒悟过来。空气中仍残留着那缕淡淡的芳香,她走过去,他才觉得应该和她说点什么,问一问她,她为什么要望他。

她走了,身影融在那群女生中间,只留下一串她们清脆的笑声。他带着几分痴迷,几分遗憾,一直看着她们消失在暗影中。

他回来后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沉沉地睡去了。

他走在很拥挤的人流里,前后左右都是人,他艰难地走着。突然他嗅到了一股异香,那股味道他非常熟悉,他挤过去,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人群把他和这个女人挤在一处,他都能听见他和那女人皮肤摩擦的声音,他浑身燥热着,他觉得女人像水一样地拥着他,他身体变得像雾一样升腾着,他晕眩、迷醉,突然那女人回过头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闪亮的刀朝他捅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刀子已深深地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身体就像钢丝被斩断时那样铮铮作响。女人抽出刀子,又猛地朝他捅来,接着一刀又一刀,他来不及喊叫,便倒下了,他看见刚才还那么拥挤的人流,此时已是人去街空了。一股股湿热的血液从他身体里涌出来,流满他的全身,他用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睛,他想看清杀他的女人是谁,女人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从走路的姿态上看是记者乔,从背影看像李味,那双眼睛又像那个大学教室里的女孩,血“哗哗”地流着,他想,自己要死了,哗哗的血流声让他想起楼下女厕所的水流声,伴着那股温热潮湿的气息……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

吴主任上班时没有来,吴主任已经有几天没来了。他爱人生病住在医院里,他在陪护。后来记者乔给爱人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个采访任务,晚上不一定回去吃饭了。记者乔打完电话提着包就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一直注视着对面教室里的女孩,那女孩不时地回过头朝这面望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他想,一定要找到她,和她说会儿话,哪怕知道她叫什么也行,以后他便可以约她到报社里来玩,说不定自己也会真的爱上她呢。他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突然电话响了,吓了他一跳,他伸手接过电话。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那男人说:“你们单位姓吴的人被车撞了,你来一趟,地点在交道口。”

他放下电话就怔在那,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吴主任被撞成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个男人给他打这个电话。他知道吴主任爱人生病了,住在前海医院里,他不知道吴主任去交道口干什么。他放下电话,怔过之后,还是奔了出去。他来到交道口时,那里的人已经散了,他只看到地上一摊乌紫的血。血周围用白粉笔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圈,一个交通警察等在那里,见他走过来说:“你是报社的?”

他说:“是。”

那警察便把手里捏着的一个本子递过来,他接过来看清那是吴主任的记者证,他接过记者证便问:“人哪?”

警察说:“死了,尸体被拉到火葬场去了。”

他惊讶地看着警察。

警察说:“这人有病是不是?红灯了他还往前走,一辆送病人的救护车,他躲都不躲。”

他木然地立在那。

警察就又说:“看我干吗呀,又不是我撞的,有关其他后事,医院会和他家属清算的。”说完又用手指了指他手里捏着的记者证说,“那里面有个字条,你看看吧。”

这时天已经暗了,他来到交通岗下面的灯影里打开记者证。那是一张他们报社公用信纸,方方正正地折叠着,他打开,上面清楚地写着:老地方见,下午4:00我等你。即日!没有落款,但是他一看见那熟悉的字还是吓了一跳,不可能会是她。他心里这么说。他把那张纸条连同吴主任的记者证一起揣在衣兜里,都没来得及和警察打一声招呼便走了。

他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灯,灯光下他小心地又展开那张纸条,那熟悉的字体再一次映入他的眼帘;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他合上纸条,心狂乱地跳着,仿佛那纸条不是别人写的,而是他写的。他站起身,手有些发抖,脚也有些沉。好半晌,他才挪到记者乔的办公桌前,拉开了抽屉,把所有留有记者乔字体的纸都翻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他又展开那张纸条。他甚至找到了记者乔用过的公用便笺本,那撕下的茬口和那张便笺分毫不差地合在一起。这时,他的耳畔响过一片啸叫。他呆定地坐着。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半夜里醒来一次,他打开灯,从贴身口袋里又掏出那张纸条看了一次,然后小心地把那张纸条又放回到怀中。

记者乔上班一见他的样子,便说:“你怎么了。”

他费了好半天劲才说:“吴主任被车撞死了。”

“咣”地一声,记者乔的水杯摔在地上,刚倒进去的热水洒了一地,水流弯曲像蛇一样地流着。他看见记者乔的脸像一张白纸。

他非常平静地拍了拍记者乔的肩膀,他又嗅到了那股他所熟悉的气味,出奇的,他心里非常地平静。他似乎还冲她笑了一下,用平静的声音说:“坐吧,下一步主任的位置该轮到你了。”

他看到记者乔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吴主任的追悼会报社的人都去了。吴主任的儿子推着瘫了的母亲立在吴主任的遗体旁。吴主任的爱人口水和眼泪一起流着,却哭不出声,十三岁的儿子似乎傻了,没有眼泪,怔怔地望着这场面。

会场上哭声一片。

他没有哭。他看到吴主任被整过容的面部,比生前更生动,吴主任闭着眼睛,对这结局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他发现记者乔在会开到一半时就出去了。他看见会场外驶来一辆摩托车,记者乔坐在上面,头发飘扬着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一连很多天晚上他都出现在大学校门口,他在等那个黑眼睛女孩。

不知是第几天了,他突然看见了那个女孩,女孩穿着牛仔裤,衬衣扎在腰里,很青春地往外走。他几步跑过去,冲女孩叫道:

“喂!”

女孩停下脚步看他。

他说:“你叫什么?”

女孩说:“你是问我吗?”

这时他看见女孩似乎冲他又笑了一下,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女孩说:“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说:“不可能,就在对面,你冲我笑……”

女孩有些受到羞辱的样子,脸胀得通红,鼓涨的胸起伏着:

“见鬼,我什么时候冲你笑了?!”他有些急,伸出手抓住女孩的肩膀,女孩惊叫一声。

他想说:“我就是对面那个人。”话还没等说出来,他的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接着他耳旁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臭流氓。”

他摇晃了一下,抬起头看见那个高个男生正站在他面前,小公鸡一样地昂着头。

他想解释什么。

这时他又挨了一拳,他两眼一黑,鼻子一热,他摇晃了一下,然后很慢地跌倒在地上,他听到一群女人的惊呼,这时他凶狠地在心里骂了句:“该死的女人们——”

接下来,他觉得鼻子里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汩汩流出,渐渐地在他周围汇成了一条小河。他想,我要死了。

他想到梦里爬着的那座又陡又秃的山,拥挤人群里的女人,捅了他一刀,又捅了他一刀……此时的感觉和那时的一模一样。

我真的要死了,他感到浑身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他的鼻孔里,欢畅地流着,像一曲奏响的音乐。

这时,他清醒地想到,自己死了,身上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呢?他在身上摸着,在贴身的口袋里他终于摸到了那张折叠得好好的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

老地方,下午4:00我等你。即日!

他又背诵了一遍。

然后他不再动了,静等着警察的光临,然后搜他的身。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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