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崖思

　　满身风雨登御台，

　　烟月却道人事改。

　　忆昔旧影踏梦来，

　　今朝谁愿听花开？

　　——题记

　　西琼武帝元玺四年秋，祁月郡外三百里，岚山鹤云谷。

　　清晨，一线阳光穿云出。山中秋烟漠漠，松涛隐隐，雾中几声禽鸣。

　　谷内心字池居中，三院一亭环绕，各占东西南北四景，屋舍简素，池桥联通，脱世出尘。

　　日光渐盛，幽谷微生暖意。

　　有细碎步声由谷外传进。一青衣童子踏曲折石路进谷，行过心字池上木桥，轻快步伐掠起池水微微波荡。

　　童子径直走至北院外，叩门两声，声色平淡：“姑娘，公子命我来请您青崖一叙。”

　　北院名“雪林堂”。三字刻于樟木横匾之上，悬于门梁。字体古朴端厚，沉稳典雅，细看更觉藏机变于和谐。

　　“知道了。”门内传来女声，悦耳，却又冷清如霜雪落扬，令庭院凭添几分萧索。

　　女声说罢，再无动静。童子未有多言，转身离去。

　　雪林堂构建十分简单，一个花草寡淡的前庭，一间明窗净几的正屋。

　　屋内无多摆设，只一条依东墙而立的楠木供桌。桌上依次列着八座牌位。最前的两座牌位，金丝楠木为身，一个雕游龙，一个刻飞凤，王贵之气十足，正中又分别正楷黑字写着：显考穆公讳宸府君生西莲位显妣穆母苏莲孺人闺名婉生西莲位。

　　白烛光焰晃晃，铜炉暗香缕缕。

　　一白衣女子跪在供桌前，直挺纤妙腰背，望着座座牌位。

　　她静默片时，面对牌位重重三叩，无言起身出屋，从容出谷，向青崖去。

　　青崖，岚山之颠，云雾袅袅。

　　崖颠平整之地，一方石案，两座石凳。案上青玉酒壶单立，玉杯成双，置于棋盘一旁。

　　一年过而立的男子坐于案左，洁白长衫，广袖博襟，白玉簪发，朴素淡雅，剑眉低，星目垂，盯着已然开局的棋盘，安然不动，俨如一块奇石，宛若一座谪仙雕像。

　　但见那棋盘之上，黑子成压倒之势。红子仅存四枚，一帅，一車，两兵。黑子越河过界直逼红方帅府。红兵河岸举步维艰，红車救帅以一敌三，后有黑马铁蹄将踏，进退两难，颓势已定，眼见胜败将出。

　　势已至此，换做他人，定会拱手认输，重整兵马，从头来过。而白衣男子却丝毫未有收局之意，提起酒壶，斟满玉杯，小嘬一口，悠悠回味。

　　几杯下肚，白衣男子意犹未尽，似全然忘记棋局，佳酿如珠再注玉杯。酒半未满，他肩臂一顿，眉梢轻挑，收壶搁置一个旁，侧头看向通往崖下的曲径，薄唇勾起，瞳心闪烁如月光华，爽朗道：“阿鸾，快来与我将这盘棋下完，省得我独坐无趣。”

　　只见曲径高坡顶处，有女子青螺眉黛慢慢显露。女子玉颈之下身姿高挑修长，素面无暇。三千青丝弃珠花流苏，仅一支精致梅簪绾起。

　　山风起，曲径两侧，桂花簌簌掉落，密松绿意萧萧，枯枝残叶摇摇。

　　女子拂松踏叶，步态轻灵，她飘飘白衣带起幽幽香溢，惹得男子深吸口气，神色更怡。

　　白衣女子走近石案，垂首盯着棋盘，眉心微蹙。片刻，她微微提裙，与男子对坐，拢袖扬手，雪白玉婉轻压，纤指执红子車四进一。

　　山风往来，掠起薄雾，起一片清凉之气。高崖松影摇摇，桂枝花飞，黄叶翻旋。

　　两片残叶悠悠荡荡，欲落于纵横交错的棋盘之上。男子转黑子轻轻一推，两片残叶瞬时以疾风之势飞离棋盘数丈高远，回旋凌空，久久未落。这一步，象七进五。

　　白衣女子卷翘长睫微微一颤，眉目张合间，已落車四平五。

　　男子丝缕须胡随风瑟瑟轻拂，悠然执子将五平六，一副依旧胜券在握之态。

　　白衣女子神态淡淡，不见波澜，車五平七紧随其后。

　　几回你来我往后，男子眉开眼笑，饮罢杯中酒，抬手将五平六，吞红兵，气势更甚。

　　白衣女子亦挑了挑嘴角，转红子車五平六。

　　男子张扬的眉眼忽的一敛，脸色渐沉，思忖片时，抬手将六进一。

　　方才几步，白衣女子拱手送利。敌众势盛，残存双兵于白衣女子如左膀右臂。可她却自断双臂，引敌入局。这决然狠戾之举，男子实难料想。然觉时已晚。此时，乍看黑子仍占优势，然细细一观，却发现卒制马蹄，自困兵力。再望那仅存的红車，竟涌出龙腾呼啸之势，守帅府，对将庭，似要从死局之中劈卒开路，大有逆转胜败之劲。

　　白衣女子唇畔笑意渐浓，玉指拈棋，轻快下落，車六进六。

　　男子泰然之资尽褪，眉心川纹更深，手臂擎在棋盘上空，犹豫不决。他双眼死死盯着深入将庭的红兵，欲提士护将，又恐红車后将，欲移将保命，又恐帅府黑卒被吞。一时间，黑子盛气猝然削减，红子戾气呼之欲出，大有胶着之势。

　　骑虎难下，唯有正和。

　　“好一个千里独行！”男子沉吟片时，慨然一笑，拂袖仰身，斟酒自饮。饮罢，他炯炯双眼看向白衣女子，目中光色复杂。半晌，他起身走至崖颠，负手远眺天际，孑然挺立，广袖翻飞，话带几分叹息：“三年过去，你还是那个心思。”

　　“三年过去，穆鸾也应请辞。”白衣女子徐徐行至男子身旁，望着山下三百里外的祁月郡。朦胧的万家炊烟，渺渺的都城古道，在她眼中反复回转。

　　男子闻言，目光移向白衣女子，凝视中隐有忧虑，语气似劝导，似无奈：“我是真的不愿你涉那浑噩的污水。你也知道，你选的路，前途将是千仞山，万壑谷。你已不再有皇室光环保护，纵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亦凶吉难料。男儿尚且如履薄冰。你一个女子，何必执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难回头。”

　　白衣女子侧身望着男子刚毅俊秀眉目，眸光掠过他英挺的鼻梁，暗红薄唇，点点下移，落至腰带。

　　腰带上束边银丝已暗沉，柔滑缎料微起绒丝，腾云祥纹隐淡，唯有嵌中的白玉依旧清雅纯贵。

　　她缓缓抬手，朝那白玉抚去。玉身丝丝冰凉窜进指尖，侵进血脉。她卷睫轻颤，微微莞尔：“母亲的手真巧。这般精致的工艺，我怕是一辈子都难学得要领。”

　　男子淡淡一笑：“你更像你父亲。”说罢，他微顿，看向她花令似月的脸，声色落寞：“不过，模样却是承了你母亲。”

　　白衣女子指尖离开白玉，抬眸望进他一双藏情隐欲的双眼，前移一步，神色是殷殷期盼：“司徒珺，与我一起下山吧。你不该在这深山之中了此余生。你应与我一样，重回那世道，将曾经的血泪，滴滴奉还；让未来的命途，步步生花。如此，才不负你名中的珺字，也不枉你爱我母亲一场，更对得起你来这世间一趟。”

　　长空之下，苍山之巅。

　　二人青丝如拂，裙摆猎猎，袖袍扬鼓，时有交叠。

　　白衣女子亭亭玉立，灵秀飘逸，如振翅欲飞的仙鹤，却毫无鹤翔云天的坦然与淡泊。

　　司徒珺凝视她，欲言又止，修长手指触及她柳眉杏眼，轻轻勾抚，似怜惜，似心仪。

　　他看的出，她眼中藏着浑浑难辨的爱恨；隐着湮灭已久的楼台；含着坚定不移的信念。

　　他知道，那是一双属于俗世，难脱恩怨的美眸。那幽漾的眼波，可锋利如剑，也可柔情潋滟。

　　他不禁担心，若她独自下山，重回故地，再见旧人，或远走他乡，结识新友，会不会忘记自己？当她再次投身重重高墙玉楼，面对森森金戈铁马，是吊形吊影，坐困愁城；还是踏浪逐日，四海潮生？

　　他反复回味她的话，忆海翻腾，暗暗自问，曾经的情仇，今时的眼前人，值不值得自己拼尽余生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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