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鱼龙吟

　　片时，大戏楼第一层的福台中央突然腾起白雾，徐徐不断，漫过墨绿的台柱、雕花的红栏，通过二层禄台与三层寿台的天井弥漫四阔，将偌大的戏楼坠入云雾之中。

　　清风盈动，俱静中忽起鸟儿脆鸣。众人仰头望去，只见寿台北、东、西三面明间的两柱上，悬挂的鬼脸卷草纹木雕彩绘匾，与刻着“动静叶清音，知水仁山随所会；春秋富佳日，凤歌鸾舞适其机”的正面挂联，在袅袅云雾中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俨然一座阆苑仙葩。

　　众人循着冉冉云雾上眺，见飞檐之上出现一道美艳七彩霞光，周围数只鸟儿环绕翻飞。有精通花鸟的妃嫔花容忽绽。她们看的出鸟儿尽是世间的极品，却看不出它们皆由道具变化。

　　众人注视戏楼上空之际，楼下云雾愈发浓厚，漫向颐乐殿、观戏廊。人眼望五尺便难辨物景。

　　俄顷，第三层寿台上云雾渐渐稀薄清晰，数位彩衣女子自寿台惊现。恰时，仙乐起，巧笑出。女子各个云髻峨峨，云雨罗衣，袅腰疑折，张袖浮出繁花朵朵，如瑶池仙子。

　　众人目光聚寿台，心神初有痴迷时，惊闻大戏楼与颐乐殿间的阔院发出一声巨响，急忙调转视线看去，但见高山平地而起，参差巍峨。瞠目细辨，又见株株玉树琼葩，几只豹、熊起舞，白虎鼓瑟，苍龙吹篪。

　　此刻，寿台上的数名女子纷纷纵身跃下，或立于山巅；或踏枝悬空；或驭兽玩闹；或翩翩起舞。

　　观者已难辨情景虚实，只觉得坠入仙境，心旷神怡。三两妃嫔更是面露憧憬，跃跃欲进场共舞。

　　穆鸾虽赏心悦目，但留了分清醒神思，目光在前方的山林人兽间辗转几回，秀眉微蹙。她在寻那曾立在屋檐上的黑衣男子；在等他的现身。她在外庭的惊语与他将五彩大鸟幻灭的时间巧合令她咋舌。他不见双目，犹觉寒光的视线，她并非丝毫未觉。他比那幻海黎公更年轻，更神秘，更令她好奇。

　　他人几度陶醉，她正凝眸思虑，忽闻戏楼顶空炸出一记闷雷。

　　众人齐齐仰头看去。黑衣男子正立在屋脊之巅，双臂自身侧缓缓抬起，身体上升，双脚踏空，衣带翻飞，青丝荡荡。

　　穆鸾不由地起身，向座前移了半步，这才依稀看清男子棱角刚毅的五官，麦色的肌肤，辨清他已经而立的年岁。她将细细他打量几回，视线停在他半隐半现的脸上，忽而有种飞身屋脊，摘下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彻底看清他模样的冲动。

　　思绪转瞬，她蓦地想起了另一个男子。那个长年幽禁在一角阁楼内的东耀五皇子司徒珺。

　　眼前的气势冷峻逼人，不见的是春风怡人。

　　感觉截然相反，却又似有相同。

　　究竟哪里契合？穆鸾注视着黑衣男子，脑袋轻歪，若有所忆。

　　此刻，戏楼前的表演尚未结束。戏楼顶空霹雳砰訇之声接连。

　　穆鸾眨眨眼，对着那楼顶的天空定睛观察，恍惚间似觉晴色微暗。她目光回落，紧盯黑衣男子，只见他双臂缓缓环聚胸前，两手拇指与食指对接成空心菱形，合目薄唇微动少顷，双眸忽张，厉光迸射，双臂猛然向前推展，宽大的袖间瞬时雪花飞涌而出，簌簌不休。

　　楼下众人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地望着片片飞雪由浅至浓，迷离了黑衣男子身影，模糊了头顶的晴空，顿生了宫城团回凛严光，白天碎碎堕琼芳的错觉。

　　穆鸾已然忘了身旁的太后与皇帝，快步走向殿门，看着在漫空消融的雪花，伸手接过一片，垂眸盯着凝在掌心的水珠，眉目一敛，五指攥紧。

　　她再次抬眸看向黑衣男子，樱唇勾，剪水的双瞳精光闪烁，恍然那契合之处，便是二人同样深藏不露。

　　黑衣男子所表演的幻术名曰“瑞雪兆丰”，是鱼龙曼衍必有的桥段。

　　穆鸾对各种幻术不解甚多，但也知晓其多靠道具与表演者的配合。儿时，她曾与太子等人在大戏楼内玩耍，记得戏楼的三层舞台之间均有天井和地井通连，顶部有绞车牵引，可表现戏剧中升仙、下凡、入地等神出鬼没的情节。戏台底部有两口深井、四个水池、一个冰窖，在演绎冰火神力类的戏法时，可让台上出现滔滔白浪、熊熊烈焰、漫天雪花。

　　曾为皇家御用幻人的幻海黎公虽对“瑞雪兆丰”手到擒来，表演方式却与黑衣男子有所差别。

　　幻海黎公表演时张嘴似念口诀，实则障眼之术，转移观者注意；袖间飞出雪花，实则精心修剪的轻软鸟羽或鹅毛，且持续时间较短；所站立的位置是大戏楼第一层的福台，实则以便操控与指挥底层的道具与配合者，一举一动可谓尽是以假乱真。

　　黑衣男子则虚实参半。穆鸾发现，他微动的薄唇不似念词吐语，抬臂聚力时颇有习武者惯行的气运丹田之态。最令她怀疑的是，屋脊之颠可布置飞鸟、彩虹等轻巧幻术，却无法让一个成年男子长久悬浮于空。若想做到，唯有自身拥有绵长浑厚的内力，这绝非寻常幻人与此前的胸突銛锋可比。再观他气质，冷峻肃杀，警觉机敏，与混迹勾栏的幻海黎公相比，倒更像个训练有素、驰骋江湖的刺客或侠客。

　　她断定，他另有身份。

　　穆鸾重回凤榻，与太后笑谈两句便静默思忖。她手腕搭在髹涂金漆扶手上，指尖“嗒嗒”地扣着白玉龙首，心海、脑海一片翻腾。

　　他是谁，变做幻人进宫做什么？是敌是友？既然发现，是否立刻戳穿？可须早做防备？

　　穆鸾兀自猜忌，忽闻皇帝拍手笑赞：“好一个神龙吞山！”

　　“神龙吞山”是继“瑞雪兆丰”后的□□桥段，难度最高，也是皇帝最喜欢的表演。

　　所谓神龙，是一只由黑衣男子变幻出的丈长金鲤飞跃龙门而化。神龙身有数丈，须发长飘，怒目圆瞪，一指一鳞极为逼真。

　　神龙体态矫健，龙爪雄劲，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灵活盘缠高大崔嵬的神山。

　　龙身动，山体摇，林草沙沙，猛兽长嚎，地裂石蹦。

　　同时，躲避神龙的几名仙女或御风飞升离去；或召唤金蟾、龟兽潜入水滩；或合力变出白鹤仙车乘驾渐隐迷蒙云雾之中。

　　仙女的表演虽不及“神龙吞山”震撼，却奇巧层出，琳琅满目，将观者视线接连引来。

　　众人正应接不暇。神龙突然抛开神山，腾飞至戏楼屋顶，在黑衣男子身前乖顺摆尾，似聆听训导。

　　穆鸾自殿内看去，只见黑衣男子对神龙微微颔首，又抬手覆上龙首，短暂摩挲。

　　神龙得了指令一般，掉头俯冲近地，张开巨口，喷出一团雾气，如白练一般环绕神山。

　　神山在雾气弥漫之中渐显崩裂之态，轰轰声不绝于耳。

　　眼见山裂成石，几欲落地，神龙张口吐舌，扬须深吸，霎时间，白雾骤散，整座大山如探囊取物一般尽入腹中。整个过程迅雷烈风，磅礴震撼。众人无不赞叹。

　　“宫内许久未见这般精彩的表演。朕看此人比那幻海黎公技艺更为精湛。爱妃寻人得力，当重奖。”皇帝龙颜大悦，笑赞萧贵妃，又对随侍的黄门侍郎杜全道：“将那人召进殿中，朕要亲自赏他。”

　　穆鸾睨了眼眉舒唇绽的萧贵妃，转而观察目光不停地在黑衣男子身上打转的皇帝，见他一派赏心悦目模样，便知其赏赐是假，看色是真，樱唇一哂，暗自揶揄。

　　皇帝此时召见是知道鱼龙漫衍有“神龙吞山，曲终人散”的规矩，即表演已至尾声。

　　可万没想到的是，杜全离开片刻后独自返回。戏楼与阔院间的雾气越发浓重。

　　杜全回禀表演尚未结束。皇帝细眼微眯，始终不离黑衣男子，嘴角一扬，挑眉笑道：“好。朕也意犹未尽。”

　　众人亦敛起闲散心情，多了几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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