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活死

“成——”

        声音并不大，话里也似带着说不出的迟疑，可是，对他而言却是惊雷一般。记忆中，芙萝雅因为南州语说得不太标准，每次叫水成川的名字时总带着一丝奇异的异国口音。而且因为觉得“成川”两字太坳口，所以后来她总是直接叫他“成”了，两人曾笑言，这是芙萝雅独有的特权。

        水成川只恐是自己耳朵听错了，一分分缓缓转过头来，却看到那张熟悉的美丽的脸，带着熟悉的略带几分娇嗔的表情，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她飞奔过来，他张开双臂。然后，紧紧地紧紧地相拥。

        雪花温柔地落在他们的肩上，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在梦里。

        “芙萝雅……”怀中，她的身躯是如此温暖柔软，耳中，她的声音是那么甜美熟悉。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一直就被他如此拥在怀里……

        “成……我怎么了么？好像睡了很久的样子……而且还做了一个恶梦呢，梦见我自己死掉了，躺在铺着厚厚一层鲜红色蔷薇花瓣的黑棺材里，你抱着喀莉丝汀站在一旁，神色悲伤……真是奇怪的梦对不对？——啊啊——”静静偎在水成川胸口低声诉说的金发女女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手……成……我的手好痛……”

        在黑金城主还来不及反应时，芙萝雅已将疼痛的右手举到眼前，原来雪白纤秀的纤手此刻竟完全变了模样：淡蓝细弱的血管浮突起，全成了碧绿色，淡粉的指甲也尖锐利如鸟爪，色泽俱是墨绿。“啪——”一根肿胀的血管忽然炸开，碧绿的血液便带着怪异的香气喷了出来，染上了芙萝雅雪白的衣袖。

        “这……”芙萝雅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回过神来时胃里的东西已全部呕了出来。

        这……这些是什么？她掐着自己的喉咙，几乎不能置信地瞪住了那堆自己刚刚吐出来的鲜血与碎肉的混合物。回过头，她便看见了水成川血淋淋的左臂。她的目光由震惊，迷茫，慢慢化为悲伤与明悟，最后，满眼俱是绝望。她只觉得左手与脸颊及至全身，都开始泛起与刚刚右手一模一样的灼热疼痛。

        捂着脸，她一步步往后退，碧色的血液自她指间慢慢滴下。“成……我变成了怪物对不对？不……我本来就是怪物了……原来，我真地死了……那个可怕的梦，是真的……我现在更变成了吃人的妖物……”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一切只是我——”水成川顾不得仍在流血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移向芙萝雅所在的位置，“你从没做过任何坏事，也没害过任何人，一切全都是我……”

        他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芙萝雅一声尖叫，挣开他扶过来的手向着那蔷薇花海里奔了过去。

        前方冰雪的尽头，便是望不到尽头的蔷薇。

        比朱砂更鲜艳，比鲜血更美丽的颜色，仿佛丝毫不畏惧寒冷一般，妖娆地绽放在从晕云中探出头来的弦月下。映着白雪，夺目到惊心动魄。在它们的最中心处，有一个渐渐成形的湖泊，湖水澄碧，仿佛总笼着一层薄薄白雾，寂静到看不见底。湖泊四周，有着大堆大堆散乱的瓦砾与石块——艾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那石室中的寒潭。没想到地底石室崩塌，这眼碧潭竟跟着裂痕涌了出来，形成了这面寒湖。

        芙萝雅再不回首，笔直地向湖水跃了下去。她长而微曲的金发在月光下宛若丝缎，雪白的裙袂便如扶风而去，只是，裸露在衣袖外的春葱十指已腐烂至隐隐能看见惨白的骨头……

        “芙萝雅——”水成川长声痛呼，拼命挥出的双手却只抓到被撕裂的一角白裙。那金发碧眸的美丽女子，竟是那样义无反顾地静静向湖心深处沉去。

        水成川跪在湖边凄声惨嚎，爬起来就待向湖水里奔过去，却蓦地觉得心口一阵冰寒，然后，便是让人无法呼吸的绞痛。低下头，便看见自己的鲜血一串串淌到了湖水里，而刺进自己心脏的利刃正被名为艾的少女冷冷握在手中。

        她鲜血般的眼瞳比冰更冷，她喑哑至几不能辨的声音正慢慢问出一句话，“你让我们去送死时，可曾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

        水成川的目光有一刹那的凝窒，只是一转眼瞳中的各种情绪已悄失无踪，唯一能望见的便是至死不变的坚定与几乎凄凉的温柔，他低低叹道：“我的确对不起你们，一切也罪有应得……只是，我永远不曾后悔!”

        仰头退开，寒刃离体。胸口有鲜红飞溅，化作一地血梅。

        “芙萝雅……”在艾手中匕首上的血珠滴落之前，黑衣男子已扑入了湖心中。

        他拼命地划动着自己的胳膊，只盼能抓住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的身影……只是，冷而腥的湖水自口鼻间不断涌入，身体好像越来越重，手脚也似渐渐没了力气……

        头顶处似乎有隐隐的动静传过来，整个寒湖都在震动，水成川却恍如不觉。自他胸口伤处流出的血已渐渐染红了他眼前的湖水，可是，终于……已几乎就能握住那白衣女子的手……

        眼前的是什么……自头顶纷纷落下，将他们全部包围，有着芬芳的味道，鲜艳到几乎浸染了湖水……它们是，那园中用鲜血染就的蔷薇……这么熟悉的颜色与花朵，便如我们婚礼那天洒落于衣间和发上的模样……

        [芙萝雅……终于还是……找到你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水成川僵木的苍白脸孔上泛出一丝满足的微笑，握定掌心的白骨，他慢慢闭了上眼睛……

        遥远却清晰的记忆中，英姿勃发的少年牵着白马徐徐走过那开满蔷薇的芬芳庭园。在盛放的夹竹桃织成的花墙后，金发碧眸的女子正翩然回头而笑，她笑容绚烂更胜花靥，她长长的裙袂在芬芳的春风中如云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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