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少康中兴 > 第84章 决绝

第84章 决绝


  诺儿今日居然肯亲手替我斟一杯酒。

  我忐忐忑忑地接过来,受宠若惊地看着他。

  他瞥了我一眼,别过头道:“为什么要救她,你辛辛苦苦攒的军功,不怕一息间化为乌有吗?”

  我眼神暗了暗:“她是我和小九的旧人,小九已经死了,我不可能看着她去死而无动于衷。”

  “是么。”他嘲讽道:“你居然也会念旧情么?”

  我握着酒盏,指节泛白。

  诺儿若无其事道:“姒少康那里,你怎么交代。”

  “交代?”杯中酒澄澈清明,映出我一张脸肃穆冷清,我低低道:“该交代的人是他,不是我。”

  重夏殿后殿,姒少康坐在季杼床前,一身玄青,仿若天人,他安静地望着季杼,留给我大半张如墨山般幽远的侧脸,甫一入眼,心房处就被狠狠撞了撞,还好我定力十足,只是睫羽微动,视线便生生移到了季杼身上。

  季杼应该睡着了,偶尔一两下低鼾,面颊已有一丝红晕。姒少康替他压了压被褥,起身走到廊下。

  我再看了眼房内,问道:“季杼还好么?”

  他轻轻应了:“尚且安好。”

  我望向他,又垂下眼:“为什么要杀华儿,她顶多算个帮凶,罪不当诛。”

  当我抱住华儿那浸满血污的身体时,怒意是充斥了肺腑的,可待我冷静下来,我又想,该是有什么理由的吧?虽然我见过那么多杀戮,寒浇下令杀个人便是眼也不眨,虽然丧命于我自己刀下的人也绝不算少数,可他是姒少康啊,姒少康怎么会随随便便架起屠刀呢,不会的,我向自己保证。

  所以我冷冰冰地告诉诺儿,我要他给我一个交代,却还是用了如斯柔和的口气。

  但不知是在害怕恐惧些什么,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了眼。

  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沉沉的呼吸,自头顶响起:“为什么你只挂念着别人?”依旧是平静的语调,又好似不大一样。

  我诧异抬头:“什么?”

  也许是生来天赋,也许是多年谍人的日积月累,每每危险来临,我总能嗅出一丝不同于往日的气息。就像寒浇眼里闪过的戾气,就像与牧霞的初见。

  就像此刻,这不详的气息席卷了重夏殿,包围了整个我。

  姒少康的眸中黑浪翻涌,就像一片要将人吞没的汪洋:“被刺杀的人是季杼,我总得给世人一个交代。要么是姚松染故意拖延,给牧霞可乘之机,要么是她的侍女当时拉住了她,不让她去救季杼。你不希望华儿死,那你是希望我找个无辜的替罪羊,还是希望我,杀了姚松染?”

  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面前人所说。

  “你是希望我找个无辜的替罪羊,还是希望我,杀了姚松染?”

  明明就在昨日,我还告诉他,他是我最崇敬的人。那个宽和待人,不喜杀戮的姒少康,真的说得出这样的话吗?

  我颤抖道:“你是夏后,你是他父君啊!若是你肯不计较,世人又需要什么交代呢?若是你真心在乎季杼,又为什么要把怒火发泄在受人逼迫的华儿身上呢!”

  他冷漠道:“但反正你也丝毫不顾我的王令君威,闯了刑堂,把人救回来了,不是么?”

  我觉得腿有些软,硬撑着没有后退。

  是我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姒少康,还是十余年时光,他已经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刑堂上的狂言仿佛又飘回了耳侧,我说了什么?我说,告诉姒少康,夺人的是子午艾,一切后果,子午艾一力承担。

  我没想过要得到姒少康的原谅和纵容,但也没想过姒少康会说出今日的重话。

  我丝毫不顾他的王令君威?不错,是我太张狂了,没有想到,如今的他,竟把王令君威看得这般重。

  但这样,也好。

  至少问责了我,就不会再为难华儿。

  我努力扯了扯嘴角,想攒出一抹笑,努力许久,也只有凉凉一个弧度。我深深地望着他,看不够似得长久,须臾即逝的短促。

  声音已响在了殿堂。

  “是,我,违抗了你的王令,挑战了你的君威。我所犯之错,自会承担。”

  深吸一口气,对他一俯到底,额头触到青铜纹路,冰凉刺骨。

  二十一年前,当我还是个街头小混混,为了三枚贝币奉他为主时,行得便是这个礼。

  时光那么匆匆,当年的小丫头早已长大成人,这场使得天下巨变、江山易主的追随也终将走到终点。

  “我帮你杀了寒浇,灭了过邑,亡了斟寻,从今往后,这所有功绩全部抹除,子午艾自贬于庶民,日后无论生死,再不用夏后照拂。”

  五月,鸢尾盛绽,伏暑初来。

  延绵不绝的钟声戛然而止,候鸟不远万里迁徙归来,却又即将辞别。

  只是,这一走,恐怕再无归期了。

  夏宫的子夜万籁无声,我跪在青铜砖上,好似已没了知觉。

  这一辞别之礼,若他不答应,我又怎能起身?

  季杼期间醒来过一次,见我长跪大骇,拖着病体去寻他父君,自此再未回来。

  低头看看自己手,挥鞭磨出的茧,执剑练出的伤,还有战场上流的血、结的疤,褪去后残余的淡淡痕迹,待我不再日日疲于奔命,它们又真的能消弭于无形么?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玄青的衣角,深青的翘尖鞋,浓黑的细密边线。居高临下,但,无话可说。

  我想,若我不开口,这个人又能说点什么呢。

  所以我笑了笑,露出些许温柔神色,问:“诺儿还好么?今日都没去见他,恐怕他又该失望了吧。”

  我抬眼看他,不想却见到了一张比我还疲惫三分的脸,我微微愕然,但还是道:“姚松染和牧景天既然不肯放过我,自然也有可能对诺儿下手,我很担心他。你……你若不让我起身,便帮我……”

  “你先关心好你自己吧。”他突然道,冷冰冰的,打断我的话。

  我一愣,他俯下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一句辞别就想抹掉一切,子午艾,你做梦。”

  他的脸离我不过寸余,呼吸打在我脸上,急促而又小心翼翼。说着冷到极致的话,却像捧着一朵雪花,眼睁睁看它融化那般,绝望又孤注一掷。

  此时的我,就是那朵雪花,被他捧在掌心,化成了一滩无知无觉的雪水。

  他深黑的双瞳是致命的漩涡,我的神思,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被牢牢吸引住,无法逃离。

  心跳在一刹那停止了,接着又擂鼓般猛烈叩击着心房。

  他有片刻的犹豫呆滞,片刻又变得坚定不移。

  他伸出手,极慢极慢,抚上我的下颚,然后向上一抬,用双唇锁住了我。

  我尝到淡淡酒意,醇香甘洌,冰凉柔软,让我忍不住合紧双眼,深陷于黑渊。迷途中,我抓住了一线清明,想要抬手推开他,但终究无力垂落。

  果然,果然啊,我对自己说,你果然无法拒绝他,就算伪装得再好,假装不懂我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可只要他姒少康一个动作,你就丧失了一切反抗的能力。

  但我也无所谓了,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他,天涯海角,再不相见,所以这注定埋葬在记忆里的一个吻又有何大碍呢?

  晌久,他放开了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唇角。他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难以掩藏的惊喜,让他一下子扫去所有萧索,变得神采奕奕,不可逼视。他似乎迫切地想要与我说些什么,一下子又难以措辞,无法言语。

  我看向他,平静地问:“诺儿,到底怎么样了?”如同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浑身一滞,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很快又镇静下来,微愠道:“他的身份,不可能安然生活在纶城,而且只要他在,我们就……”

  “姒少康。”我正视他,睫羽微微颤动:“不论有没有诺儿,你都是一国之君,我都是敌国旧人。没有人会同意的,你的国家,你的臣民,没有人会接纳我的。”顿了顿,不顾他愈来愈寒的目色,笑道,“我已经想好了,我和诺儿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活过这一世。”

  他站起来,高高在上:“子午,这不可能。”

  我摇头:“姒少康,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说:“你走不了。”眸中神色已变得连我都读不懂。

  如果当时,我能再警惕一些、透彻一些,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后悔与无措。

  可我只是随意地笑一笑:“为什么走不了,你应当明白,我若想走,没什么人能拦得住。等季杼伤好,我就带诺儿离开,姒少康,届时……”

  “你走不了。”这是他第二次打断我,让我不由得抬眼去望他,这才惊觉不对,姒少康那双一向温和儒雅的眼里居然毫不避讳地显出阴毒颜色,他用几乎是审判的口吻,说:“因为,你再也见不到寒诺了。”

  诺儿失踪了。

  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晓得夏后令人带走了他,此后便再未回来。

  原来我长跪重夏殿,姒少康匆忙去做的,就是让我和诺儿骨肉分离。

  他满脸的疲态,也是因为知道我不好对付,所以在此事上颇费了番功夫的原因吧?

  我知道姒少康容不下他,但姒少康一向宽和,我以为他就算不待见诺儿,也绝不会下令杀掉诺儿。

  也许我真的错了。

  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乍看淡漠,骨子里却极重情义的姒少康了。现在的他,冷酷无情,只遵从自己的意愿,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君王。

  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刑堂,石砌的台,鲜红夺目的血,血污里瑟瑟发抖的华儿。我只觉得被彻骨寒意席卷了全身,再无一丝气力。

  我不眠不休,寻了诺儿三日。

  夏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翻找起来,颇费些力气,但三日时光也叫我翻了个遍。

  却一无所获。

  我寻到了诺儿挣扎的痕迹,拖拽的痕迹,什么东西被砸碎过的痕迹,再往前细细搜索,就再也寻不到什么了。

  毕竟,这是夏宫,姒少康的夏宫,若他想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易如反掌。

  我不甘心。

  我怎能甘心?诺儿那颗结了冰的心好不容易才被我打开一道裂缝,若是姒少康此刻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那道裂缝是不是也会就此封闭,再无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姒少康,我不欠他的,他怎么能……

  诺儿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徒留了一张床榻,榻上一床锦被,我把手放在锦被上,它却温暖不了我。

  “别找了。”身后的人突然说了话。

  我在诺儿的床榻上坐了大半个时辰,姚松染在门外看了大半个时辰。我不知她过来干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是夏宫的女主子,姒少康要保她,我也没办法,只能不理她。

  她让我别找了,怎么可能,所以我的手仍放在锦被上,对她的话无动于衷。

  姚松染猛地高声吼道:“我叫你别找了!”顿了片刻,咬牙切齿道,“我知道寒诺在哪里。”

  寒诺,这两个字让我浑身战栗,刹那间,我转过身,沙哑道:“告诉我。”

  “告诉你?我为何要告诉你?”她偏了偏头,昂起下颚,默了默,又缓缓地垂下眼:“但我若不告诉你的话,夏后该怎么办呢?”居然隐隐带了哭腔。

  夏后?我寻我的诺儿,与姒少康何干?

  我不解地望着她,只希望她将诺儿的所在快快告诉我。

  她却不知我的执念,一步跨入屋内,眸子睁得大大的,尽是不甘与哀恸。

  “子午艾,你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与我何干?可凭什么,你在夏宫胡作非为,夏后要陪着你耗?你是自作自受,夏后呢,夏后呢!他为什么也要把自己关在重夏殿,三天,三天没有安寝!你不知道他中了十年寒毒吗!”

  我有一瞬的失神。姒少康把自己关在重夏殿,与我一道不眠不休了三日么?心房好似一口陈旧的钟,发出闷闷的响,但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姒少康的寒毒能解,我的悲、我的痛,自然及不上姚松染。

  水泽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仿若未察觉般,一手扶着墙,一手抵在心口,喃喃道:“他是我的夫主啊,是我姚松染的,怎么可以让你给毁了呢……”

  我忽然就觉得,她脸上理所应当的关怀与难过是如此刺眼,一股郁火憋在胸口,让我一下子脱口而出:“他以前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染夫人,你难道忘了那个死在你自己手上的亲姐姐了么?”

  一句话,如天降霹雳,让姚松染猛地顿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你在说什么,阿姊不是我杀得,不是我!”她连连摆手,向来沉静的眼里竟有了惧意。

  多精彩呀。

  换作以前,我定会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再戏谑地讽刺两句。但今日,我没这个闲工夫。

  所以我直截了当道:“这几天我找到了很多东西,包括岚夫人故去前留下的,或者说,被她藏起来的一些东西。”看着姚松染煞白的脸,我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不过我对这些也没兴趣,染夫人要是有什么想说的,不如直接和夏后说。”

  她终于扶墙站稳,空洞的眼像是在看我,又像是什么都看不到,她低低重复着我的话:“没兴趣,是啊,你对什么都没兴趣,却偏偏夺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念到此处,她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一样,双眼有了焦距,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角也挂起了冰凉的笑:“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让你拥有你最想要的?你不就是想知道,寒诺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他在刑堂后的抛尸地。”

  脑后轰地一声,我坐在床沿上,好似无依无靠的浮萍,陷入了冰寒至极的漩涡。

  她得意道:“我知道你没去哪里找过,你不敢,你怕见到真相。”顿了顿,忽地肆意大笑起来,哪里还有半分贵妇人的仪态,“现在我告诉你了,感觉怎么样啊。哦,忘了说,他在最边上,有棵小歪脖子树旁边,那土还是簇新的,你过去一看就知道。”


  (https://www.uuubqg.cc/50_50036/3013729.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