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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人事两非难回首


  黎晓搬出了国师府名头,总算把镇上的官差拉到了面馆,然而面馆堂中已空无一人,问缩在桌底下的小二哥几人去向,小二只摇头推说不知。黎晓不由纳闷,这几个人认真说来也没犯多大的事,却要冒着身残的风险逃走,恐怕其中猫腻不小,当即便建议几名官差继续寻人,自己则赶回了国师府。

  国师府华阳殿的后殿之中,西蜀国师宗旷正在中央案后焚香默坐。殿门大开,门外夕阳正好,微风送爽,山花竹树随风而动,引入殿中一门幽绝山秀。殿内则光线微冷,香烟袅袅,山间野花的芬芳不时飘来,给庄严空寂的大殿增添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宗旷头戴紫铜冠,面相清矍,仙风道骨不输黎太白,还要多出那么一分贵气与威严。宗阕悄然立在一旁,等候沉入冥想中的宗旷自己睁开眼,表面平静,实则一颗心七上八下。

  良久,宗旷闭着眼徐徐开口道:“堂堂西蜀太子,遇到点事就如此心浮气躁,这么多年的休养去哪儿了?”

  宗阕心下一凛,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只是……”

  宗旷不客气地打断道:“蜀地接连混入大赵奸细,你这个太子竟然还需要从黎太白的弟子口中得知消息,你真以为自己来此是清修的么?”

  宗阕一时汗颜,嗫喏说不话来,只能恭敬地垂头听着,宗旷睁眼白了他一下:“还有,你与那两个丫头走那么近做什么?”

  宗阕愕然抬头,愣了一下,而后不禁苦笑:“师父明鉴,弟子可是那等贪色之人?”

  “罢了,不管你是何目的,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刻,”宗旷道,“我已提醒陛下派人全境搜查赵人奸细,你近期还是回京一趟,朝中若要商讨防备赵军的方略,你最好在场。”

  宗阕眉头紧锁:“师父也认为……赵军要对我西蜀有所行动?”

  宗旷冷笑道:“赵辰央的死本身就留有隐患,眼下李迎潮还隐隐有与赵灵昭分庭抗礼之势,赵灵昭许是想拿西蜀立威。”说着不由一叹,声音略带无奈,“如果赵军发兵而来,西蜀必将面对一场持久硬战。”

  宗阕不由深吸一口气,肃然一揖:“弟子这就准备回京。”

  “临行前去见见你大师兄,他闭关快两年了吧?”宗旷说着轻声一叹,“是时候出关了。”

  “是。”宗阕应声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日,国师府上下依旧平静如常。国师宗旷在宗氏族中德高望重,有他坐镇,宗氏子弟无论是知道内情还是不知道的,皆不露惊惶,每日早晚课也照常进行。已在西竹山上矗立三百年之久的国师府,颇有一番风雨欲来我自岿然的风范。反而是韩葳这个外人,没有了宗阕这个消息来源,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胡思乱想。

  韩葳不太相信赵灵昭真的会发兵西蜀,除非肃王军现在已是外强中干。但仔细分析一番她所知道的各路消息,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肃王军看起来更像是稳扎稳打,伺机而动而已。

  都传肃王军今年征兵数量骤减,远没有退伍的人数多。虽然不排除有军饷负担过重的因素,但韩葳却直觉地认为,李迎潮如今更加自信从容了,他想要的,是一个更加精干凝练的肃王军,他会老实地坐山观虎斗么?

  胶东即墨城二十里外,步兵营主校场正在进行一场夜间布阵演练。三千新兵经过了几个月的磨合与考核,已经打散分配到了各部军中,今夜是新兵到位后的第一次全体合操。

  秋浓寒重,夜色正酣,李迎潮身披黑色貂裘,放马奔上了校场外的一块高地,随即勒马停驻,□□黑色骏马不尽兴地喷出一团团白汽。须臾,戎装铠甲的陈廷祖策马跟来,竖起大拇指道:“小王爷这马真让人羡慕。”

  李迎潮笑道:“日后你出征,我送你就是。”

  “那哪成,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这大黑炭估计也不乐意。”

  那毛色幽幽发亮,健美无俦的大黑马又喷出几口白汽,似在附和。二人相视一笑,随即敛容看向校场,上万将士在视野内变换方阵,直如一体合一的庞大武器,冷峻、森然、不可捉摸。

  陈廷祖挥鞭遥指阵中一正在奔走调度的银甲小将,对李迎潮道:“那就是上次新兵合操中表现突出的小兵,此人名叫张寒,现为程决身边的军司马。我打算此次操练结束后就将他调来自己身边。”

  陈廷祖此番决定自然有当真欣赏韩杉之意,但也不乏某种小心思,既然李迎潮打算培养心腹,总不能把做伯乐的机会全留给程决。

  “怎么?”李迎潮闻言笑道,“此人有何过人之处,能得陈大将军青眼?”

  陈廷祖道:“据我观察,此人有点掩盖不住的书生气,不似平民出身,胆略、智识、身手皆不错,若有机缘磨练一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不过……”

  “不过什么?”

  “没有军功,冒然擢拔,怕他难以服众。”陈廷祖神色忧虑道,“这人貌似有点故事,平日行事低调,很少出风头,只有向程决请教之时才流露些过人之处。不过几次操练的表现都很优秀,程决此次把阵前调度的重任交给他,倒也没人提出异议。”

  李迎潮一直注视着阵中的韩杉,只觉这位小将初次上阵即指挥若定,不拘常法,眼力毒辣,心思敏捷,出手干脆,总能在混乱中迅速辨别对方缝隙,一旦进攻便锐不可当,没有半点怯弱犹疑。李迎潮此刻站在远处高处俯看全局,辨明各中玄机自是容易,但对于身在阵中之人,第一次总揽全局便能有这份镇定和判断力实属不易,单凭这一点,这位小将就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入伍时是如何登记的?”李迎潮突然开口问道。

  “我还真调查过,当初是两兄弟一块来的,自称是岭南流民,没户籍,就两个名字,两个活人,什么也查不到。他那位兄长也是个资质不错的好苗子。”早几年肃王军急速扩军,但毕竟不符合规制,有时为掩人耳目,募兵过程便稀里糊涂,没法核实户籍牒部。肃王军中太多没出身没过去的人,陈廷祖早已见怪不怪。

  李迎潮无奈一笑,肃王军中很多鄙陋与痼疾都根深蒂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纠正过来的,只好暂时放下念头,道:“结束后请他来见一面,不用太正式。”

  演练结束后,韩杉刚回帐中,还未卸甲就有人来传话,言陈将军要见他。韩杉心下怪异,他知道陈廷祖很赏识自己,但毕竟自己军衔尚低,这样私下召见不知何事,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去。

  韩杉一掀帐帘,目光便定在了坐在主案后的李迎潮脸上,他还认得李迎潮,不过并未想过二人能这么快就见面,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意外,却并未慌乱。李迎潮也觉得韩杉面目熟悉,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站在李迎潮身侧的陈廷祖介绍道:“这位就是小王爷了,今日私底下认识一下,你不用紧张。”

  陈廷祖说完话,就见韩杉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低头不语,却又不像是紧张,不由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忖这小子平日里挺机灵的,怎么今日呆子一般,说“私底下认识一下”就不用上前行礼拜见了么?

  陈廷祖连连对韩杉使眼色,韩杉终于几不可察地苦笑一下,单膝拜了下去:“见过小王爷。”

  说来也怪,韩杉在这军中拜过不少人,并没觉得扭捏委屈,独独面对李迎潮这个肃王军首领之时,反而觉得勉强难受。昔日“京都二俊”之一的相府公子,拜在了昔日只能躲在无人角落的傻世子面前,世事翻转如斯,他感慨之际不可避免地有那么一丝苦涩和不服气。

  平日里不敢缅怀的过往,在下拜的那一刻纷至沓来。他自幼受夫子赞誉、权贵赏识与姑娘们的青睐,再开心也能够维持谦逊得体,不露一丝得意;他从不仗势欺人,却无论走到哪里,都隐隐是同辈之首;当年推杯把盏、纵马五陵游,总觉时光散漫无聊,此时回想,莫不是聚散匆匆。

  韩杉一颗心闷得如同被堵在半空下不来的暴风雨,梗着脖子死活不想搭理人。

  李迎潮剑眉一扬,似乎感觉到了自己有点不受待见,莫名其妙地看向陈廷祖。

  陈廷祖一咳,向韩杉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受伤了吗?”

  “谢将军关心,”韩杉起身,向着陈廷祖微微躬身,“就是有点累,想回去休息。”

  “回……?!”陈廷祖彻底无语,看着韩杉的双眼仿佛在骂着:“小王爷亲自来见,你说要回去休息,你脑袋进水了?”

  韩杉垂手静立,不发一言。李迎潮默默看着他,不禁陷入深思,须臾,李迎潮微微一笑,平静道:“陈将军,让我和这位……小张兄弟单独聊聊。”

  陈廷祖不解地看了看二人,没有多问,退出帐中。李迎潮注视着韩杉,在心里默默推测,渐渐有了点眉目。帐中安静片刻后,李迎潮于案后起身,走到韩杉面前,闲话似地开口道:“我故旧不多,大致也就永安城中那几位。”

  韩杉原本漠然的脸上眉头簇了一下,李迎潮看在眼里,继续道:“以你的年纪,我倒想起一位与你眉目有些相似的幼年同窗。”韩杉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心中叹了一气后反而放松了,想着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李迎潮神色有些复杂难辨,轻声道:“你是……韩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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