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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君臣


  “你失去记忆了,但朕没有。从那一年朕亲征,到后来让你组建天凌军,再到平复国内反叛势力,抵御外敌入侵,收复失地……你对于朕的意义,对于殇国的意义,朕看到了,全天下人也看到了——护国大将军的声望,与整个东陵皇族齐首并肩。或许你认为这是你应得的,但在朕看来,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应该的。”殇帝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诮地笑。

  “在朕的土地上,用朕赋予你的权力,做朕需要你做的事,难道不是一个臣子所应该恪守的本分吗?从什么时候起,护国大将军可以在朝堂上一呼百应;从什么时候起,护国大将军身为一军统帅却对天子征战四方的旨意阴奉阳违,反而来劝谏朕勿徒增杀戮,要与民休养!你觉得你忧国忧民是吗,可百姓天下那是朕需要考虑的问题!一把刀就该只发挥他作为一把刀的作用!”

  萧旸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皇帝。

  “……朕的大半生,都在与人争权夺势中度过。早年与父亲斗与兄弟斗,中年坐上皇位还得继续与兄弟斗。长年的内耗让国家国力虚弱,相邻各国无不觊觎嘴边的肥肉。为什么会御驾亲征?是被朕的好兄弟们逼的,他们巴不得朕死在战场上。”皇帝冷笑了一声,“可惜没能如他们所愿,不仅没死,我还带回了一把利刃。我们用两年的时间退了外敌,三年的时间扫平了国内的异动势力,期间的血雨腥风非身处其中者不能体会,那时候我身边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人,所能依仗的,只有你。而你,若非逢乱世,若非有朕的信任,亦不会走到今天的地位。天凌,这是相互的成全。而后来的几年,却是你我的战争了。”

  “陛下到现在还觉得我对你的位置有兴趣吗?”

  皇帝像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耗尽力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个位置至始至终都没有吸引过你。朕能感觉得到。可是朕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不是感觉。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会依赖于情感。”

  “你安排了那一次后方的无差别射杀,调动了右路军的一支——在我们全力抵御和国军的时候。”萧旸嗤笑了一声,“我后来分析过那一次的局,那其实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十分高明的局。但要执行下去,却需要知道那一次的全盘作战计划包括细节,策反忠诚度极高的天凌军中的一部分,再加上可以调动右路军,这几个条件需得全部具备,缺一不可。能够同时满足这几条的人——不多,说是只有一个也不为过。只是我以为这不合理,所以不敢相信。”

  皇帝没有在意他言语中明显的讥讽与不屑,缓缓道:“你不敢相信我会在与敌国两军对阵的时候下手,但——这是最好的机会。其实你猜想的那几点有一点不准确,若真能策反天凌军,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设局了,只要能分解天凌军,护国大将军的势力也会逐渐瓦解。那一小部分人,是我在天凌军组建之初就埋进去的,已被罗骥尽数杀死了,天凌军仍是铜墙铁壁一块。”

  “——那么,陛下现在让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你的突然失踪是我没料到的,更没料到的是,朕的两个蠢儿子竟然在这个关口,撕破面皮公然闹起来。”皇帝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原本护国大将军以身殉国,青城晖与罗骥相互猜疑,此时是最好分解重组天凌军的时机……待朕从昏迷中醒来,为时已晚。”

  “天凌,此次请你过来——”皇帝抬眼正视萧旸,“是希望你能辅佐三皇子东陵夏。”

  皇帝面色郑重,丝毫不觉自己前一刻还细述如何设局除掉面前的人,后一刻却要将一副重担交给对方的行为有多荒谬。

  萧旸似也不觉意外,只是冷眼看着。

  “夏儿的母亲生下他就去世了……这是朕一生之憾事。”皇帝微微沉默了一下,接着道:“朕把他送去平南王府原是希望他可以平南王世子的身份,平安无忧地过这一生,这也是我曾向他母亲承诺过的。可看朕的另两个儿子,桓儿学识浅薄,又易躁易怒,实非为君之选。昭儿其实最像朕,隐忍而有耐心,甚至,连卑劣的部分都像……”皇帝的面上又浮起了讥诮的笑,“即使他犯下对外通敌那样的大错,朕都没有完全放弃他,朕以为朕最后会把江山交到他手里的。可是你逼朕做决定的那个晚上,朕突然想明白了一点,这国家在朕的手上也不过如此,再来一个与朕相似的君王,又如何能指望他更好呢?而夏儿聪敏,有勇气有谋略,且有一番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只是夏儿尚年幼,又有些冲动的少年意气,若有得力之人在旁多加提点辅佐,可成一代明君。”

  “陛下所说的这些,跟臣又有什么关系呢?”萧旸冷冷道。

  “天凌,朕知道你是顾全大局的人。朕做过很多为人诟病之事,也不求被原谅。只是自当日昏迷后醒来,常在夜不能寐时思考朕这一生之功过。对子辈而言,朕是一个教导无方的父亲,对臣子而言,朕是一个多疑的主上,对百姓而言,朕是一个不够体恤的君主。前一个朕也不知道夏儿是否会做得更好,而后二者,朕希望在夏儿的王朝中能得到修正,希望他能成为一位真正的明君,成就一世真正的盛世。天凌,朕已经垂垂老矣,而你,是可以带他走向那个位置,可以亲眼见到盛世辉煌的人。且夏儿性情纯良,对于辅佐其上位之人必然会尊之敬之,必不会再重蹈我之覆辙,天凌你……”垂暮的帝王呼哧呼哧喘着气,从他说出“朕已垂垂老矣”这句话时就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铠甲,走下了帝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老态龙钟的老人。

  大殿里光线愈发暗沉,却没有人敢进来掌灯。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萧旸开口道:“——陛下,臣此次过来,是向陛下请辞的。”

  皇帝眼皮一掀,双目圆睁:“——天凌?”

  萧旸从袖中拿出帅印,“天凌军可交由青城晖统帅,青城跟在我身边多年,武功谋略俱佳,于朝堂之术亦能妥帖对之。让罗骥仍然镇守边疆,罗骥虽然为人不羁,但对权势一向并无追求,陛下仍可放心留用,有青城晖在,他也不会闹腾。其余军中及朝堂枝节,我这两日也会尽快理清,若陛下属意三皇子为储君,可直接交由三皇子手上。萧旸会就此遁世,再不出现在世人眼中,至于需要何种说辞,恶疾暴毙、或是阵前殉国,无论哪种,萧旸都可配合。”

  空气如凝固一般,殿内安静至极。

  良久,皇帝才开口道:“……你早有此心?”如此安排周全,必不是临时起意。

  “陛下让我辅佐三皇子,并非因为三皇子年幼无人教导,而是仅靠平南王府的力量无法安然护佑三皇子上位,如今我将这份权力交还于陛下手中,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在皇帝的长久沉默中,萧旸放下帅印走出紫金殿。

  “大将军——”殿外太监跟过来,小心翼翼道:“可要给您备车?”

  萧旸摆摆手,自己沿着宫中小道径直走了出去。

  在宫门外,青城晖焦灼地来回踱着步,见萧旸出来,吁出一口长气,迎上去道:“大将军,这等特殊时期,您怎么就独身一人去宫中……”

  萧旸摇头道:“他不会在宫中动手。青城,去喝一杯吧。”

  这几日宵禁时刻提前了一个时辰,酒肆都已关门,也不知青城晖从哪儿弄来几大坛酒,跟萧旸爬上城楼,赶走了值守的军士,两个人在夜风凛凛中,你来我去地拎着坛子就喝上了。

  半坛酒下肚,萧旸从怀中摸出刻有“旸”字的青铜牌扔给青城晖,“收着。”

  青城晖讶然:“大将军,这是?”

  “有你在,可保罗骥平安,有罗骥在,若要动你,也先得思量一番后果。现今正是要用你们的时候,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但君心叵测,世事难料,你们自己也留着心吧。”萧旸淡淡道。

  青城晖心中隐隐浮出一个猜测,可这猜测实在太过让人震惊,他无法相信是真的,但这几日萧旸对于朝中势力,尤其是军队势力的处理,大都集结在他的手中,这又是为什么,青城晖迟疑着问道:“大将军……今日进宫,跟皇帝谈了些什么?”

  萧旸又喝了一口酒,似乎是懒得提及宫中诸事,直到一坛酒见底,将坛子扔在一边,才道:“青城,你跟我提过,你从生下来就是为了恢复家族荣光而活,那就让青城氏在你的手上达到家族荣誉的顶峰吧。”

  青城晖也将坛中酒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等萧旸开第二坛酒时,他已是薄有醉意,萧旸却依然眼神清明,一口一口闷声喝着。

  “大将军可还记得,当初罗骥还是个刺儿头时,什么都要来挑衅,喝个酒也不安生,非要来拼酒,结果被大将军给喝趴下了,那回咱们也是在城楼上,大将军踹了他一脚,那厮就顺着楼梯骨碌滚下去了……”青城晖想起了这么件趣事,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萧旸是不记得事的。

  萧旸倒没介意,哼笑一声,“听起来倒是罗骥会做出的事。”

  萧旸看了眼青城晖道:“我虽然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当初在小镇上持箭对峙对你的试探是一方面,后来在同行路上越来越多的熟悉感才是我完全相信你的原因。到与罗骥见面时,我的判断一部分源自于各方面信息的整理对证,另一部分则依附于我对这个人的熟悉感,知道他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再与你的判断一重合,所以才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排除了对他的怀疑。”

  甚至,对于皇帝,他也是有熟悉感的,君臣的对话,对对方心思的揣测,事情或许有遗忘,但对人的感觉却是贯穿始终的。就连徐伯,他之前根本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人,但见到了,那人仿佛就是一直在那里的,并不突兀。

  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一个是李锦沅,他始终想不明白,最初那一眼见她时的熟悉感来自何处,又为什么在之后的相处中越来越感觉陌生。

  另一个是沐裳,他只认识了她短短几个月,可是却熟悉得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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