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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暗斗


  听千种有补叫她秀子,广桥突然有些眩晕,一时辨不出他想说什么。秀子,这是她的名字啊,自从做了御台所随从,所有人只用姓氏称呼她,进了大奥,女中们也只叫姓氏。她做了许久的广桥大人,早忘了自己还有秀子这个名字。

  她曾经是广桥秀子,和他自幼相识,他私下总叫她秀子,随意又亲昵。如今他又叫她秀子……过去种种都回来了,像汹涌而至的潮水,猛然扑到眼前。那时她还是少女,他是少年,一起在鸭川河原上纳过凉,看过圆山的雪。在圆山看雪时,他捧起她冻得通红的脸,郑重地许了愿:待到春樱满开,他会托人提亲。可是他没有了,他眼睁睁看她去了江户。

  那么多年过去,她从没怨过他。公卿身份说来好听,除了顶儿尖儿的五摄家,家计都不宽裕,若论实惠,倒不如普通町人。他有他的野心,可她对他毫无助益,所以他的人生里没有她的位置。她想明白了,也就认了命。

  如今他轻轻一句问候,反而让她生了怨尤……她念着他,想着他,遇见他时反而呐呐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倒举止如常,先谈和歌,又来问候,在他心里,只怕她不过是一位寻常故人吧。

  “感谢千种大人关心。广桥既做了御台所大人的身边人,一切以御台所大人为重,说不上什么好不好。”她低头一礼,客气地拉开距离。

  明明是午后,却像是正午,太阳在天中央射出灼灼的白光。晴朗的天气,天空是浅到极点的琉璃色,看着有些惨淡。一只苍鹰在天上飞,许是距离远,看上去几乎是静止的。双翅平平地展着,在云下慢慢滑过,看起来潇洒极了,唐国《逍遥游》里说的“御风而行”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武藏野来的苍鹰吧,多么自由自在,只要有风,它能随风飞到任何地方去,谁也拘不了它。广桥怔怔地看着,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羡慕。

  千种有补也不出声,只跟着一起看。广桥垂下眼,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突然间发出一声惊呼,急促地问:“你额角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了伤?”

  广桥下意识地抚了抚额角的伤疤,忍不住苦笑。那是中秋那日受的伤,努力用鬓发盖住了,可细看还是看得出异样。中秋那日的事不吉利,将军家治并未公开,朝廷也不知道,只知道御台所早产。公家女子身体孱弱,早产不是什么稀罕事,朝廷也未追根究底。至于御年寄受伤,朝廷更不会知道了。

  “秀子,到底怎么回事?”千种有补猛地凑近她,她一抬眼,正对上他的眼。黑白分明的眼,墨黑瞳仁亮晶晶的,是深海的黑色珊瑚,上面笼着碧清的水。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当真有些紧张。

  广桥突然心软了,也许……也许他是关心她的,不然不会如此紧张。她又定了定神,也许他太会做戏,演得如此炉火纯青。

  “只是一次意外,撞在园子里的庭石上。”广桥轻描淡写地说。

  “意外?什么时候的事?”他皱起眉,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有一年中秋。不打紧,只是擦伤。”

  “中秋……”他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忽然又接了一句:“难道与御台所大人有关?”

  广桥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一双眼不知该看向哪里。他怎么一下猜到了?朝廷在幕府里也有探子?

  “你不用瞒我,御台所大人的事我早知道——御台所差点摔倒,幸亏被一位女中抱住。那女中竟然是你?我并不知道。如果知道是你……我该多担心……”千种有补看着她,双唇抿得紧紧的。她垂下眼,发现他右手捏成拳,似乎十分用力,关节都发了白。

  广桥不接口,只是看着面前的桔梗。暗暗的紫色,配上碧绿枝叶,十分洁净幽娴,不是俏丽的小家碧玉,是持身谨严的武家女子,独有一种凛然的气质。一只黑地玉色斑点的蝴蝶在花丛里流连,从这朵飞到那朵,像是打不定主意似的。

  朝廷和幕府关系错综复杂,广桥渺渺地知道,却不关心。她虽是公家出身,对天皇、对朝廷也没什么特殊情感。到了江户,进了大奥,更和京都断了联系。她是御台所的身边人,将军大人对御台所好,那就足够了。

  朝廷和幕府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天下是天皇的,可政务均由幕府掌控,这已是一百多年来的老规矩了。前几年几位年轻公卿混闹,请了位来历不明的学者入御所,给天皇讲些昏话。关白一条道香联络了幕府,把那学者赶了出去,对年轻公卿们也小惩大诫,平了这事。如今朝廷在幕府里埋下探子,到底为了什么?

  正像御台所说的,广桥活了二十八岁,依然单纯得紧。也许不是单纯,她对许多事都不关心。千种有补的话像是一把刀,割破了蒙在她眼前的幕布,她不无惊恐地发现:无处不在勾心斗角。那些斗争都是暗斗,像水鸟在湖泊里游弋,表面看上去平静怡然,可两只蹼在水面下死命扑腾,划出深深的水痕。

  她不关心这些,也不想知道,可她是御台所的身边人,御台所是将军正室,哪怕宫家出身,如今也是武人之妇。朝廷有什么企图,她必须知道,为了御台所,她必须知道。

  “千种大人,请问你如何得知御台所摔倒的?”广桥心平气和地问。

  千种有补恍若未闻,默默看着脚下,似乎在想自己的事。广桥有些焦躁,轻轻咳了一声,摸出怀纸按了按嘴角,实际在催促他答话。

  他突然蹲下身,她唬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他轻轻摘下脚边的一朵雏菊,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修长的手,掌心泛出微微的晕红,看上去像女子的手。

  广桥有些不安。眼前这男子是她从小认识的,身姿风貌无不熟悉,可熟悉里又夹着一抹可怕的陌生,她完全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广桥站在千种有补面前,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突然生了种站在悬崖边的错觉。狂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落入万丈深渊。

  千种有补拈起雏菊,又松开手,一阵风吹过,雏菊斜斜地落在草地上。广桥盯着花看,只听他笑着说:“秀子,你真是一点没变。”

  这是在嘲笑她?广桥猛地抬头,脸色慢慢地变了,血色一点一点褪去,一张脸苍白得可怕。

  “十三年过去了,你又在大奥里,大奥的女子是好相与的?我以为你早已面目全非——就算容颜不改,心性也早变了吧?结果……还是和原来一般。这也是好事,说明你过得顺心如意,不用整日算计旁人。”千种有补嗬嗬地笑了两声,笑里有浓浓的苦涩。

  广桥轻轻摇了摇头,发髻上的赤金透雕藤花簪在阳光下闪了一闪。转头望向千种有补,广桥接着问:“千种大人还没回答广桥的问题。”

  “你真想知道?”千种有补干脆走到她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有复杂的感情,有柔情,有嘲谑,还有一点点的……怜悯。

  广桥突然有点胆寒,两手也发起抖来,只得紧紧攥住外褂的衣摆,越抓越紧,好让自己镇定下来。手指攥着光滑的缎子,可手臂还在抖,挺括的衣料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突然落了细雨。

  千种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只布包,广桥眼尖,一眼瞥见上面的龙胆花家纹,不禁有些刺心。龙胆是千种家的家纹,却用金线细细绣在包上,贴身装在怀里——可能是他正室绣的,千种家的独养女儿。

  打开包,又取出一个薄薄的袱纱小袋,里面像是一张纸。千种有补揭开袱纱,果然是一张短册,广桥突然有些紧张。他垂下眼,一把拉住广桥的手,把短册放在她手里。

  广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短册,飞云纸,上下都有隐隐的云纹,四角泛了黄,显然是旧物了。她机械地翻过短册,背面写着首和歌:“我宅池边树,藤花已盛开。山中啼杜宇,不觉几时来。”这是她亲手写的,大概在十四年前,他一直收着,还珍而重之地贴身放着。

  千种有补微笑着看她,笑容有些悲哀。她不敢看他的眼,只低头看着短册,字迹逐渐模糊了,她眼里满是泪水。

  广桥家是名家,家艺是书道。公卿家境多不富裕,都凭家艺做些私活,好贴补家用。飞鸟井家教蹴鞠,植松家教花道,锦小路家会些医术……广桥家人写得一笔好字,私下为人抄写和歌册子,赚些零碎银钱。广桥家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在父亲的严格指导下,广桥七八岁时字已写得不错,抄写和歌也成了日课。每过一段时间,商铺“煌星屋”会上门收货,再在店里出售。广桥字迹秀美,但没什么名气,得连写六十本百人一首,才够一两金。整日抄写,那些和歌都印在脑子里了,怎么都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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