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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佳话


  又是一年元日,将军家治早早起床,今日要与御三卿同贺新春,穿着打扮要格外精心。

  护卫轻手轻脚地为将军家治束发,他懒懒伸出一只手,让随侍一旁的奥医师诊脉。

  奥医师在他腕间罩上袱纱,他闭上眼。昨晚又做梦了,断断续续的,许多人先后出现,包括御台所。

  十多年前的今日,他和御台所第一次接受御三卿的新年拜谒。如今御台所已不在了,她终于轻松了,不用一日换五身礼装。

  御台所现在哪呢?天上还是黄泉?都说人死后会成佛,他总不太相信。只要死了就成佛,成佛未免太容易了。

  不管她在哪,他早晚要去寻她。希望不要拖得太久,免得她不认得他了。

  将军家治叹了口气,元日想这些,似乎有些不吉利。

  “将军大人御体康健,实为万民之福。”奥医师收起袱纱,恭恭敬敬地说。

  护卫收起束发用的发箱,发髻也已梳好,满满缠了十多根白元结,扎得太紧了些。

  罢了,他点点头。准备用早膳——每日菜谱都是一样的,每代将军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敷衍地吃了几口饭,护卫来报:御三卿已在御座间等着了,世子家基刚刚也到了。

  提到家基,将军家治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做将军那么多年,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得了家基这孩子。论相貌、论聪慧、论举止、论气度……没一件不是一等一的。身为父亲,身为将军,他为有这样一位后继骄傲——对德川列祖列宗也交代得过去。

  将军家治走进御座间,抬头看见宽敞的御座,不禁有些刺心。今年只有他一人坐在这里了。

  御三卿一起拜倒,坐在下首的世子家基也拜了下去。

  “祝将军大人福寿绵长。”

  将军家治摆了摆手,脸上做出笑容。今日算是家宴,御三卿都是德川家血亲。田安家的叔叔德川宗武卧病,今日派了世子德川治察来。田安家治察,一桥家的治济、再加上清水家的重好,和将军家治都是堂兄弟——爷爷都是八代将军有德院。

  家基老老实实坐在下首,将军家治向他笑了笑。别看年纪不大,气度沉稳,又有一份威严,果然是要做将军的人。还是御台所教育得好——他是御台所一手带大的,和生母并没什么关系。

  是不是错觉?将军家治时时觉得奇怪:别说气度风采,就连相貌,家基都像御台所一些。万寿长得像父亲,乌油油的眼,薄薄的唇;家基的眼略圆,眼角上扬,瘦瘦的鼻子,倒有些像公家男子。将军家治心头一热:也许家基长得像祖母,那个梅溪家的女儿。

  女中们鱼贯而入,送上十二组新春果子,还有朱漆屠苏器。新任御年寄之首高岳也带着女中来了,向将军和御三卿贺新春——毕竟她做大奥总管头一年,一切要遵个礼数。

  乍一看高岳,将军家治几乎唬了一跳,和松岛越来越相似了。白缎子外褂金线满绣,绣的是雪压寒椿还是南天?脂粉抹得雪白,红滴滴的唇带着微微的笑。身后跟着三、四个女中,似乎是寻常的三之间女中,不知为什么,看着有些眼熟。

  今日是阴天,没了阳光,偌大的御座间里暗沉沉的。女中把屠苏酒器送到各人面前,将军家治面前也有一套。

  浅浅的朱漆盘,右边是扎了白纸带的銚子,左边是浅酒碗和杯托。朱漆涂了一遍又一遍,漆面光滑如镜,上面有金粉洒出的松竹梅等吉祥图案。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冬日的好口采。

  屠苏酒是山椒、细辛、肉桂、白术等汉方药浸出来的,再调上琉球砂糖,喝起来有些怪怪的香。新年饮屠苏是唐国来的习俗,据说能暖身驱寒,辟不正之气。是得辟辟邪气了——将军家治苦笑一下,随即端起酒碗示意。御三卿和家基一起行礼,谢将军大人赐屠苏。

  饮了屠苏酒,女中们又送上各色菜品。将军家治举手示意,高岳亲手为他布菜,无非是鱼虾贝类,他觉得毫无胃口。

  无聊地看着坐在下方的人,田安家的治察一本正经地吃着,瘦削的身子挺得笔直。治察虽然瘦弱,骑术精湛,也许是家学渊源?将军家治突然想起治察的父亲德川宗武,不禁皱了皱眉头。

  清水家的德川重好是将军家治的异母弟,快三十的人了,膝下无子。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德川重好喜男风,家里妻妾都是摆设。

  这治察看样子也不是多子的……还没成亲,不知田安家为何按兵不动。一桥家的德川治济倒是成了亲,正室也是京都来的。成亲也有两三年了,一直没孩子。据说治济有不少姬妾,却没孩子。将军家治忍不住苦笑:无子少子像是流行病,眼看御三卿都要有麻烦了。

  德川治济……将军家治忽地瞥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挑起眉,在看什么呢?

  有一段时间不见了,德川治济似乎瘦了些,眉目俊俏的男子,论相貌比他去世了的父亲更胜一些。身段也潇洒,再加上气质儒雅,据说惹不少女子害了相思。可是……如今他脸带红晕,一双眼怔怔的,犹犹豫豫地向御年寄高岳的方向看去。

  将军家治吃了一惊——高岳和他有什么关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将军家治嘴角露出微笑:治济看的是高岳身后的女中,岁数也不很轻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眉间带着些忧愁,有些特别,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女中显然发觉德川治济看她,神情复杂,又是含羞又是喜欢,乌黑的眸子不知该看哪里。

  风流一代传一代。德川宗尹是风流人,儿子治济也是情种。将军家治轻轻咳了一声,向德川治济笑了笑,他立刻发觉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像要渗出血来。那女中的脸刷地白了,头也低了下去,双手微微发抖,似乎是怕将军大人惩罚。

  在将军元日庆典上与别的男子眉目传情,若是当真责罚,至少也要逐出千代田城了,连娘家也要受牵连。将军家治的心顿时软了,本是风流佳话,他乐见其成,没必要让她担惊受怕。

  将军家治重又端起酒杯,笑着开了口:“在座的都是德川家至亲,同贺新春,没什么好拘泥的。年年都只是饮酒,今年也做个新鲜游戏吧?”

  御三卿都有些意外,德川治济更是不安,脸上偏要强挣出笑容,看得将军家治有些好笑。

  “一切听将军大人安排。”御三卿先后表态,家基也低了低头,表示听父亲吩咐。

  “元日是好时候,一年的开始。图个好兆头,也要大家都开心才好。这样吧,诸位可以选一件物事,只要是千代田城里有的,我会作为新年礼物赏给诸位。”将军家治一本正经地说。

  将军家治说得轻巧,众人反而犯了难:不知将军大人到底是何用意?这千代田城的好东西太多,别说一件,要十件也不够。到底该要什么呢?若要东照权现留下的至宝,只怕将军大人要怪贪心;若随意要一件,又怕将军大人说轻慢。

  众人举棋不定时,只有德川治济抬起头,向将军家治感激地看了一眼,脸上多了一抹晕红,活像刚坠入情网的少年郎。将军家治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又向那女中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在暗示他大胆开口,必定会让他如愿。

  德川治济眼里闪出明亮的光芒,脸上表情喜悦不胜。将军家治含笑看着,心下有些羡慕:到底是风流世家出身的年轻人,性情热烈大胆。他自己也曾一见钟情过,在二十多年前。可惜那是不结果的花,说得更确切些,是永远不能盛放的花骨朵,只能在心底珍藏,偶尔拿出来缅怀。

  “从田安家开始吧。”将军家治笑着说。

  德川治察有些为难,敌不住将军大人催促的目光,只得轻声说:“听说城里藏着藤原定家手书的《高远集切》,父亲一直赞不绝口。”

  他真是狮子大开口。藤原定家是有名的书道家,他手书的《高远集切》价值连城。不过既然许了愿,要什么也得给。将军家治脸上笑容不变,唤人去库房取。

  “接下来是一桥家。”将军家治把目光转向德川治济。

  “治济有个不情之请……”治济有些为难地开了口。他平日口才极佳,如今像换了个人,短短一句话,说得十分艰难。

  “你尽管说,无须客气。什么都可以。”将军家治故意在“什么”两字上加重语气。

  “谢将军大人宽宏大量。”德川治济低头一礼,又认真地说:“治济想请将军大人赐一名女子。”

  德川治济话音刚落,房里一片寂静。余下众人都不敢看他,又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死死低着头。

  “是谁呢?”将军家治努力按下笑意。

  “正是高岳身后那名女子。”德川治济微微抬手,指了指高岳身后的年轻女子。

  “果然是我那风流二叔的儿子!”将军家治哈哈大笑,对那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满脸通红,细声细气地说:“贱名阿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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