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以命为注

　　春风又绿江南岸，风乍起，水光潋滟，雨初停，波光粼粼。江南果真是个寻春好去处，人们脸上满满都是对生的渴望，对绿的欢欣。

　　此时江南柳家别院门口。

　　“这是你家？要不要我陪你进去？”笙璇看着眼前红墙绿瓦，亭台楼阁的别院很是惊奇，这明显是有钱人家住的房子，看小孩的穿着打扮，这么小的年纪就待在那么偏僻的军队里生活，怎么也不像是富人家的孩子。

　　小孩在踏上回家的路途时一直低垂着眼眸不再说话，此刻却抬起头来直视着笙璇，那眼神犀利地似能看穿人心，赌气回道：“不用，送我回去又能怎么样。既然不想与我有所牵扯，又何必关心我。”

　　“谁说我不关心你啦，我去还是有点用的吧，例如把欺负你的人都训一顿或者警告你爹爹以后对你好点什么的……”笙璇越说越小声，心虚低下头。

　　“训过以后他们就不会再欺负我吗？警告过以后他就会关心我了吗？”小孩眼带讽刺，看着笙璇愈发自责的样子到了还是不忍心，柔了语气别别扭扭开口道：“我知道你在害怕，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我不想让你为难，而且住在哪里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语毕，再不肯多看笙璇一眼，直直跨步走向门内。

　　要走的留不住，想留的不会走，他不乞求留下，与骄傲无关。心细如斯，他看懂笙璇眼底的挣扎，不许诺总好过许诺了被抛弃。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自己内心的挣扎，不是不愿留他，而是不能。笙璇震愣，无人发现她的手握得是那么紧那么紧，青筋尽显，血染一片，仿佛是为了阻止自己上前带走小孩的欲望而用力，又像是在苦苦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是什么呢？笙璇望着空空的手心缓缓出神。

　　“胆小鬼！你明明就舍不得的。”突然小白幽幽的声音在笙璇耳边响起，小白飞到笙璇眼前对她骂道。

　　“小白你又骂我，要知道拒绝这样的美人我需要多大的毅力啊。”笙璇只一瞬间又恢复到平常的调笑模样，仿佛刚刚原地纠结的女子只是一个幻像。

　　“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要离开的，到时候留他一人被欺负了怎么办。”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落下来，喃喃近乎自语。

　　“小白可以保护他啊。”笙璇用眼神表示她不相信，小白只好原地画圈圈，它的自尊被打击到了。

　　“不能轻易许诺一个家。”她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臭小璇！那你干脆连小白也不要好了，小白不要理你了。”小白是真的真的生气了。

　　“你和他不一样，你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你离了我说不定真的被捡去当洗脚抹布了，他还有家不是么……”声音愈见愈远，好像声音的主人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在高墙铁门内，那个孩子是否能照顾好自己，笙璇一直没有回头，或者不敢回头。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口，一直隐于门后的小孩才现身，他望着笙璇离开的方向，很久很久才收敛心神，踏步往自己以前所住的偏僻小房子走去。

　　江南柳家，江南四大家族之首，家有良田千亩，黄金满仓，江南十成富贵，九成皆在此家，其富庶可想而知，是人人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巴结讨好的绝佳对象。

　　柳家长女年方十八，却生就一副姣好的面目，再加上那婀娜的身姿，窈窕的风采，柔媚的嗓音，刚入宫就荣蒙圣宠，如今更是贵为皇宫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柳家平添殊荣。

　　柳家公子柳向晚一身正气，俊郎不凡，更是从小被认定天资聪颖，文武双全，是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材，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今多少女子芳心所系。

　　可外人都只知道柳家大公子，除了柳家寥寥几人，几乎无人知道柳家还有个历来不被人承认的小公子。

　　小孩的确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作为柳家老爷醉酒后与侍女所生的孩子，小孩一直是柳家人人不齿的耻辱所在。且由于小孩初睁眼后的血瞳，吓死了自己的母亲，更是为人所厌恶。

　　小孩自出生之日起便不曾饮过一口人奶，不曾有人为他起名，亦不曾有人教他如何做人。柳府上下都将小孩看做妖孽、不详之物，因而小孩在柳家处处受人欺凌，饿上一两天是常有的事。有时小孩饿得狠了，便只能冒着挨打的风险偷吃厨房的食物。

　　小孩住的是柳家最偏僻的小房子，阴暗潮湿，尤其到了冬天，寒风呼啸着似能把房顶掀了，躺在冰冷石床上更是冷得睡不着觉。

　　可即便生活环境如此困苦，小孩仍是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自此柳家人更是把他当做妖孽的存在，小孩也成为了柳家不足为外人道的禁忌。

　　直到有一天漠北有军队前来征收士兵，柳家作为四大家族之首自然得表率，便把这个从来不受柳家人待见的小孩扔给了漠北的军队。一去五年，柳家人也渐渐遗忘了这个孩子。

　　小孩来到了自己曾经住得小房子，房间装修的十分简陋，唯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衣柜而已，且上面早已布满了灰尘，看得出是很久没人来过了。

　　他吃力地从院前水井中打水，轻车熟路地将房屋打扫干净，又从衣柜中找出尘封已久的被褥，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准备休息了。

　　“小少爷，你怎么回来了。”一衣着朴素，满面沧桑的妇人突然进门，发现有人时不由得惊呼道。

　　小孩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了妇人一眼，不认识，继续低头收拾，默不作声。

　　“小少爷忘记我了么，我是照顾你母亲的婆婆啊。”妇人提醒道。即使那侍女再不受宠，在生下小孩前还是有人服侍的。

　　小孩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我累了，要休息。”小孩言简意赅。

　　“额，那老奴先下去了。”妇人还想再问，听到小孩的逐客令只好道。

　　“恩。”小孩看也不看妇人一眼，掀了被角躺倒了就休息。不是小孩懒，他除了今早吃了笙璇采来的浆果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野外生存的本能驱使他以最能节约体力的方式生活。

　　小孩素来浅眠，幼时是饿得夜夜难眠，在军营时又得时时提防沙漠中昼伏夜出的毒蛇毒蝎，更是不敢熟睡，精神时刻处于紧绷状态。所以当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时，他立即睁开了眼睛，眼里顿时一片清明，以及对外界的警惕。

　　小孩素来不喜他人靠近，对其他人的气息特别敏感。只除了在山洞中那一晚，竟睡得人事不知。

　　“小少爷醒了啊，饿不饿，老奴去厨房弄了些吃的来，小少爷吃些吧。”妇人见小孩醒了便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端了过来。说是粥不如说是粥汤更为贴切，碗内只有上层漂浮着几粒米饭，米粒甚至泛着半生不熟的白，看得出来煮的很是匆忙。

　　小孩终于抬头看了妇人一眼，盯着那碗稀粥许久。在那样的眼神的瞪视下，妇人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碗，额头隐隐冒出些许虚汗。

　　在妇人惴惴不安要将碗打翻时，小孩却以迅雷之势将碗夺了过来。没错，说夺一点也不为过，不等妇人放手已经将碗端在自己手里，端着碗吹也不吹几乎是怕人抢般仰头喝完，动作一气呵成。

　　小孩心中清明，素来无甚往来的人没理由半夜要给自己送粥，而且真正关心你的人绝对不舍在你熟睡时叫醒你。他想起早上笙璇不知在他身边蹲了多久，一见他醒了立刻把食物讨好地递过来。在笙璇的眼里他看到过担忧与心疼，可这个妇人眼里只有心虚，只有害怕，甚至不敢抬头。

　　小孩知道那碗粥有问题，可是还是忍不住想赌一次，用生命赌某个人的心疼。

　　妇人看小孩不带犹豫地喝完整碗粥，一时反应不过来竟愣在原地，直到小孩冷冷目光扫来才如梦初醒般退出房间。

　　她出门擦干满头虚汗，嘴唇颤抖着，嘴角上扯笑出朵花来，连带着脸上的褶皱更明显了，于幽幽冷月下呈现出贪婪自私的面目。她几乎不敢相信事情竟然会那么顺利，刚刚在那犀利透彻的目光下，她甚至有下跪承认一切的冲动。

　　及至半夜小孩忽感肚子缴痛，痛得冷汗直流，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哼哼，翻滚之下甚至打破了床边的粥碗，溅落一地的碎渣。

　　听到动静一直在门外等候药效发作的妇人立马破门而入，看到床上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打滚的孩子，满意地一步步逼近，笑容残忍。

　　“小少爷，别怪我心狠，跟着你们母子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你死了，军队里寻人不着补贴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啊！夫人一高兴便全赏给了我。可你竟然活着回来了，那我的苦日子不是又要来了。我还要养家要照顾我的儿子，还有个赌鬼老公要养，已经够可怜的了。小少爷你……你安心去吧，我……我一定会给你烧纸钱的。对，对，不要挣扎了，你死了大家就都好了，死吧死吧……”妇人边说着边走过来用力地掐小孩的脖子想要勒死小孩，此时此刻她已经将人性彻底抛弃，堕落为索命恶魔，眼前除了那银光闪闪的银钱再见不到其他。

　　小孩呼吸不过来，很是难受，终是发出嘤嘤哭声，那声音微弱却哀伤，不是怕死，只怕死了再也见不到曾经对他温柔以待的那个人。他放不下，他明明还想再努力一次的，哪怕不要脸地祈求留下，哪怕要穷尽他最最不屑的弱者的眼泪，他知道那么心软的人到最后一定会放弃抵抗，只会笑得无奈又宠溺。

　　“你在做什么！快放开他！”原本温柔悦耳的声音此刻却饱含着怒气，随之妇人的身体已经被强硬地甩到一旁。

　　小孩怀疑自己已经死了，才会听到天籁之音。直到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几乎出于本能，小孩伸出手拥紧这怀抱，守护这温暖，他将脸埋于笙璇臂弯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打破饭碗也好，哭出声音也好，他只是想如果她还没有离开的话，听见声音一定会来救自己。明明对自己说得到过一瞬的温柔也够了，可是心忍不住贪求，可是这个以命为注的赌他赢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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