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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


夏天要结束时,有位转学生要来附中的消息在学校里传开。

        高中生活枯燥平淡如死水,听闻有新人要来,一些人的心思就开始活络。

        其中就有江沉的发小,彭越。

        他性子活泼,和谁都能玩到一块,一次去办公室蹭吃蹭喝,听到老师在说英国来的学生可能会分在他们班,便多问了句男的女的。

        回来后就拿着本字典苦学英文,仿佛已经透过繁杂的英语字母,看到金发碧眼的欧罗巴美女在向他招手。

        “hello太普通howareyou太土”

        彭越在位置上碎碎念,抬眼间瞥见拂过的衣角,叫人:“诶沉哥,你英语成绩好,教我句高级点的呗。”

        此时天色渐暗,夕阳倾斜,教室里寥寥几人。

        橘色暮光透过窗栏,照亮少年清冷轮廓。

        “不懂。”江沉在检查竞赛要用的东西,听见声音头都没抬。

        “也是,你只会写作文,”彭越叹了声气,翻着他那本崭新的英汉词典,嘴上不停,“我就不该问你,你个老古董懂什么高级浪漫。”

        江沉没反驳,收拾好书包起身,“走了。”

        “滚滚滚,回来请吃饭。”

        这届联赛为期三天,为了不影响正常上课,放在周五举办。

        江沉领完奖是周日下午,本来打算直接回校上晚自习,路上突然收到妈妈的电话,让司机直接掉头去医院。

        到医院直奔耳鼻喉科,推开门,方才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着头晕的人眉开眼笑,在和医生聊天。

        见着他进来,方芸叫了声儿子,和医生介绍:“这我儿子,今年高二,成绩可好了。”

        江沉看她这样就知道没什么大事,但想到方芸的耳石症病史和一身慢性病,不敢完全放下心,上前询问医生是否是耳石症复发。

        “没事,我刚给你妈妈检查了,就是生活作息不规律导致的低血糖,我给她开点药,别太紧张。”医生说。

        江沉回头瞥了眼方芸。

        她眼神飘忽,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

        “哎呀,就是说嘛,我这只是晕下就这么难受,刚刚那小姑娘病得可比我严重多了,叫梅……梅……”

        “梅尼埃综合征。”医生补充。

        “对对梅尼埃,可惜了,看样子也就和你一般大。”

        江沉对他人的病没什么兴趣,问清注意事项就去拿药。

        等叫号的间隙,他拿出手机和班主任说明情况,忽然听见方芸压低声音说:“就是她。”

        江沉抬头。

        取药处的玻璃窗外站了个女孩,纤细高挑。

        穿短袖都嫌热的天气,她却穿了件初秋才会穿的暖色毛织衫,淡金色长卷发顺着肩头滑落,鼻梁上架了副细框眼镜,皮肤在白炽灯下白到晃眼。

        “小孩子病得那么厉害,异国他乡的,身边怎么都没人啊?”方芸絮絮叨叨,母爱泛滥。

        下一秒,估计是眼镜起雾,女孩往下拉了拉口罩,露出小半张脸。

        很漂亮,甚至是过于漂亮了。

        方芸咦了声,惊讶于她亚洲人的五官,“这孩子……”

        江沉重新低下头,“是白化病。”

        身边安静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妈很轻地念叨了句,怎么就能这么倒霉。

        拿完药,方芸瞧见以前给她照顾她的护士长,让江沉先走,自己再和医生唠会儿。

        江沉没走,在医院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晚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问店员换了些零钱,慢腾腾往回走。

        医院大门有人驻唱,方芸每次来复查都会给他点钱,再悄悄告诉江沉男人的妻子在医院,肿瘤科,情况不太好。

        江沉将换来的零钱都放进男人身前的吉他箱。

        男人紧闭双眼,抱着吉他声嘶力竭。

        “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时光苟延残喘却无可奈何”

        被烟酒摧毁的嗓音并不好听,配合上震耳欲聋的音响,更让人觉得烦躁。

        江沉皱了下眉走开,在医院大缴费大厅瞧见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倒不是故意往那看的,实在是这发色和五官太扎眼,乌泱泱人群里随意一扫,第一眼永远落在她身上。

        再瞧一眼,才看清她没戴眼镜,口罩拉到下巴挂住,手上抱着个比脸还大的馕。

        门口小摊上两块钱一张,看着怪干的,边缘还焦了。

        这时,女孩半仰起头,整张脸完整显露在他眼前。

        她睫毛的颜色比发色更浅,黑色素缺失的缘故,瞳色不是常见的黑色或是棕色,而是灰蓝色的,更偏灰一点,泛着润泽的光感,一眼能望到底,像是坠入人世的星星。

        出尘疏离,又温柔到让人心悸。

        即使知道这是色彩带来的视觉骗局,江沉也有片刻失神。

        电梯到达的声音惊醒了他。

        他收回目光,快步离开,却在要上电梯时停住脚步。

        有护士经过,他叫住人,拜托她忙完后给大厅最后一排第二座的女生送杯温水。

        晚上七点多,医院里还是一片热闹。

        陆眠坐的地方离急诊很近,起身扔空水杯的时候,几个人抬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从她身边飞速跑过,酒精味浓到她皱眉,脑袋更晕了。

        她屏住呼吸,用手托住脖子,以此来控制不住摆晃的脑袋。

        这个病是十五岁那年突然发作的,最开始只是耳朵疼,后来眩晕,恶心,耳鸣耳塞,最后演变成不受控制摆头。

        说是演变,也不过两天。

        那会她还在英国,独自一人去医院,医生在单子上写下几个脑部疾病,又挨个划掉,最后落在一个很陌生的单词上,meniere。

        梅尼埃综合征。

        (10~157)/10万的发病率,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没听说过的病。

        陆眠觉得如果基因是种彩票,她就是中头等大奖的那个,还是连中俩次。

        确诊那天,医生拿着单子和她解释,她一脸茫然,匆匆赶来的陆珩站在她身边,脸色铁青地问医生这个病如何治疗。

        医生对她说了好几句我很抱歉。

        回去后陆眠查了一宿资料,看到反复发作,病因不明确,只能缓解无法彻底治愈的字眼时,反倒看开了,就像当初接受白化病那样。

        死不了,就好好活着。

        但陆珩很担心她,听说国内一位教授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办了手续让她回国读书。

        结果回来没几天,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睡不好,又复发了。

        耳鸣声连绵不绝轰炸着耳蜗,身边最细微的脚步声,甚至有人坐在椅子上的声音都成为负担,在耳内成倍放大,刺激着神经。

        陆眠疲惫不堪地闭上眼,开始觉得在医院等陆珩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又不知道能去哪。

        这时,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下。

        陆眠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回国后换了新的手机号,知道的人只有陆珩,她没有接,挂断电话走到门口,雨幕中停了辆黑色商务房车。

        车门已经被拉开,后座上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桃花眼,五官相似却更显成熟矜贵。

        陆眠钻进去,刚坐好,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接过她手中的药袋和ct袋。

        “医生怎么说?”车缓缓启动,陆珩扫了眼ct诊断,问。

        “吃药观察,卧床休息,不要乱动,三天后复诊,”陆眠如实复述,想了想,又加上句,“这个病很奇怪,好不好就是一瞬间的事,或许下一秒就好了。”

        语气带了点调侃,像在开一个无关自己的玩笑。

        陆珩嗯了声,注意到什么,随手拂落她发丝上的一点饼渣,低声问:“自己吃了什么?”

        “馕。”

        陆珩眉头皱起,对妹妹的饮食喜好不做评价,“你胃不好,我叫阿姨给你煮了粥,吃完再吃药。”

        身边半响没动静,陆珩扭头,小家伙窝在宽大的座椅里,眼睛闭着,因为不受控制的摆头,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唇色有些白。

        孱弱,易碎,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陆珩握住她的手,感受到温度才稍微放下点心,温情的话却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面对疾病,他还没有十六岁的小姑娘淡然。

        他静默了会儿,开口:“学校已经联系好了,离我公司很近,等你病好了再去,你这个年纪,老闷在家里也不好。”

        陆眠迷迷糊糊中被他的语气逗笑:“你好像在说给我找到了个托儿所,进去玩得开心。”

        陆珩揉揉她的脑袋,“那就玩得开心点。”

        南方的夏季总是格外漫长。

        十月过半,节气表走过霜降,北方一些城市已经降下初雪,南港的气温才堪堪维持在二十多度,秋雨过后还有回温的迹象。

        下午第一节课刚过,江沉被教练叫走谈话。

        这次联考他发挥得不错,得了省一,下一年再努力一把,进省队很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板上定钉。

        前途一片光明,他却在这时候提出放弃,不再走数学竞赛这条路。

        教练从小看江沉长大,知道他情况,但从一个老师的角度出发,还是想劝劝他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

        谈话没什么结果,两个人都固守己见,寸步不让,最后不欢而散。

        出了教研室,天幕阴沉低垂,像是要下雨。

        竞赛教研室和他们班之间隔着栋楼,回去要经过一道长廊和办公室。

        路过办公室,江沉听见班主任操着浓重口音说:“待会我先带你去熟悉下同学,国内和国外环境不同,但到了我们班就是班级的一份子,不必拘束,老师这里先祝你学有所成。”

        “嗯,谢谢老师。”

        女孩声音清冷,说的是南港本地方言。

        江沉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往办公室看了眼。

        没看清脸。

        女生背对着他,低着头在和班主任说话,不时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似的手腕。

        伶仃手骨上系着根用红绳串起的金坠,空调风不断吹来,红绳一晃一晃,映着淡金色发丝,在他眼中掀起一场迟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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