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小试牛刀

素心走进护士长办公室的时候，护士长南青正劈头盖脸地训斥一个小护士：“你到科里都工作了三个月了，还是粗心大意，这次发现及时，没有酿成医疗事故，否则你走人事小，患者的安全是多大的事，医院的声誉受损你负得起责任？”

        小护士眼里含着泪，吓得一声不敢吭，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南青一把拽过她的手，上下翻转看了一遍，声音又高了八度：“说了多少次，坚持医嘱查对制度，坚持手卫生消毒，你都当成耳旁风，小姑娘家邋里邋遢，粗心大意，我看你就不适合当一个护士，从现在开始，离岗培训，工资停发，表现的好给你次机会，表现不好走人。”说着把一沓资料摔在办公桌上。

        小护士抹着泪出去了。

        看见素心进来也没有好生气：“你，不老实呆在病房，胡跑什么？”

        吓得素心吐了吐舌头，想退出办公室，又被南青揪了回来：“来了就来了，有什么事情快说！”

        “南姐姐你正在河东狮吼，我吓得噤若寒蝉，要说什么都忘了。”

        “这个小护士平时表现还可以，刚才我例行查对输液卡和注射单，发现她把患者的液体张冠李戴，气死我了。这帮孩子，不严厉一些非出事不可。”

        “南姐姐你对我们病人可真好，我要出院会想你的。”

        南青一下笑了：“素心，我倒宁愿永远见不到你。不过你的病啊，不愁见不到我，像你这样的病人好多都跟我成生活中的朋友了。”

        “我有两件事求姐姐。”

        “说吧，能够办得到肯定帮忙，不帮忙那是能力不够。”

        “第一件事是我们病房的病友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大家说我年轻，让我当群主。我觉得我们得了肾病的人一开始都很绝望，很无助，出了院日常生活中不知道怎么样治疗，我听说很多人病急乱求医，乱吃药，反而加重了病情。有的人不知道怎么样饮食，什么都不敢吃，不会吃，真的是吃不饱，穿不暖，有的又不注意什么都吃，没几天各项指标又飙升了；有的人一帆风顺，正在事业的巅峰，得了病一下被打入谷底，对生活失去了信心，都抑郁了。医院只是住院治疗，对患者的管理延伸不到生活中。我出院后暂时不会去工作，老呆在家里休养也很无聊，我就想扩大一下微信群的作用和影响，邀请杨教授和姐姐当我们的顾问，好不好？”

        “当顾问就干些什么事呢？”

        “一是指导一下我们这些病人出院后的正确用药，二是关于肾病科学饮食方面的问题，三是进行精神疏导。”

        “任务太艰巨了吧，我们一天到晚忙得鬼吹火，住院病人都管不过来，杨教授还有门诊，哪有时间泡在微信群里给你们解答问题？”

        “也不是全天候的，顾问顾问，顾得上您就过问一下，顾不上您就忙自己的，权当我拉大旗作虎皮。”

        “什么报酬？”南青故作严肃地问。

        “当然有啦！报酬就是让我们这些不幸的肾病患者心有所归，病有所医，情有所寄，尽可能享受高品质的生活呀。”

        “好吧，这个我自己可以加入，杨教授我可不敢做主，你自己找他游说去。”南青说完，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杨教授既是领导，又是名医，我们科小护士心中的男神，还是个怪人，他多看谁一眼，谁都要幸福半天呢，这种工作以外的事情我可不敢找他说。”

        素心也跟着八卦：“姐姐，我也听小护士们议论了，说杨教授很神秘，一直专注于医疗研究，做课题，带学生，连结婚都顾不上，一直独身呢。除了工作，他从来都拒人千里之外，他的生活、家庭没有谁了解多少！”

        “是不是还有人议论杨教授对异性不感兴趣，性取向与常人不同？”

        南青边和素心聊着天，边整理着手头的资料。素心眼里有活儿，也帮着一起整理。

        素心赶快点头：“是呀是呀，我同学黄囡囡可有意思，专门喜欢大叔式的男人，发誓要施展魅力感化杨教授呢。”

        “说这话的人是放屁！杨教授正正常常的一个人，结不结婚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当年我刚到科里的时候，杨教授才三十多岁，帅气的很，家里也很有背景，听科里的老护士讲人家是有女朋友的，也结过婚，听说是离了，伤了心，从围城里逃出来就不愿再进去了。”

        “那我就壮壮胆，自己找杨教授说去。”

        “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说错了姐姐不要介意。”

        “别绕弯了，快说吧。”

        “我们病房的37床李麦霞的情况姐姐知道不？”

        “37床？李麦霞？重症尿毒症，必须血液透析维持生命。病人经济困难，没有医保，住院医疗费还没有着落，后期透析费用估计个人是出不起的。科里正在研究是不是要给她减免一些费用。怎么啦？”

        素心一下子又惊又喜：“太好啦，姐姐！我就是为着这个事来的，我们病房里的人都特别同情李麦霞，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35床老陈帮她解决了出院后的医保和工作，38床宁老师给她提供了住宿，我们几个都捐了一些钱，但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我想给她在一个叫爱心筹的公益平台上筹款，需要医院方面证明一下，尤其是姐姐您的态度至关重要。”

        “我当是多大的事，举手之劳，没有问题。李麦霞个人的情况也确实困难，以前我们遇到的类似情况多了去了，有的实在让人心存悲悯，有时医生护士自己掏腰包捐款。尽管现在社会上医疗保障体系相对完善，但还是没有覆盖到所有人群，尤其是欠发达的农村地区和山区，不生病罢了，生了病家庭就因病致贫，生活难以为继，最后是人财两空。”

        “好的，那我就着手申请了。不过，姐姐，科里研究给李麦霞减免费用的事不会受筹款的影响吧？”

        “这是两回事，不受影响。”

        素心欢天喜地地从南青办公室出来。以前在学校做学生会工作，举办活动也需要到老师那里磨嘴皮子，求爷爷告奶奶，争取多要一些经费，没想到这种能力没用到工作上，倒用到了医院里帮助别人了，确实是艺多不压身啊，天生我材必有用啊！

        和南青聊了半天，素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以前这种疲乏也经常有，她一直认为自己太懒了，看来是身体在提醒她出故障了，以前她从来都不以为意，现在却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回到病房，躺在病床上给大家通报了与护士长的谈话结果，大家当然一片欢欣鼓舞。

        下午的时候，一个小护士过来给素心说，南护士长让告诉她杨教授这会儿在办公室闲着没事呢，让她赶快过去。

        素心忽然有些小紧张，与杨教授的几次接触都是在病房里，尽管他平易近人，但身上不怒自威的那种气场让人近不得身，敬畏多于亲切。

        “笃笃笃”，门口传来轻微而又谨慎的敲门声，杨加越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请进。”

        这种敲门声不是病人就是家属。门被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而略带病容的女孩的脸，宽阔而饱满的额头，狭长的眼睛灵动流转，娇俏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这张脸他最近见过很多次，其他的部位他都可以忽略，只有这额头和眼睛那么与众不同，聪慧而高洁，安静而疏离，犹如一个一袭白衣的仙子，不沾染尘世间的半丝烟火，让他心有所动。第一次在门诊见到素心时他就有些发愣，这女孩子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吸引着他，看到她的父亲为她突如其来的病情愕然、焦急、震惊，浓浓的父女情，让他好生羡慕。

        “吴素心？进来，坐。”他指了指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素心是第一次到杨教授办公室来，不免有些局促，听话地坐下，还没开口，脸先红了。

        杨加越见素心有些紧张，笑了：“我亲戚家的一个小姑娘认识你，前天她到我办公室来办事，说来楼道里碰见你了，很关心你，不停问你的情况。”

        杨教授一开口就拉开家常，素心紧张的神经一下放松，她说：“是杨淳子呀，没想到她是您的亲戚，我们见过两次面。”素心心想，看来自己的病情对江嘉伟是保不住密了？

        没想到杨教授特别善解人意，他说：“别担心，一般你们年轻人得了这个病都不愿让熟人知道，你父亲怕你受不了打击，几次说要我们对你保密，你的病情我自然不会对我家亲戚讲的。”

        “谢谢杨教授！”素心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杨教授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维护的不只是一个患者的自尊，对素心来讲，涉及到的事情更多更复杂。

        “是不是对自己的病情还有什么疑问？”

        “杨教授，不是的。最初知道自己得的这个病，不只是难以接受，是觉得到了世界末日，满眼的黑暗，看不到头的绝望，后来和大夫、护士长南姐姐、病友们接触多了，心里就想开了，不就是病么，得了就得了，绝望、痛苦都于事无补，不能要求上帝把一切幸运都赐予我一个人身上，苦难、疾病也是人生的体验，就坦然接受吧，大不了重新调整人生的方向。还年轻着呢，生活中有无数个可能，每种可能都会带来不同的精彩。”

        素心娓娓道来，语气轻松，像说着别人的事情，这种冷静几近冷酷，让杨加越第一次从患者，尤其是一个青春正盛又大病缠身的患者身上感受到的，不只是坚强，更是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沧桑。杨加越不由自主地对素心油然而生出一种长辈对孩子的怜爱。

        接着素心又把自己要建立微信群的事情讲了一遍，郑重而恳切地提出希望杨教授做群里的顾问，然后期待地看着杨教授的眼睛。

        杨加越沉默了许久。作为业内的扛鼎人物，他为全省大小医院的医生专家们做过无数次的授课，对一些关注员工健康的大型企业也做过普及性的健康讲座，但被邀请做一群患者的健康顾问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与前面的两类情况不同，那都是一次性地讲课，针对性强，这次不同，如果答应，他每天都要耗费精力解答患者的各种日常问题，相当于他的第二个住院部了，完全的义务，无限的责任。

        素心见杨教授沉默不语，心紧张得提到嗓子眼儿。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要求的确很过分，很自不量力，抛开杨教授的著名医院的著名专家身份不说，如果他经手的所有患者都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么全科16个病房，以每个病房6名患者，每个患者平均住院10天计算，杨教授经手的患者每个月要有288人，每年3456人，这几千号人的要求把杨加越分成几个恐怕也难以应对。肾内科与其他大多数科室不同，患者有很高的治愈率，而肾病只能控制，得了病，说得残酷些，就要伴随终身，已经损伤的肾组织，都是不可逆的。作为一名住院部科室主任，杨教授是为住院病人负责，一旦出院，他不用承担任何义务和责任的。答应了素心，就是把大部分出院病人的院外康复责任揽下了。以杨家越多年的严谨治医态度，答应了就绝对不会是一个形式，一句空话，一种态度，他肯定是要有所行动的。

        房间里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到。窗外雪后初晴，阳关穿过纯净的空气照射到积雪表面，反射出炫目的灿光，楼顶积雪消融，“吧嗒吧嗒”的滴水声格外清脆。

        素心屏住呼吸，望着杨教授的眼神由期待转为歉意，继而又开始有些羞愧，自己何许人也，一个普通的病人，得遇一名医疗专家，得到最完善的治疗，素昧平生，自己有何理由要求杨教授承担自己职业范围以外的事情，而且自己过分的要求明显把杨教授置于道德层面，答应吧，要求太过分，不答应吧，显得不道德不人性。素心开始充满懊恼与悔意，暗怪自己太冲动，太主观，考虑问题太简单化。她口将言而嗫嚅：“教…教授，您可以拒绝的，我的要求的确过分了些，我……”

        “我答应你。”杨加越内心是踌躇的，但他的语言没有受他思维的控制，再次很坚定地说，“我可以当你们的康复顾问。”

        “真的，教授？你没有拒绝我，你真的答应了？”素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喜交加，甚至眼睛都湿润了。她真想冲过去拥抱这个可爱的杨教授，情止乎礼，她只是把双手合十抱在胸前，任眼泪一弯弯顺着脸颊滑落……接着她的脸上绽放出生病以来从未有过的发自肺腑的笑容，眼泪合着笑声，素心俯倒在杨教授的办公桌上，肩膀微微耸动，真的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杨教授隔着桌子拍拍素心的脑袋：“小姑娘，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至于，当然至于了。我的要求不合情理，您答应了也出人意料不合情理。”

        “既然知道不合情理，为什么还要向我提出？”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碰钉子就不会死心的！”素心一下放松了，语气都调皮起来，她的可爱再次让杨加越心生对女儿般的纵容与爱怜。

        “素心，实际上我要感谢你。刚才你说‘不能要求上帝把一切幸运都赐予我一个人身上，苦难、疾病也是人生的体验，’上帝把这个疾病赐予给你这么一个纯洁的孩子，说明上帝眼里没有高贵低贱，美丽与丑陋，它公平地对待世上万物。疾病与幸运，都是人生极致的体验，只不过疾病让人苦痛，限制人的欲望，而幸运让人插上翅膀，可以飞抵欲望的任何边界。你现在心理调适得就很好，自己病了，并没有被病击倒，而是要和病友们一起，拿我这个专家当武器，向疾病挑战了。是不是这样？”

        “是的，杨教授。我的病友朱阿姨是个老病号了，她给我说过，我们国家10的人都有慢性肾病，总人数都接近12亿啦，可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病，有人发现有些指标不正常了也不重视，最后就越来越严重。要真的是这样就太可怕了。我们建这个朋友圈，一则让病友们精神上抱团取暖，互相慰藉，让大家从打击和绝望中尽快走出来；二则康复上有您的远程指导，可以沟通信息，避免走弯路。我这次生病多亏了病友们给我的安慰，我自己特别需要和病友们多联络，我想大家可能都需要。”

        杨加越信上帝看着素心，看着这个奇特的女孩子，说：“我给南青交代一下，多推介一下这个朋友圈，以后科里住院的患者能加入的建议他们都加入。你们的朋友圈起名字了吗？”

        “起了，叫‘肾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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