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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十九岁(2)


和往常一样,推理出太宰治所在的位置并不困难。

        虽说拥有超强的头脑,少年在千鹤看来还是嫩了点儿,至少肯定是不能和六年后的他相比的。不管是揣摩心意还是预测行动,只要用心思考,千鹤多半也能得到答案。

        这一次,她就半路截住了完成任务的太宰治。

        太宰治故意没有理她,头也不回地擦身而过,举止比一阵风还要轻快。千鹤也不急于让他停下来,饶有兴致地跟在他身后,看他指挥部下善后,然后前往下一个任务场合,以比平时快得多的效率完成工作。

        千鹤就这样观察着,包括看太宰治照常对自己的部下们挑三拣四,短时间内态度转换四五次,让人难以捉摸。她知道太宰治在故意表现出与平时无异的样子,所以才要看看他究竟能装蒜到什么时候,反正,她总比他有耐心。

        直到傍晚,太宰治一天的任务都结束了,之前拖拉或者打算丢给别人的工作也被迫完成了,千鹤还是一语不发地跟着他。

        太宰治此刻的耐心已经消耗到了极点,越想越不服气,明明是她失约在先,为什么结果看起来却是他在想着要怎么和她说话?

        他故意走到僻静无人的空巷,果然千鹤毫不犹豫地跟着走了进去,刚踏入黑暗就被压在了墙壁上。那只鸢色的眼睛再也不去隐藏烦躁和不满的情绪,在昏暗光线的掩护下,无声地谴责着,警告着。

        “对不起,”千鹤终于开口了,“临走前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她对太宰治说,自己说不定会死在欧洲,那只是一句不算玩笑的玩笑罢了。在海外的处境虽在危险,但能够全身而退是她的本事,当时不过是为了激出太宰治的真心话而已。

        但是在她完全失去联系的五个月里,太宰治是认定她真的死了吧。

        千鹤注意到一些细节,比方说太宰治对付敌人和下属的手段,他想要维持以前的态度,但这对于战战兢兢的部下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反常了。这段时间的太宰治,比今天他的表现要危险得多。

        之所以进行了一天的观察,就是想通过这样一面镜子,来看到真实的太宰而已。

        她知道自己说中了,因为她看到太宰治眼中怔忪的神情,那是一旦被察觉到很快就产生的破碎和逃离念头。

        被太宰治松开后,千鹤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刚才还那么勇敢地壁咚别人,这么快就退缩了,这就是你做了整整一天的心理建设?”

        大部分时候,太宰治才是看破并且说破的那个人,千鹤总是任由他去说什么。等轮到她来点破事实,他的反应大抵就是这样,像胆小又狡猾的狐狸急于逃回自己的狐狸洞中去。虽然也挺可爱的,但是也麻烦得令人头疼。

        “你这个小麻烦精,要是哪天不来麻烦我了,我会很困扰的。真是相当厉害的惩罚啊,你看,我连道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为难地微笑着,看不清楚太宰治此刻的神情,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第一个想打电话的人就是你,我也相信只有你能那么快反应过来是我,但是我住院的时候,为什么不过来看一眼呢?我又不需要你破费买慰问品。每天我都在等你来,但每天都等不到,我只好自己来找你解释清楚缘由了。”

        “那五个月,你去了哪?”太宰治问道,就算她的解释让他满意,也不会轻易原谅她的。

        “海底。”

        “你觉得我会信吗?”

        “但事实就是这样。”

        千鹤收起笑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同时松开了手,“回国途中遭遇了海难,我在五感失灵的状态下,在海底的失落之城滞留了五个月之久。唯一让我有时间概念的,只有自己的身体。我通过计算心跳,算出大致过去多久,在此期间经历的一切事物都像噩梦一样匪夷所思又难以名状。我也不止一次想过,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剖白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因为她感觉到手腕上的缠绕,那是有些粗粝的熟悉触感,一段带有余温的绷带。

        千鹤闭上了嘴,意外地低头去看,太宰治灵巧的双手正给绷带尾端打着蝴蝶结。他是个有经验的绷带精,缠得很漂亮,稍许一点束缚感遮住了已经不甚清晰的红痕。

        “这个没关系的,不是从海里带出来的伤。”她解释道。

        太宰治幽幽地说:“就是不想看到这种盖章的痕迹而已,有影响我思考的嫌疑。”

        太夸张了吧?千鹤哭笑不得,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任性的理由是来搞笑的吗?

        但她没有说出来,眼看顺毛有效,接下来要做的就剩眼巴巴地望着他了。

        “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太宰治猛地开始自说自话,“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吗?怎么可能,那可是五个月,五个月啊!都足够mafia把资产往上提八个百分点了,换言之,你让森先生损失了等价的利润,应该受到降职的惩罚!不,果然还是当成说谎的叛徒处理更合适……”

        千鹤被这一大堆看似不着边际的抱怨给整不会了,忍不住反嘴道:“我做了叛徒又怎么样,大不了就跳槽去其他组织。”

        就像真的认为她会这么做一样,太宰治回了她一个阴郁而疯狂的笑容,他说:“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哦,等把你变成叛徒,不就有正当的理由把你锁在最黑暗的那间审讯室里面,对你进行各种刑讯逼供,每天只喂你吃绿色蔬菜,直到把你变成听话得不得了的俘虏了吗?”

        千鹤被吓得脸色发青:“你好恶毒!让我天天吃蔬菜还不如杀了我!”

        “小千鹤还是活着比较好吧——”太宰治用总结陈词的架势说,“毕竟你这么有趣,又是让人忍不住想依赖的女性,想想都非常危险呢。当然是活着更好,应该说一边被束缚一边活着,才是最好的吧。”

        “是吗?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千鹤有些认真地玩笑道,“看我会不会成为你的俘虏。”

        太宰治没有回答,低头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扫向千鹤手腕上的绷带,末端的蝴蝶结可比以前围巾上的别致得多,怎么看都很顺眼。

        她现在,难道不正被束缚着吗?

        还是说,应该用更多、更紧、更窒息的束缚把她完全包裹起来,她才不会再次离开呢?

        少年自负又怀疑地想。

        五个月前,也就是千鹤预计要回来的第一天,太宰治从日常的工作和摸鱼生活中稍微分出一点想法,想着要等她回来要怎么捉弄她,当然这只是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念头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事。

        她应当回来的第二天,森鸥外那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太宰治去首领办公室转了一圈,又去千鹤办公室转了一圈,还是看不到一丝她回来的迹象。

        第三天,太宰治勉为其难地去森鸥外那里探口风,得到的却是不让他声张千鹤动向的回答。明明他要是想声张,之前的六个月里早就声张了吧。他开始回想千鹤临别前和他说过的话,她是个很珍惜自己生命的人,贸然说到死在欧洲可能并非一句玩笑。至少证明她要做的事情很危险,而现在,已经是她失约的第三天了。

        第四天,和中也一起出任务,当看到他那副不知情的模样,不知怎么太宰治更想惹他生气了。制定了相当冒险的作战计划之后,他顺带着拖掉了任务汇报,最后只有中也单独完成了后续工作。

        第五天,太宰治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拥有高速运转的出色头脑最坏的一点就是这个,短时间内他考虑了无数种可能,而这些可能无不指向他不愿面对的悲剧。他的头脑超出控制,不知疲倦地运转着,一遍遍强调千鹤可能死亡的悲观推测。看来只有酒精能让它休息一会儿了。

        之后是第六天,第七天……太宰治越来越确信千鹤死亡的情况,当他看到森鸥外越发频繁地给爱丽丝换小洋裙,便感到一阵痉挛般的悲哀。没错,这几乎算得上是悲哀的情绪,他在为某一个无限接近悲剧的想法感到悲哀。

        太宰治想起了自己在魏尔伦事件喝掉的那些清酒,那是他利用情报争取时间之后,飞快后悔做出的选择。这一次,他的选择似乎同样只有回避。

        于是他避开了在计算机的搜索记录中,关于大西洋海域的海难记录查询结果,回避去首领办公室看到森鸥外嚯嚯异能生命体的解压行为,也回避和中也一起出任务时,对方脸上那只有不知情的情况下才会有的——轻松、无畏、意气风发。

        果然幸福都是从无知中得到的吧。

        太宰治阴暗地想,中也这家伙,一定以为千鹤还在出差中。真想告诉他啊,告诉他那件事情,让他再怎么难过也无能为力,就像……

        就像自己一样。

        但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中也虽然很讨厌,在他看来也不必知道这种感受。

        这样其实也不错,如果她的朋友和家人都一直以为她在出差的话,就永远不会有人为此悲伤了。

        千鹤也会永远在出差、永远可能在明天回来了吧。

        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太宰治原本是警惕这个陌生号码的,接通不过是为了看看对方有什么意图。他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对方开口,这时他意识到了来电人是谁。

        太宰治赶过去的时候,渔民还在不知所措地试图叫醒过度疲倦的少女,他一个眼神镇住了他,走过去拿起了千鹤手里明显不属于她的手机。

        随便用点伎俩打发走渔民后,太宰治算算时间,也不急着立刻把千鹤带回去。他蹲下身,去看她的睡颜,安静是安静,眉头却微蹙着,和平常从容微笑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但太宰治知道她睡着后就是这样,好像心里压着很多很多的事,只有睡着了才会表现出一点沉重来。

        太宰治伸出手,下意识去探千鹤的鼻息,虽然知道她肯定活着,但唯独这个动作才能让他安心。

        接着他又试探脖颈的脉搏,末了指尖滑向她肩膀上的血痕。她身上有很多这样的血痕,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会让怕疼的她弄出这么多伤口。

        他的眼睛暗了暗,脱下外套盖在千鹤身上,把她从沙滩上抱起,带回来时坐的黑车里。

        “回去吧。”他命令下属道,“今天你们看到的,只有我把人带回mafia,明白了吗?”

        之后的治疗和包扎太宰治也陪同了,他所做的也只是陪同几天,因为他并不想面对想来之后的千鹤。他觉得自己更可能会在那之前把千鹤弄醒,哪怕之后什么也不做,他就是要她睁开眼睛,而这显然是很恶劣的想法。

        最开始的冲动过后,太宰治的回避对象就从之前的种种,变成了回避千鹤。和千鹤出差回来后他故意不去见她的举动很像,只是旧瓶换了新酒,这一次,他是真的感到后怕。

        害怕他成为俘虏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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