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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十三)长夜将尽


武威郡,胡人半解弹琵琶,一曲肠堪断。

        陈瑾瑜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囿于江南旧梦的自己,此刻竟牵着梦中人的手,置身于这气吞万象的西北第一城。干燥的秋风扑在脸上,让她细嫩的皮肤感到一阵粗粝,可她发自肺腑地被这风沙震撼,被头顶那明媚的骄阳征服,陶醉于不绝于耳的异域琵琶曲中,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血脉沸腾。

        “无思……我们到了……凉州!”

        “是啊……到了凉州……凉州……”

        不虞看着身旁兴奋异常的姑娘,不禁轻笑道:“我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欲言又止。

        陈瑾瑜疑惑地看着不虞,问道:“哪里不一样?”

        “感觉……”不虞略微顿了顿,“感觉不一样。”

        陈瑾瑜的好奇心更重了,“是因为这次多了我?”

        “也是,也不是。”不虞也不隐瞒自己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握紧她的手,“我也说不清楚,总之美滋滋。”

        陈瑾瑜会心一笑,大大方方地向不虞表白心意,“与你重逢后的每时每刻,我满心满眼都是无尽的欢喜。”

        “你……”不虞竟有些难为情,“倒是我不够磊落大方,该向陈小姐看齐。”

        “不是的。”陈瑾瑜摇头浅笑,“无思已经足够足够好了……不能更好了……”

        不是你不够大方,而是我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所以往后余生的一时一瞬,我都不愿意吝啬对你的情谊。

        “瑾瑜……”男人一向不准的直觉告诉不虞,该信直觉也得相信,这姑娘的情绪不大对劲。“你没事吧?”

        “我只是太欢喜,像做梦一样,倘若这真是一场大梦,我情愿生生世世一梦不醒。”陈瑾瑜紧紧抓着不虞的手,眼中有隐约的泪光,“你根本不知道,是十二年啊,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已许姻缘待嫁闺中的她,却在江宁城外的潇潇雨幕下,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

        那年,春雨淋淋。

        他耀眼的宝刀才刚入鞘,他举着一柄缀满雏菊碎花的油纸伞,他一笑便成了她的盖世英雄。

        她强装镇静地问:“恩公尊姓大名?”

        可他却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江宁陈氏瑾瑜,拜谢公子救命之恩!”她满身污泥,狼狈不堪,却仍竭力保留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尽管早就在他面前丢尽了体面。“求恩公告知姓名,也好让小女子报答恩公!”

        他笑了,那是她所见过的最豁然最坦荡的笑。

        “如何报答?以身相许?”

        她红了脸,仰头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卧蚕眼。

        “罢了!不逗你!”他将那伞送到了她手里,正经地回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匡扶正义,不图回报。”

        她不应,依旧倔强地凝望着他,“我一定要报答。”

        他一愣,无奈地笑了笑,“你若是非要报恩,便报答江宁林氏吧。”

        这一次,换她愣住了,慎重地问道:“恩公是林家人?”

        “我……”他满腹鬼心眼转了又转,就是没听出她言语中的谨慎。“你可曾听说过,翠微剑林桓?”

        他笑着松开握伞的手,淋着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那恣意潇洒的身影却永远刻进了她怦然的心底。

        这一回,她笑了,无奈地笑了,笑中还透着一股苦涩。他用的明明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他岂会是翠微剑林桓?

        她与林桓原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他怎么会是林桓……

        “十二年?”不虞拉长尾音的疑问,将陈瑾瑜从回忆中唤醒。两个人手牵手,不知不觉走过人群,面前就是无数文人骚客下榻的凉州馆,他们在那里留下墨宝抒尽胸臆,写满目的苍凉景,诉无边的悲壮情。

        “十二年……”陈瑾瑜挑眉浅笑道:“当初你救下我的时候,我便看上你了,巴不得以身相许呢。”

        不虞:“……”

        他印象里的江南女子,可不像她这般直白豪放,她真没被叶棠音那个口无遮拦的混丫头夺舍附体?

        陈瑾瑜这辈子都忘不掉,从外祖家返回江宁路上碰到了劫匪,却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遇到了救美的英雄。那日春雨淋沥,而她春心萌动,就那样遇到了一生无法忘怀的心上人。后来她甚至满心欢喜地跑到林家,名义上拜访林夫人,其实心怀罪恶的期待,想要再见到他。所幸真的见到了,却是以一种尴尬的身份——林桓的未婚妻。

        那日春光烂漫,她在林府的庭院见到了那抹心心念念的潇洒身影。他对着一包不知名的粉末发呆,她落落大方却又忐忑紧张地凑上前去,端庄得体却又惴惴怯怯地问道:“恩公可还记得小女子?”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包粉末移向了她,皱着眉头,并没有回应。

        她失落地笑道:“江宁城外,春雨淋淋,恩公送了我一把油纸伞。”

        她从身后拿出了那把不知道轻抚过多少次的油纸伞,就那样理所当然地还了回去。她这辈子唯二懊恼的蠢事之一,就是那日傻傻地将那把伞还给他,另一件蠢事是十年前他离开江宁时,她没有鼓起勇气告诉他——吾心悦君。

        “原来是你啊!”彼时的他恍然间终于想起她,“你是陈家小姐,林桓媳妇。”

        她欢喜又郁郁,“我是陈瑾瑜,不只是谁家的小姐,谁人的妻子,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

        “陈瑾瑜……握瑾怀瑜……”他低低地笑了笑,“我记住了,我是幽州木黎。”

        “广寒刀木黎?”她听说过江湖上的名利噱头,青曜双珏,南有翠微剑林桓,北有广寒刀木黎。

        他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都是虚名!”

        “刀客不是该刀不离手吗,你的刀呢?”

        “刀客也要吃喝拉撒睡啊,谁告诉你刀客刀不离手?少听他胡说八道!”

        “你在看什么?”她瞧着他手里那包不明的粉末,“这是?”

        他小心翼翼将药粉包裹好,竟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她,“这是皮疹药……”

        她担心地问道:“你起了皮疹?严重吗?这药能治吗?”

        “非也!这不是治皮疹的药,而是叫人起皮疹的药!”他略微顿了顿,斟酌片刻后为难地说道:“都是林桓的馊主意,他想把自己折腾得不人不鬼,好让你见了后主动退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我做主。我不甘心做一个附庸品,却也不得不低头,我倒情愿……”她的话尚未说完,园子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她知道那笑声的主人,那是个温柔善良又古灵精怪的姑娘,也是林桓心心念念的姑娘。他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往园子深处跑去。她本该惊慌失措,却偏偏满怀欣喜,脸红不是因为他行为孟浪,而是自己心头小鹿乱撞。

        她知道这是罪恶的欲念,可就在他抓住她的那一刻,她贪婪地希望时光停在这一瞬。此后十二年里,每一个漫漫长夜,她都会怀念他指尖那一抹淡淡的药香。

        两年后,林桓终究还是撕毁婚约,和真正的心上人私奔了。她顺理成章地接受现实,塞翁失马般成了林氏夫妇的义女。

        春去秋来,岁岁年年,江宁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她去林家也成了习惯,哪怕再见只是一个奢望,她也甘愿一直等待,花开花又败,树荣树又枯,十年里她不肯嫁人,外人以为她对林桓痴心,可谁又知道,她等的从来都不是林桓。

        她在等他,等那个曾经为她撑伞遮雨的盖世英雄。

        她只是想亲口问问他,是否已经心有所属了?那个在风月场里,醉酒烧金缕,冲冠为名妓的提刀侠少,是否真就是他?

        倘若没有,他可愿意接受她的痴心?

        倘若不是,他可愿意成全她的妄想?

        岁月黯淡了她的秀发,却将心底的情谊发酵得更浓烈。寿宴上她一眼便认出了他,哪怕他已不再如当年一般洒脱不羁,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抹从容身影。

        木黎,木卿权。

        燕权,燕无思。

        无论你变成谁,这一次,我一定不要错过你!

        “万幸老天爷终究待我不薄,十二年又如何,还是让我等到了。”陈瑾瑜开怀地笑道:“谁说结果不重要,笑到最后才是笑。”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认识你,你真是陈瑾瑜?”不虞左瞧瞧右看看,打趣道:“你真不是假货易容的?”

        “是不是假货,医毒双殊还辨认不清吗?”陈瑾瑜恍然地点了点头,“或许我是妖精变的。”

        “妖精有什么,我在狐狸洞待了好些年,等回到长安你便知道,那一窝狐狸崽子有多精了。”

        陈瑾瑜四下望了望,苍凉的天色和繁闹的街市,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这便是凉州城的神奇与魅力。“无思,我们为何要跑这么远,就为了躲着他们?”

        虽然他们在江宁城外甩开了木季书和木家的人,但木季书总能找到蛛丝马迹又重新跟上来,断断续续跟了一路竟没将人跟丢。最近一次便是在凉州几十里外,木季书又被不虞耍了。不虞带着陈瑾瑜一溜烟地跑进了武威郡城,陈瑾瑜习惯性地想着下一次见到木季书时该怎么劝人家别哭鼻子。

        “哪还用躲着他们……”不虞摇着手指啧啧道:“他们不会一直跟着,很快就滚回幽州了。”

        “无思是话里有话。”陈瑾瑜敏锐地嗅到一丝深意,“小棠和炎旭北上幽蓟,你便另做了一番安排?”

        “嘘!”不虞用指尖点住陈瑾瑜的朱唇,故弄玄虚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就在这时,却听前面传来一声嗤笑——“这么些年不见了,你还是一副没羞没臊的流氓相!”

        陈瑾瑜闻声望过去,却见凉州馆前的大街上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着一身灰黄的旧胡衣,留着一把蓬松乱糟的络腮胡,黑发寸头,人高马大,身后还背着一件缠着旧麻布的兵刃,看形状似乎是一把刀,这让陈瑾瑜想起了另一把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虞气得骂道。

        “我是狗,那你是啥?不还是狗嘛!”男子回怼道:“谁叫你和我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兄弟呢!狗兄弟!”

        “去你的!”不虞嘴上骂得不留情,眼眶却有些酸,“妈了个巴子的混蛋小畜生!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啊!”

        陈瑾瑜一愣,这才细细打量起男子,他从头到脚就连皮肤都黑黄地像个关外胡人,不修边幅的粗犷习气,与不虞身上精致到矫情的气韵截然相反,怎么瞧都不像是哥俩。然而,就在陈瑾瑜看清他的眉眼时,便对二人是亲兄弟的事实深信不疑,因为他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卧蚕眼。

        “你是……”陈瑾瑜缓缓地问道:“卿归?”

        “小弟见过大嫂!”木拾诚恳地拱了拱手,冲着不虞挑了挑粗黑的浓眉。“恭喜你,终于不当睁眼瞎了,这位大嫂配得上你!”

        “闭上你的碎嘴!”

        这位大嫂……

        小畜生故意挑事!

        不虞既没给亲弟弟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也没送上温软的安慰,刚见了面竟马上使唤他,颐指气使地吩咐道:“麻溜地滚进去要房要菜,你大哥被木老四骚扰了一路,大老远跑到这吹沙子的地方找你,又困又累只想歇着,你个混小子还不伺候伺候你劳苦功高的好大哥!”

        “得嘞!”木拾亦没有回以任何激动的言行,平静的表现仿佛兄弟俩昨夜还在秉烛夜谈,不曾有过片刻分离,可背在身后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却将他内心的澎湃与欢喜尽数出卖。“木大爷,房要几间,菜要几盘?还请大爷高抬贵嘴,吩咐清楚了,小弟也好滚进去安排。”

        不虞挑眉道:“三间上等房,三荤三素六盘菜,听清楚了没有?”

        “三间?”木拾贼笑贫嘴道:“我一个人睡不了两间房,浪费!”

        “滚蛋!”不虞抬脚要踹他,木拾一个侧身溜之大吉了,得意地放声大笑着,豹子一样窜进了馆里。

        陈瑾瑜看着不虞,抿唇笑道:“一个人睡两间房的确有些浪费,两个人睡一间刚刚好。”

        “不是吧?”不虞双手交叠地抱住自己,“你……这般放得开?”

        “呸!”陈瑾瑜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我自己睡一间,你和你兄弟一起!”

        不虞:“……”

        这一刻,不虞没忍住又在心里将叶棠音骂了几个来回。叶棠音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瘪犊子,临走之前肯定教了陈瑾瑜什么不该教的东西,不然好端端一个江南大家闺秀,怎么就在通往悍妇的不归路上一去不返!

        陈瑾瑜突然正色道:“无思,你的刀呢?”

        她一直没再见过那把广寒刀,既然他不提与刀有关的一言,她便也不问半字,直到今日见了背刀而来的木拾。陈瑾瑜并非出身江湖,却也知道幽州木家以宝刀而著名,在木家最有名的一把刀,便是昔日木黎的傍身兵刃——广寒。

        刀狠,刀客更狠,手握广寒的木黎最狠。

        广寒刀的江湖地位,就如同北珏木黎的江湖地位,木言鼎的佩刀比不上广寒,木言鼎本人也比不上他的大儿子木黎。天下名兵榜前十只有两把刀,江湖上比广寒更强悍的刀,唯有望尘门主的断尘。“广寒出鞘一线生,断尘亮锋鬼断头。”木黎手中的广寒刀尚留有几分恻隐不忍,而望尘门主的断尘刀下却从无活物。

        “刀……”不虞闻言微微睁了睁眼,仿佛已经有好几辈子没听人提起过这个字眼了,一时竟陌生得很。

        “刀!”陈瑾瑜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你的刀,你的广寒!”

        不虞原本历经江湖事而无动于衷的心脏,登时一颤。

        广寒,对他而言是比刀更为陌生的字眼。

        “我早就不用刀了……”不虞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十根手指,“刀这东西冷得没人味,我行医后便改用金针了。”

        “为什么避而不谈?”陈瑾瑜轻轻叹息,“你越是回避越说明放不下,你的刀在哪?”

        “那把刀啊……”不虞沉吟道:“或许已经落在一个值得信任的混账瘪犊子手里了。”

        陈瑾瑜闻言也漫不经心地挑眉,不再继续追问。然而不虞一瞧就觉得,这种沾着流氓痞气的毛病,必定还是叶棠音那个混账瘪犊子教的,忍不住在心里又将那个瘪犊子骂了三百遍。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精瘦黝黑的年轻担货郎,笑嘻嘻地在二人面前停下,吆喝道:“郎君,给你家娘子买一把伞吧!”

        不虞好奇瞧了两眼担货郎的货,竟是一水的油纸伞。“你这小老板倒是真有趣,在凉州地界卖油纸伞,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凉州一带风沙漫天,终年都是干旱少雨,即便老天爷哪日开恩零星落了几滴泪,也用不上这种弱不禁西北风的江南油纸伞,买来遮日头都扛不住大风吹。可这担货郎的营生却做得有模有样,素面艳面,一应俱全,深色浅色,应有尽有,纸伞种类不比江宁街边的少。

        担货郎笑道:“郎君此言差矣!小人的伞在郡城卖得成火了,方圆几里谁家女娃没收过一把小人的伞!”

        不虞随手挑了三把,打开一瞧,了然道:“这伞面颇有意趣,怪不得生意红火。”

        骊山晚照,灞陵伤别,江南采莲……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伞面,而是一幅幅猎奇美景,无怪乎会让从未远离凉州的女子们趋之若鹜地买下来收藏,这些伞倒是比那些个枯燥刻板的图志更引人遐想。这担货郎卖的不是伞,而是伞上的画与姑娘们对未知的好奇。

        “小生意,郎君过赞!”担货郎选了一把瞧着崭新的伞,在陈瑾瑜的面前缓缓撑开。“娘子请看,这伞画上可是眼下长安城里最美丽的九华菊,便是画中抚琴的女子,也不如秋菊惹人怜爱!”

        陈瑾瑜瞧了瞧,蹙眉点评道:“花无神,人无韵,实在难入我眼。”

        “噗嗤!”不虞没忍住笑出了声,遭了陈瑾瑜一记白眼。

        好家伙!不虞顿时觉得这白眼也是那瘪犊子教的,不然能这么犀利剐人?

        “这……”担货郎没碰到过像陈瑾瑜这般见多识广的姑娘,尴尬地收伞,“小人给娘子换一把……”

        “就它了!”不虞掏出银子直接塞进担货郎的手心里,一手取伞一手牵着陈瑾瑜,在担货郎惊诧的目光下,大摇大摆朝凉州馆走去,木拾已经站在门口朝他二人招手。

        “也不问价钱!”陈瑾瑜气笑道:“你扔出去的银子,够买下他全部的伞了。”

        “那就算他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不虞略微顿了顿,又解释道:“这伞画上抚琴的女子是一位熟人,从前住在东都,如今已经被接去了西京。”

        陈瑾瑜惊愕道:“熟人?你相好?”

        “别人的相好,没准等回到长安,人家摇身一变,成了高门贵眷。”不虞啧啧道:“到时候我们用这伞送人情套关系,银子早晚能翻倍赚回来,这笔钱花的稳赚不赔!”

        “你倒是会算!”陈瑾瑜忽然想起了什么,紧紧盯着不虞的眼睛,追问道:“那把雏菊碎花伞,你留给谁了?”

        不虞心一咯噔,脑瓜子嗡嗡直响,支支吾吾地没敢正面回答。

        “走吧!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们进去吃一顿好的再说!”他拽着陈瑾瑜向凉州馆里迈进。

        陈瑾瑜抿唇笑了笑,眉眼弯弯却不再纠结。那把伞留给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人已经留在她身边,这一辈子都会在她身边。曾经的漫漫长夜,心如荒原,寂寞无边;而今长夜将尽,来日可期,他与她之间只差一个许诺终身的庄严仪式。

        这十二年的执着与等待,未曾被命运辜负,上苍对她当真是厚爱至极。

        谁说结果不重要,笑到最后才是笑!

        ……

        彼时,幽州城上空秋阳高挂,虽不至于燥热难耐,却也照得人心焦虑。

        叶棠音着实佩服幽州城的老百姓们,这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情劲儿,在熊熊燃烧的八卦心魂面前,秋老虎算个狗屁!而她已经灌了一肚子茶水,说书说到脑子里再无词可说的地步,声情并茂添油加醋,将木伯庆与清欢夫人如何密谋勾结的事情叭叭完毕。围观的路人听过后一个赛一个地好奇,连连追问活捉家贼后将会如何处置祸水。

        叶棠音拍响了惊堂木,清了清嗓子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今日……”

        话音未落,木府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数十名黑铁刀客在前头开路,众星捧月般地将一人请出来。

        那人撑着一把泛黄的油纸伞,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木府门前,伞上的碎花被时光催得发白,早已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那人微微扬起伞,泰然自若地居高俯瞰着蝼蚁一般的众人,眼中的傲慢与轻挑不言而喻。

        叶棠音眸光一紧,旋即笑道:“且看今日分晓!”

        ……

        凉州馆里出过数不胜数的文士墨宝,再自负才盛之人也不愿在此傲物。

        客舍干净明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照在旧木地板上,淡淡的风沙味混着炙肉的香气飘入鼻尖。即便不虞心中早有准备,多年未见的老弟已不是当初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跟屁虫了,却没料到这小畜生的胆儿竟肥到包天之地步,不仅对兄长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敢当面和大哥叫板!不虞坐在桌子旁瞧着一水的荤腥,咬牙问道:“你小子故意的吧?”

        “随便你怎么想,有肉吃就知足吧!”木拾当先给陈瑾瑜碗里夹了一只鸡腿,“嫂子,尝尝这道卤鸡!”

        不虞伸手罩住了陈瑾瑜的碗,瞪着木拾,“都是油腻的荤腥,你让她一个水灵灵的江南女子如何下咽?”

        “怎么就不能咽?”陈瑾瑜一把拍开不虞的爪子,“凉州地界哪来的鲜嫩素肴,有肉吃你还矫情什么!”

        不虞:“……”

        他确定,若是陈瑾瑜日后成了名闻十里八乡的悍妇,叶棠音那个瘪犊子难辞其咎!

        “大哥,快吃吧!”木拾将另一只鸡腿夹给了不虞,“这里素菜比荤腥贵上十倍,想吃素回江南吃呗!”

        不虞气哼哼地道:“你哥我有的是银子,用不着替你哥省钱!”

        木拾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弟我这些年过惯了节俭的苦日子,一时改不过来,大哥今日就委屈委屈吧……”

        “什么意思?”不虞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小子要搞事情!

        木拾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灿烂的白牙,“我只要了两间房,大哥今晚和我住。”

        不虞:“……”

        “嫂子同意吗?”木拾出于礼貌征求了一下陈瑾瑜的意见,得到的答复自然是同意,简直不能更同意。

        “妈了个巴子!你小子故意整你哥啊!”不虞气得跳脚道:“你哥我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你就这么委屈你哥?”

        “哪里委屈了?和你亲弟弟同吃同睡,还能一起秉烛夜谈,岂非人生幸事?”木拾虚目瞥着不虞,“大哥你不会这么急色吧,一日不和嫂子在一起,就浑身憋得难受?就你有媳妇,谁还没个相亲相爱的老婆!这馆里就剩两间客舍,这一间足够两个人睡,嫂子那间就在隔壁,你要是实在忍不住,我去隔壁就是了。色胚就是色胚,从前是风流俊俏的小色胚,如今是骚包黏人的老色胚!”

        “你皮紧是吧!”不虞无意间瞥见了木拾放在榻边的刀,满脸的燥郁顿时便烟消云散,缓缓问道:“为什么离开木家?”

        “我的亲哥啊!咱俩的原因,有啥不一样吗?”木拾反问道。

        不虞一时语塞,默了默又叹息道:“还能将消息送到我手里,你倒是长了不少真本事。说说吧,你让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想你……”亲热黏糊的话尚未说完,木拾便瞧见亲哥哥快要翻死过去的白眼,顿时没了肉麻心思,利索地解释道:“几年前我路经武威郡,将刀抵在馆里换了百金,后来在于阗用这笔钱娶了个媳妇。前阵子我媳妇惹了麻烦,我得把刀赎回来帮她解决麻烦。凉州馆的老板是个善人,看在旧相识上,答应我先给五十金,便将刀还我,剩下五十金日后再补上。”

        “百金?”不虞皱眉道:“一把凌云刀就只换了百金,你脑子傻得冒泡了?”

        木拾耸了耸肩,无奈道:“反正你弟弟我现在是穷光蛋一个,浑身上下的兜全都掏空了也比脸干净,莫要说五十金了,就是一两白银都没有。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亲哥哥有的是银子,我还不需要给他省钱,五十金对他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啊!”

        不虞:“……”

        兄弟就是分家产的手足,必要时也不是不能扔!

        陈瑾瑜突然起身,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钱袋,哐当一声撂在桌上,对木拾道:“你先拿三百金用!”

        “多谢大嫂!”木拾重重地抱拳,“长嫂如母,嫂嫂以后就是卿归的亲娘!”

        不虞:“……”

        “你有问题?”陈瑾瑜瞪了不虞一眼,后者立马装龟缩起脑袋。

        “我哪敢啊!”不虞连连讨好道:“我们家陈大小姐别的没有,穷的就只剩银子了,恳求小姐可怜垂爱,让我在小姐身边混口饭吃,毕竟我牙口不好。”

        陈瑾瑜被不虞逗笑了,“瞧你那傻样!”

        “傻样!傻样!”木拾学舌帮腔。

        “滚犊子!”不虞恶狠狠地瞪了木拾一眼。

        “好好好!小弟这便圆润地离开,不打扰大哥大嫂品尝佳肴!”木拾拎起钱袋准备去找凉州馆的老板,却忽地顿住脚步,盯着不虞,欲言又止。

        不虞皱眉,“有屁就放,胡子拉碴的爷们,怎地磨磨唧唧像个姑娘!”

        “你刀呢?”木拾问道:“你的广寒刀呢?难不成也被换作银子了?”

        “呸!”不虞恨不得一口唾沫全啐他脸上,“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老子早就不用刀了!”

        “所以呢?”木拾穷追不舍地问:“刀呢?广寒不是随随便便的刀,那可是广寒刀,是……”

        他哽咽了,将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想说什么?”不虞面色微沉,“说吧,不和我说,还能和谁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木拾舔了舔微微干裂的嘴唇,“那是广寒……”

        广寒刀代表北珏木黎,代表幽州木家的江湖地位,也代表母亲那份宁死不渝的真情。凌云刀可以不复存在,广寒刀却必须锋利如初,让世人永远记得木黎和木家,永远记得他们那贞烈不屈的母亲,也永远谴责木言鼎犯下的罪孽!

        “我知道……我知道……”不虞似是着了魔一般,低低沉沉道:“它会在有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因为它是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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