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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六)葳蕤蔷薇


三日后,这场声势浩大而又变数丛生的英雄大会,终是在一片非议中惨淡结束。薄暮雷电,阴雨凄凉,雾里初上的灯火映着氤氲的微光,照得天地间一片凉白。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淅淅沥沥地间断着,绵绵密密地阴柔着,将人们的心绪搋得越发戚丧。

        四月初三,入土为安。白家携一众亲朋,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将白洛风光葬于东城外的墓地。英雄大会上受邀而来的宾客尚未离开,此前未到场的人又陆续登门,甭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反正大家目的相同——为小风神白洛吊唁。

        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一拨又一拨的人走。素缟白裳铺天盖地,痛惜的眼泪似要漫过山海,钟忆瓷实在不知在这些戚戚哀吊背后,到底能含着几分发自肺腑的情分,只晓得一坯黄土落下去,从此外面是斜风密雨,里面是不归故人。

        钟忆瓷眼里噙着泪花,奉上一炷香,拜了三拜,“怀诚哥哥,一路走好!”

        “当年望月妄摘星,而今再无狂言人……”白洵冒雨矗立,紧紧地握着灵均剑柄,仿佛唯有入骨的凄凛,才能抵消他心头些许愧疚。他眼中含着恨,心中更恨,既恨仇人痛下杀手,更恨自己不在兄弟的身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冷冰冰的雨水淋在脸上,却也盖住眼角的那一滴滴涩泪。

        钟朔主动替白洵担下了迎送唁客之责,钟伯玄曾告诉过他,男人的情谊总是复杂隐忍,彼时他尚不清楚,父亲那沉沉话语背后到底饱含着何种情愫,而今却知,忍之一字最是悬心。

        白洛是钟朔身边第一个被死亡带走的同辈朋友,第一个永远离他们而去的人,白洛的离世深深触动了钟朔的心弦。年轻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死亡离自己极为遥远。殊不知,索命无常近在咫尺!染指江湖却总能全身而退,并不是因为功夫高深,只是因为运气尚佳。这个从小听到大的道理,钟朔活了二十多年,一直以为只是道理,直到目睹朋友长眠于地下,他才从心底认识到江湖的残酷与无情。

        怂的滋味,钟朔今天终于尝到了。他害怕,怕那个人也像白洛一样一梦不醒……

        钟忆瓷走到了钟朔身边,叹息道:“大哥,你说人到底为啥要在江湖上闯荡?明明知道是九死一生,明明知道会身不由己,为啥还要削尖了脑袋往这浑水里头钻呢!”

        “你觉得是为什么?”钟朔不答反问道:“当初你执意要跟着我出来,如今可找到了答案?”

        钟忆瓷皱起小眉头,摇了摇头。

        钟朔面色悲沉,却忽然想起叶棠音的话——为名为利,为情为义,身在江湖,还能为何……

        听起来多么地刺耳,却又是多么地贴切!钟朔一时百感交集,“名利……情义……还能为什么……”

        钟忆瓷眉心紧锁,若有所思道:“我不懂,难道只能是为了这些?那怀诚哥哥是为了什么远赴天山?圣雪宫主又是为了什么亲自送他归家?”

        “万物万事从来不只善恶两面,尤其在这是非难辨的江湖里。”

        钟忆瓷困惑地皱眉道:“大哥,你又说一些我听不懂的道理……”

        钟朔轻叹道:“以后你就能明白了,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莫要做救苦救难的菩萨。”

        钟忆瓷似懂非懂地看了看他,又问道:“棠音姐姐还没醒吗?”

        钟朔心头一阵慌,斟酌着道:“小瓷,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你想抓住的人与你道不同,你会害怕吗?”

        “害怕?”钟忆瓷摇了摇头,“除了父亲母亲和大哥你之外,我长这么大可曾怕过别人!就是天王老子要砍了我的脑袋,我都不知道这个怕字怎么写!”

        “我怕……我竟然也会害怕……”

        “怕啥?”

        “不知道……”钟朔不知道,在叶棠音那双碧水潭眸的深处,究竟盘踞着怎样的蛟龙,潜卧着怎样的虎兽。

        可他清楚,父亲叔伯与师门上下,此时此刻也一定像他一样不安,为那潜藏在碧芒深处的未知力量而担忧!

        他还记得叶棠音说他们异道殊途,从前他只觉得那是她的玩笑话,而今却知,只有他认为那是一句玩笑话。

        “道不同……如何才能殊途同归……”

        钟忆瓷嘟嘴问道:“道为何不同?”

        “老天注定,身不由己。”

        “既不同,为何一起走?”

        “心之所向,不能自拔。”

        钟忆瓷越发困惑地说道:,“既如此,何必强求同归?一起走就行,管他最后走到哪里,最重要的是一起走!”

        钟朔眼神一亮,定睛瞧着平时天真冒傻气的的妹妹,竟良久无言。

        “大哥……有话好好说……”钟忆瓷顿时头皮发麻,“我最近可没惹祸……”

        钟朔喟然一叹,“你这颗浆糊脑袋,总归还是装了些有用的东西。”

        钟忆瓷:“……”

        你瞧不起谁呢!你才浆糊脑袋呢!你全家都是浆糊脑袋!

        坠雨的黄昏格外沉闷,仿佛魂魄在太虚幻境里走了一遭,似真非真,似梦非梦。

        叶棠音的嗓子有些哑,“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了。”梨雨端来一杯温水,“万幸您终于醒了,我这就去给先生传书。”

        “先不要多事。”叶棠音揉了揉额心,“不虞那个老顽固,一惊一乍地唠叨一番,我可承受不住。”

        梨雨不肯让步,“受不住也不能瞒着。”

        “嘿!你倒是和他一条心了!”叶棠音牙酸道:“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忠心耿耿地听他的话?”

        “十全大补汤。”

        叶棠音:“……”

        所谓的“十全大补汤”乃是不虞精心研制出的一方固本培元,滋阴壮阳的神药,配方绝密,味道绝怪,功效绝妙,也叫作“三绝神仙汤”。汤是好汤,但喝汤之前要走的一系列流程,却一点也不美丽,须得被不虞扎上九九八十一金针,针针通痹,扎成豪猪,才算通透,搁谁谁能受得了!故而在长安镖局众人看来,这不是十全大补,而是变相惩罚。

        讲句实在的话,叶棠音也怕被扎成豪猪,别的不说,单单就是卖相也忒难看了!叶棠音啧啧道:“小梨花,你怕得罪不虞,就不怕得罪我吗?他有十全大补汤,我会淳醯家常菜,三绝神仙汤和分筋错骨手,你掂量着选一个?”

        梨雨:“……”

        叶棠音接过杯中水,却不着急喝,“我……睡了多久……”

        “三天。”

        叶棠音拢眉低叹道:“竟然这么久……真是见了鬼了……”

        一场酝酿三日的梦,梦中却空空如也。她米粒未进,滴水不沾,却无丁点饥渴之感,相反体力异常地充沛。就在苏醒的那一瞬间,眼前竟比从前更加透亮,温热的血稳缓地流向了四肢百骸,温暖心脉筋骨。那细微的触感真实而清晰,令她忍不住疯狂,当气力尽数回溯于血脉,她仿佛再次握住主宰命运的权力……

        卧房里烛光明亮,厚实的窗纸发出沙沙声响。叶棠音张了张手,目光落到古朴的窗棂上。梨雨眼尖地推开窗轩,又取来了暖手炉,强行塞进叶棠音的手里。“大当家睡得太久,难免头晕脑胀,吹风仔细受了寒。”

        窗外是斜风冷雨,是月光朦胧,是灯火幽微,是漫漫孤凉。叶棠音安静地抱着手炉,平和的视线缓缓远眺,一股凉意却涌上心头,“外面怎的如此悲寂?”

        梨雨回道:“今日小风神下葬。”

        叶棠音眸色一紧,“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一个,竟然也死了……也死了……”

        梨雨叹道:“小风神走得风光,一定名垂江湖,百世流芳。”

        “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只剩下一坯黄土,再多美名也不过是身后事,又有何用!”叶棠音的眼眸亮得瘆人,她还没来得及问清白洛身上的胎记,他却已成了一罐骨灰,让她的疑惑与期许全部石沉大海。“只有活人才有资格评说,他人身后的是非功过,所以不甘心的第一步就是要活下去。”

        “大当家既然明白,更该保重身体!”梨雨犯倔道:“我还是得给先生修一封书信!”

        “他可真是教出了一帮顶好用的人,个个都气我!”叶棠音竟气笑了,“注意措辞,敢添油加醋,我收拾你!”

        “是!”梨雨略微顿了顿,关切地问道:“大当家饿了吧,我让小厨房做……”

        “珝璎又跑出去惹事了?”

        梨雨神色一紧,“大当家怎么知道……”

        “小梨花,如今你连我都敢瞒着?”叶棠音笑矜矜地看了看梨雨,这小子自打她醒来,就一直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明显就是有事瞒着她,珝璎平时闲不住,可今天却一直听不见任何声响,说没有事鬼都不信。“你们大当家我昏迷不醒,他不老实地守在身边,怎地连个人影都没有!”

        “大当家恕罪!什么都瞒不过大当家!”梨雨搔首回道:“珝璎他……去见南宫阁主了……至今未归……”

        叶棠音眸色一紧,“他何时去的?”

        “那日大当家倒在了毓鎏阁,钟公子将您抱回了漪澜苑,请遍都畿一带的名医给大当家看伤,来者却皆束手无策,甚至扬言大当家早已没了脉息,只待下一口气耗尽,便不行了。后来岱宗无涯的若水女侠过来探望,却说大当家只是力绝而疲乏,开了一张进补元气的方子,让我们抓药熬汤喂大当家喝下。珝璎见大当家喝了药也不苏醒,就自作主张去寻南宫阁主了。”

        叶棠音皱眉问道:“他去找南宫彦做甚?”

        梨雨有些迟疑道:“他想问出小殿下的下落,魔尊千宁用小殿下作人质,来威胁大当家就范。珝璎想找南宫阁主问出小殿下的下落,营救小殿下。可南宫阁主一直对他避而不见,珝璎就在南宫阁主的门前长跪不起。珝璎这小子铁了心,大当家又昏迷着,铭锋此刻偏不在东都,属下与南栀束手无策,只能由着珝璎。话说回来,南宫阁主未免忒不讲情面了,好歹珝璎也是他养大的,他怎么忍心看着珝璎受苦而不闻不问。”

        叶棠音瞳仁微震,如鲠在喉。“南宫彦是只千年狐狸精,珝璎一个没断奶的毛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南宫彦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告诉才是害了他。”

        叶棠音心如明镜,从决裂的那一刻起,南宫彦就再也不是能助她一臂之力的朋友了,相反广陵阁甚至会成为她日后逆流而上的阻碍。南宫彦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回了一个快要饿死的婴儿,那个婴儿便是珝璎。南宫彦亲自养到他明事理,又亲自将他送到叶棠音门下修习武艺,叶棠音对他有授业之恩,南宫彦对他有救命养育之恩,这座不是血脉搭起的桥梁,却比血脉相连牢固可信得多。

        南宫彦宁可让珝璎长跪不起,也不肯露面,哪怕是说一声拒绝,足见广陵阁这一次的态度有多么强硬。叶棠音既欣慰于珝璎的忠诚,却又惶恐于南宫彦的置之不理,只是不理会甚至谈不上拒绝,便能窥见广陵阁这次的立场。这次南宫彦选择了明哲保身,不插手她的事情。同时也说明,千宁的威胁是真的,他手上的筹码也是真的。

        广陵阁有“三不沾”的规矩——一不沾男欢女爱的孽缘,二不沾你情我愿的买卖,三不沾门阀间的恩怨与争斗。第三条规矩也是广陵阁掌握江湖各大门派辛秘,却不被群起而攻的原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调如广陵阁深谙此道。

        进退有度,不偏不倚,方屹立江湖而长盛不衰。

        在南宫彦看来,珝璎求的答案不过是叶棠音的私人恩怨,是西域圣雪宫与长安镖局间的争斗。南宫彦和广陵阁的态度越是漠然公正,越说明千宁底气硬足。

        或许慕泽真的留了一丝血脉在世,那是属于邓川的血脉。叶棠音从未如此惶恐过,哪怕兵临城下,哪怕刀戟在背,哪怕烈火焚身,哪怕地狱挣扎,她都没有如此惶恐过。慕泽的血脉就是邓赕王族的后裔,就是她拼死要守护扶持的王储!

        叶棠音微微虚目,眼圈有些发涩,“铭锋可有传信回来?”

        “疯子一直盯着十里酒肆的动想,杏芳北上,去了江宁林家。”

        叶棠音心弦一紧,“让老三和老四过去,杏芳既有胆子北上,恐怕带了不少帮手,铭锋一个人应对实在有些托大。”

        “是。”

        “不虞有消息吗?”

        梨雨一惊,“大当家又全都知道了……”

        “不虞这个老顽固啊,什么都想瞒我,什么都算计妥当了,就是不知道找个会演戏的来。”叶棠音看了梨雨一眼,心道这小子跟自己的年头还是太短了些,千年狐狸洞里开出一朵纯洁的小梨花,不薅他薅谁啊!

        梨雨苦兮兮地解释道:“先生特意叮嘱,这事务必瞒着大当家,他回来之前不许走漏风声……”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噩耗是我不敢面对的,说吧。”

        梨雨顿了顿,回复道:“先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但苗疆那边的传信昨日到了,信上说林擎挚已经带着林桓的灵柩从苍山启程回江宁,一道带走的还有云衣殿下。”

        叶棠音微默,小姑姑云衣只年长她几岁,与其说是姑侄不如说是玩伴,十二年前她云衣出走苗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与什么人为伴。十二年里她音讯全无,直到传来死讯。叶棠音遗憾十二年前没有见她最后一面,更遗憾十二年后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梨雨忽然想起自己可怜的姐姐,不禁悲从中来,哽咽道:“大当家难受就哭出来吧,属下陪大当家一起哭……”

        叶棠音怔了怔,“哭什么,凡人的眼泪不值钱。”

        “大当家别硬撑着,哭不丢人!”梨雨的泪珠金豆子似的往下掉,“大当家不方便,属下替大当家哭出声!”

        叶棠音:“……”

        见他哭得这般投入,叶棠音觉着自己好没良心,可她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我昏睡的这几日,什么人来找过我?”

        梨雨擦了擦眼泪,沉吟片刻道:“钟家每日都会派弟子前来探望,沈扬清与杜旻前天分别来过一趟。昨日钱府大总管送来一张请帖,虽是以钱家的名义,但那管家行事谨小慎微,想必是奉了柳问君的令。”

        言罢,梨雨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呈送到叶棠音眼前。

        叶棠音翻开瞄了瞄,“琅玕宴……这名字有点意思……”

        “大当家可要赴约?”

        叶棠音若有所思道:“先替我收好,去自然是要去,毕竟盛情难却。至于怎么去和谁去,容我再想一想。”

        梨雨遂重新将请帖收入怀中,“大当家若是不愿去,属下就去回了他们,何必勉强自己!”

        “不去瞧瞧怎么知道,他们下了什么圈套?”叶棠音微微蹙眉,想起是陆昤嫣给她开了一张唤醒良方,问道:“若水女侠给我定了什么样的病?”

        “若水女侠说,大当家昏睡不醒,都是因为累的。”

        叶棠音闻言竟对陆昤嫣心生好感,这年头像陆皊嫣这般靠谱的人不多见。陆皊嫣的外祖乃是杏林世家,陆皊嫣的生母妙手仁心,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而她自幼耳濡目染,通些医药之理不足为奇,难得的是她脑子清醒,知道面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做什么样的事。

        梨雨斟酌片刻,又道:“钟公子十分信任若水女侠,每日都按她开的方子抓药,再熬成苦汤喂大当家服下。他们青梅竹马,大当家就不担心吗?万一有人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趁大当家不备挖咱们墙角……”

        叶棠音心道从前怎么就没发现呢,梨雨长了一副村头大婶的八卦热心肠。“有什么可担心的,谁还没个青梅竹马。你大当家年轻的时候,青梅成片,竹马成群,要担心也是别人担心。青梅竹马要成早就成了,成不了便是成不了。我看你倒是得了不虞的真传,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大当家教训的是……”梨雨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

        叶棠音揉着眉问道:“陆皊嫣的方子上都写了什么?”

        “皆是补元气的药。”

        “我喝了?”

        梨雨摇头,“许是那药苦,才灌下去,大当家就全吐出来了。”

        “在意料之中,毕竟你们有一个不着调的大当家。看来我是靠自己恢复,果然这世上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叶棠音忽地蹙眉问道:“你们就没想点法子喂我?真是指望不上你们啊!”

        梨雨嫌弃地撇嘴道:“我们怎么没想,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钟公子为了让大当家喝药,都用上自己的嘴了!”

        “什么?”

        “呃……”梨雨支支吾吾地应付道:“大当家还是自己问吧……”

        啪嚓——

        窗外一声惊雷,门口一阵慌乱。

        “蓁蓁!”

        叶棠音闻言一震,抬眸望过去——

        钟朔愣愣地杵在门口,摔成八瓣的瓷片散落一地,黑黢黢的汤汁洒湿了他的靴面,还冒着股白腾腾的热气。他的下颚冒出青色的胡茬,鞋底还沾着泥水,肩头的水渍尚未吹干,连一身干净的衣服都没换。

        “你醒了!”

        叶棠音望着他,“你喊我什么?”

        钟朔面色憔悴,仿佛大病初愈之人是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捏住了叶棠音的脸颊,“我不是在做梦吧……”

        叶棠音不悦地皱眉,“不是应该掐你自己的脸吗?”

        “我这张英俊的脸棱角分明,不好上手。”钟朔理直气壮地回应道。

        “滚蛋!”叶棠音抬腿一脚,全然不见大病初愈时应有的气虚体弱,力道可谓十成十地足实。

        钟朔猝不及防又被她踢了个正着,这一回叶棠音踢的可是他的正面,他偏又好死不死地站在床前,是以这一记铁脚朝着他下腹又稳又狠地踹了过去。出于男人的本能,钟朔当然要自保根本,于是膝盖窝一怂当即跪下了。叶棠音的这记铁脚就正正当当贴在他冷俊的脸上,险些将他踢得一脸血。

        万幸的是,他不至于断子绝孙了……

        “你奔着守寡大路一去不复返呐!”钟朔捂着鼻梁骨,哼哼唧唧道:“假相公也是相公啊!你能不能关爱一下弱者,脚下留情!我就是石头做的,也扛不住你这么捶打!”

        叶棠音低低笑道:“棱角分明,有何可惧?”

        钟朔认命地挑眉,脸虽疼,心里那颗高悬的石头总算落地了。“行!不光有力气,还蛮不讲理,可见是好得彻底。”

        幸好,她皮囊之下仍旧装着那副乖张灵魂。

        “托我自己的福,死不了……”话音未落,钟朔突然起身一把搂住叶棠音,用尽全力抱紧她。

        梨雨识趣地转身,悄悄走到外面把门关上。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许多,钟朔后怕地道:“失而复得的滋味,真不好受……”

        叶棠音嗤笑道:“失而复得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钟朔摇头苦笑,“我不能失去你,哪怕一刻也不行。你意志力骇人,死也不肯低头向外界示弱。我提心吊胆,生怕你睡着睡着就饿死了。”

        叶棠音嫌弃地皱眉,饿死这个死法也忒窝囊了些!

        “你是老天专门派下来治我的吧,不许再有下次……”钟朔咬牙道:“否则我就……”

        叶棠音挑眉轻笑道:“否则你就怎样?”

        “我还能怎么样啊……”钟朔喟然一笑,“去阎王殿把你讨回来呗……”

        “唉!前面说的那么煽情,还以为你要为我殉情!”

        钟朔松开怀抱,诡异地看着她,“你……不会被借尸还魂了吧?”

        叶棠音眨了眨眼睛,“想尝尝淳醯青龙的味道吗?”

        钟朔立即摆了摆手,这绝对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百里匪煞神!

        叶棠音动了动鼻尖,在钟朔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异常安神宁心。“你何时学了薛大脑袋,也往身上擦香粉?”

        钟朔一愣,想了想回应道:“是白檀的味道,今日怀诚下葬,他生前最喜白檀……”

        叶棠音自然能看出来,钟朔是在强打精神,他的脸太过青白。

        白洛的死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巨大的痛击,更是灵魂的撼动。自幼亲密的朋友死于残酷的斗争,带来的冲击不仅是悲痛,更是潜入心底的忧怖——

        今日,他们为白洛送葬;他日,何人为他们送葬。

        “斯人已逝,节哀顺变。难过毫无用处,眼泪一文不值。”

        “你这算是哪门子安慰?”

        “我从不安慰人,也无需人安慰。毕竟旁人的悲欢喜乐,总是与我无关。”叶棠音难得好为人师一把,“人的悲喜到底不相通,我既不能感同身受,又不能抚慰平息,便不该随意地插手置喙。”

        钟朔竖起大拇指,“什么薄情的话,到了大当家的嘴里,都能变得有理,佩服!”

        “或许,我就是一个凉薄入骨的人。”

        “巧了,人家都说我是冰山,那我们就一道沉沦。”钟朔神色郑重地道:“无论殊途与否,我们都一起走下去。”

        叶棠音眸色微变,“不后悔?”

        “不悔。”

        叶棠音点了点头,“穿鞋的都不怕,我这个光脚的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梨雨说,你灌我苦药汤时花了不少心思,可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钟朔丧着一张脸,“你不要太得意!”

        “用的什么招数,讲出来,给老子解解闷。”

        “呃……”钟朔也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起来,“不说这个行吗?我换个招给你解闷?”

        叶棠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说呢?”

        “那个……你非要问的话……”钟朔摸了摸鼻子,说着说着耳根子也红了,“就那样……”

        叶棠音瞧他这副羞羞答答的臭德行,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样是哪样啊?”

        “那样……”钟朔难为情地嘟起嘴,“懂了!”

        叶棠音还是点点头,平静地躺下了,在心里骂了他三百遍恶俗。

        这一次反倒是钟朔不能平静了,“你难道不说点什么吗?就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叶棠音竟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默然半晌,“没受伤吧?”

        “算你还有点良心!”钟朔幽怨地瞪着她,“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狠,险些将我的下唇咬豁开!”

        他翻开右下侧的唇角,内里果然有一道细长伤口,还隐隐渗着血丝。

        “活该!”叶棠音翻了个白眼,“我大概是梦到了下酒菜,我口渴了,你去给我拿壶酒来烫上!”

        钟朔:“……”

        哎哟!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

        窗外依旧是凄风冷雨,天际连起一片阴风,晦暗笼罩着苍穹大地。秋婼离望着暗沉的天色,望着檐下连珠的落雨,下意识地拢紧了披风,黑云映过了她晶丽的眼眸,留下了说不清的忧虑。

        “楼主,沈大人送的那两株雏菊,已经栽进花圃了。”芬儿系着袖口处的绳线,“风雨已至,我们还是快些进屋吧。”

        “风雨已至……只怕又是一场狂风暴雨啊……”秋婼离望着那电闪雷鸣的天幕,绝美的眼眸里透出了一股子忧忡,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双手合十喃喃念道:“但求神明保佑,希望一切平安……”

        “楼主在这里求神拜佛,未免有些多余了,毕竟她从来不信神佛。”

        秋婼离一惊,猛地转身,惊惑地盯着芬儿,“你说什么?”

        芬儿笑了笑,扬起头直直地看了回去。“风雨已至,楼主不若猜一猜,左锋臻昀将会如何应对?”

        轰隆一声雷鸣响,闪电瞬间划破长空。豆大的雨珠滚滚而落,瞬间砸暗了青灰的地面,从密密斜织的柔绵,转为倾盆而下的滂沱,不过眨眼之间。积水漫过台阶浸湿了鞋底,秋婼离震惊地瞪着芬儿,眼前的小姑娘媚眼如丝,眸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阴狠和干练,与前一刻的甜美纯真相比判若两人。“你不是芬儿!”

        对方嘤嘤地笑道:“芬儿不过是一个微渺如尘的名字,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

        秋婼离拔出头上从簪花,尖锐的端头直指对方眉心,“你究竟是谁!”

        对方的笑声却越发甜腻,她轻轻地抬起左手,指尖竟擒着三两枚干枯的飞花。“秋楼主可不是一个会打架的女人,簪花太过锋利,仔细伤了玉手。”

        “蔷薇……”秋婼离盯着对方的指尖,确认那是蔷薇花瓣,“你不是蓉素门人!”

        夺命飞花虽然是苍山蓉素的独门秘技,但普通的弟子却只能使用白色栀子花,而蓉素门内尚未有人以红蔷薇立名。

        “当然不是。”对方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左手……原来是你一直在冒充少主!”

        秋婼离的话竟彻底激怒了对方。

        “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为何要冒充别人,凭什么要做别人的影子!”她反指一弹射出飞花,红蔷薇穿风破雨匆疾而去,只听一声脆响,远处两个人尚且抱不住的大瓷盆顿时裂碎,整盆泥土轰然塌泻,耸立其上的常青松也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旁。她噙着一对甜美的酒窝,阴恻恻地道:“我和左锋臻昀相比,谁的飞花更胜一筹?”

        “宵小之辈,偷窥秘技,竟妄图比肩少主!可悲!可笑!”秋婼离一把扯掉了披风,抹了抹脸上的水渍,呵道:“少主威震江湖,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有多可悲?有多可笑?”对方咯咯笑道:“她纵然再英武盖世,也不过是从前了。左锋臻昀废了左臂,还何以狂言威震江湖。”

        “冒犯少主,你罪当诛!”秋婼离咬牙道:“少主永远是少主,惩治尔等狂徒,不费吹灰之力。”

        “这江湖上最狂妄的人,就是左锋臻昀。和她这个疯子相比,我们谦卑恭敬,可你们却视而不见……”

        雷声惊天,雨落成烟,秋婼离听不见对方的低喃,厉声斥道:“无论你是谁,有何等叵测居心,都休想算计少主分毫,否则定叫你有来无回!”

        对方虚目冷笑,闪电霹落了雨夜的隐晦,苍白的光照亮了那张甜美面庞,露出它狰狞的本色。“那我可要看一看,你们心中无往不胜的战神,这次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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