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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修罗双焰


铲尖扬起细微的尘泥,瞬间逼近的铁腥味令钟朔瞳孔一紧。他倏然后撤,反手抽出袖间玉箫,挥刃抵挡叶棠音的进攻,两人就在这方寸大的花圃中打斗起来。

        “有话好说!”钟朔左挡右闪道:“我做错什么了,惹得你大动干戈?”

        “明知故问!”叶棠音神色狠厉,手中铁铲堪比利剑,招招狠辣毫不手软,沉眸呵道:“说!你究竟是谁!与叶君竹是何关系!”

        “罗刹红佛……”钟朔微微抿唇,轻笑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你是谁?与叶君竹是何关系?”

        “金蝉枯坐不问经,六道搏命有红佛。”——罗刹红佛叶君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正如她在江湖上的绰号一般自相矛盾,拥有着饱受争议的双面人生。

        她是罗刹,也是佛。

        叶君竹手握流传百世的上古名兵——焚香杵,所战之处,无往不利,令江湖人闻风丧胆。传闻她每与敌人交战,轻则殒其经脉,重则废其武功,然而哪怕将对方揍得生不如死,她也绝不会取其性命,阎罗殿前慈半分,留人一命似佛陀。

        武人重勇,胜过重命,她如此折辱习武之人,岂非比要了人家的命更要命!她将对手打趴下,再按到地上疯狂摩擦,将对手的尊严与武格碾压成渣,堪称江湖上最缺德的煞神。毁人辱人不杀人,正是她最狠毒的地方。她喜着水袖红衣,不知是觉着红色辟邪,还是本尊恨嫁,因而人送称号——罗刹红佛。

        钟朔星眸亮得出奇,透着破竹般的犀利,缓缓笑道:“你若不认得叶君竹,怎会对‘赤金珠’三个字格外敏感。”

        叶棠音的目光一颤,挥铲的手也抖了抖。

        钟朔趁其不备一推,轻而易举瓦解进攻,一改谦谦温润的姿态,对叶棠音步步紧逼。

        叶棠音沉眸盯着他,反唇相讥道:“是啊,不认得叶君竹,又怎么会知道‘赤金珠’……”

        “银缡金珠,玉面海棠,昔年修罗双焰叱咤江湖,短暂却辉煌。赤金珠就是叶君竹,而你……”钟朔直着叶棠音幽沉的眼眸,本就笃定的神色越发显得成竹在胸。他一步一步走上前,那股与生俱来的骄朗之气,已然将叶棠音最后的侥幸彻底碾碎。“傲骨藏锋破骄红,潭眸一动暗辰星,不见玉颜真面目,但凭清晏慑尘烟……广陵阁主南宫彦,曾于苍山之巅为左锋臻昀落笔题字,你应该对此再熟悉不过。”

        “你就是那朵红海棠,你就是左锋臻昀。”钟朔一口咬定,笃绝的口吻不容她否认。

        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疾风吹软脚下枯草,连同扬起的尘泥一起定格在荒芜大半的心田上。

        “赤金珠,红海棠……”叶棠音的眼眸愈发冷瘆,看着钟朔冷笑道:“经年旧事犹如昙花一现,不想如今竟还有人记得。”

        钟朔叹道:“江湖虽非长情之地,但也不敢轻易忘却惊涛骇浪。十年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足够忘记过眼浮云,足够牢记心中所念。”

        十年前,修罗双焰纵横西域诸国,驰骋苗疆六诏,威震中原内外,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最叫人触目惊心而又拍案叫绝的,当属九年前陈州康氏灭族惨案。彼时,康家全族百十余人竟无一活口,皆被斩首后悬于房梁,待成溪的血从大宅子里淌到了街上才被人发现,那场面怎叫一个惨烈血腥!康家每一颗头颅上,都簪着一株没有花蕊的红海棠,蕊心处落着一颗赤足金珠。

        后来经官府查证,竟发现盘踞陈州几十年,以卖酒起家一步步混成皇商的康氏,实则是西域魔教圣雪宫成立的秘密组织。康家满门皆是圣雪宫教徒,跋山涉险而来,只为蛊惑人心,荼毒中原。康氏背后牵扯多起人口失踪的大案,甚至参与暴利走私,威胁朝廷的利益。康氏一族在中原经营多年,此间不知有多少银钱去向不明,倘若流进敌国的腰包,埋下祸患不堪设想。

        有传闻说,当年圣雪宫之主望舒,暗中与突厥吐蕃等国的贵族交往甚密,圣雪宫之所以敢将魔爪深入中原腹地,挑战朝廷与中原武林的威信,与敌国唆使不无干系。自康氏案发,江湖也好官府也罢,皆认识到诸如天山圣雪宫此等的邪魔外道,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之严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廷明里暗里发动大小规模的清查行动不计其数,时至今日,哪怕圣雪宫早已改朝换代,哪怕大唐国威寰宇,令四海臣服,这种忧患意识仍会时不时地被唤起,叫人警钟长鸣。

        话说回来,当年点燃康氏案的引子,揭开清查之序幕者,正是修罗双焰。因此修罗双焰虽位列魔道,却不似圣雪宫那般叫中原武林深恶痛绝,尤为忌惮。灭人满门可谓心狠手辣,嚣张至极,然而这对煞星留下的赤金珠与红海棠,却也是在向世人宣告对此事负责,反倒落得一个敢作敢当的名声。在康氏案上修罗双焰也算于民有功,但其行事依旧妖魔做派,一时间闹得江湖鸡犬不宁。

        然而,两年后赤金珠突然销声匿迹,只剩一朵红海棠搅得江湖天翻地覆。

        再后来,红海棠也隐匿无踪了……

        叶棠音冰冷的神色竟有一丝丝回暖,尽管挥着铁铲的右手依旧紧绷,薄利的端口直指钟朔门面,左手却已轻轻抚上头顶,抚了抚鬓间那根紫玉棠花簪,曾经有个不会算账的傻子,非要用一颗足赤的金珠,换取她一枝含苞的海棠……

        金珠百炼不腐,饱经风雨,泽华如故,海棠却早已枯萎凋零。

        钟朔默了默道:“我一直好奇,当年你们为何要灭康氏满门?”

        叶棠音冷笑道:“你猜。”

        “为了大义?”

        叶棠音白了钟朔一眼。

        “为了情义?”

        叶棠音看着钟朔,就像在看二傻子。

        钟朔尴尬地笑道:“明白了,寻仇!”

        “寻你祖宗!”叶棠音啐道:“老子那是正当防卫!康家人要抓老子去天山,老子岂能从他!”

        “正当防卫,便灭人满门……”钟朔心下一阵寒,“康氏作恶多端,确然死有余辜。康家百十余人皆毙于你二人之手,康氏首恶死前恐怕肠子悔青成几截,惹谁不好偏去惹你们这对凶恶修罗。”

        叶棠音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怎么,为康家喊冤?”

        钟朔摇头道:“我从不觉得康氏冤,但他们之中就没有无辜之人吗?”

        “你若知道圣雪宫当年所作所为,断不会有此等恻隐怜悯。为康氏所害者何止百十,难道他们就不无辜吗?”叶棠音嘲讽道:“你对康家的恶鬼心生同情,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又该到何处喊冤鸣恨!”

        “我对作恶之人,绝无半分同情。做恶者当诛,但惩罚恶人者,应该是朝廷的律法。”钟朔定睛看着叶棠音,严肃地说道:“赵氏父女与郝家公子纵然罪大恶极,也应该由官府捉拿审判惩处。”

        “呵呵……南少钟朔……”叶棠音低低笑了笑,“到底是我低估了你啊,你果然是一个讨厌的变数。”

        “我也没有想到,你能痛快地承认自己的身份。”钟朔抱臂道:“你与我想象中不同,竟不似传闻。”

        叶棠音挑眉问道:“传闻如何?”

        钟朔略微顿了顿,“炽烈如火。”

        “炽烈如火……”叶棠音面色稍霁,手臂上紧绷的力道忽地一懈,放弃了武力交涉。“我设想过无数种场景——故交旧友,生死仇敌,他们究竟会以何种嘴脸出现在我面前。却不想第一个识破我的人竟是你——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钟朔见状不禁松了口气,手腕一转将箫收回袖中,说几句实在的良心话,他真没把握打赢她,清了清嗓子道:“玉面红海棠左锋臻昀,脸戴白玉面具,手持银锋匕首,善用左手行杀戮事,江湖人送左锋之称!其人生年不详,雌雄莫辩,其性乖戾张狂,其庐山真面鲜为人知矣!平素唯一清晏明眸示众,入则引人堕于幽晦之渊境,出则可破敌于千里之寒冰……”

        “停停停!在这说书呢?”叶棠音不耐烦地拽了拽耳朵,啧啧道:“南宫彦若是知道,你如此赏他脸面,定然欢天喜地诚惶诚恐,而后将那些图志野史,从里到外统统修补一番,继续哄骗无知世人。”

        钟朔笑道:“依我看南宫阁主应该再加上一条——左锋臻昀话痨也!”

        “那我呢?”叶棠音转而问道:“南宫彦又是如何说我?”

        “长安镖局的叶大当家……”钟朔略微一顿,一字一句道:“不输须眉。”

        只有四个字。

        “不输须眉……只有四个字啊……”叶棠音无奈地笑了笑,“真吝啬啊……”

        “南宫阁主与叶大当家乃是故交旧友,寥寥几笔不做赘述,倒也在情理之中。”钟朔沉吟片刻,又补充说道:“无论是左锋臻昀,还是长安镖局的叶大当家,广陵阁对你的评述皆颇为简略。无论你是想做杀伐狠绝的魔头,还是雷厉风行的镖头,南宫阁主都在竭力保护你。”

        叶棠音冷冷地笑了两声,“这江湖上有多少人希望左锋臻昀死了,就有多少人希望玉面红海棠还活着,南宫彦是认死理的后者。”

        钟朔眼中透着一股琢磨,“我一直期待与你见面,今日也算是了却一桩夙愿。从前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团漂浮在寒江上的迷雾,纵然一时迷重,叫人看不清前路,只待旭日升起,再浓的雾气也终会随风消散。而今我才发觉,你根本不是雾,而是一潭深水,看似清冽明净仿佛一眼见底,实则却充满莫测暗流,叫人越想看清楚,就越看不清楚。”

        叶棠音突然反问道:“为何想要看清别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吗?”

        钟朔:“……”

        天道好轮回,终于碰上比自己嘴毒的人了!

        “彼此彼此,我叫人捉摸不透,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叶棠音猛地一发力,一铲子戳进干硬的泥地,铲斗生生没进去半截。“这江湖上没几个人知道,当年的赤金珠与如今的罗刹红佛叶君竹就是同一个人。可你知道,不仅知道,且十分熟悉。你既与叶君竹关系匪浅,接近我便是另有目的了。我们也别绕圈子,亮出你的坏心思让我瞧瞧。”

        钟朔轻笑道:“你这叫什么话,我能有什么坏心思……”

        他话音未落,叶棠音突然扔掉铲子,猛地窜上前去,一把扼住他的下巴颏,仔仔细细地描摹起他的眉眼。

        “你……”叶棠音的眉头越皱越紧,钟朔停下手中的活计,迎着她探究的目光望了回去。

        “我和她有那么像吗?”

        “你是叶君竹什么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到底是叶棠音咄咄强势,捏着钟朔的手指也更用力了。

        “叶君竹的眼角底下,藏着半寸青丝浅痕,你同样如此……”

        钟朔抬手蹭了蹭眼角,“我脸造得这么黑,你都能瞧出来,眼神一顶一锐利!”

        “少废话!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巧合!”叶棠音冷呵道:“说!你与叶君竹到底是什么关系!”

        钟朔抿唇轻笑道:“你还是第一个问,南少钟朔与罗刹红佛有什么关系的人。”

        “你要如何作答。”

        “你若见过我的父母,便不会有此疑问。”

        “令尊令堂威震江湖,乃是你们正宗正道的中流砥柱,我这样一个出自蛮夷之邦的魔头,还是不要与之相见为好。”叶棠音嗤鼻哼道:“见过了,免不得又是一场生死干戈。”

        “不至于……”钟朔解释道:“他们年纪大了,一般也懒得动粗……”

        “再废话,我就将你的下巴颏捏成渣滓。”叶棠音顿时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青丝浅痕是我外祖家传,只要是渔阳叶氏的血脉,眼角底下皆有这种痕迹。”钟朔的目光缓缓落到叶棠音发间的花簪上,“小妧的眉眼像极了我父亲,当年她离开家时,我掏光了私库,将三十颗赤足金珠塞进她的包袱,反复叮嘱她财不可外露,显然全被她当作了耳旁风……”

        “钟小妧……”叶棠音一怔,“你们是兄妹……”

        “你与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与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看来我们俩缘分匪浅。”钟朔嘴上说着轻挑的话语,眼中落寞却真真切切。

        叶棠音眸光一紧,眼前又浮现故人那张清秀姣颜——那亮如星辰的眼,那挺若山脊的鼻宇,那黛如春山的平眉……

        一丝一丝,一点一点,与面前之人重合,精致而明朗的神韵如出一辙……

        这一刻看着钟朔,她仿佛看到了叶君竹。

        钟朔下巴被叶棠音捏得僵麻,皱着眉商量道:“可否先将你这手松开,你指甲缝中都是泥……”

        “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叶棠音凉凉地笑了,尅下指甲缝里的泥灰,泄愤似的在钟朔的脸上挠了两下,才肯松手。“原来那也是青丝浅痕,我早应该猜到,她出身渔阳叶氏……”

        “她?”钟朔蹭掉脸上的泥巴印子,揉了揉下巴,心道自己这么硬的脸,竟然被人家掐得一阵火辣辣的疼,可见这姑娘手劲之足,难怪不喜欢用兵刃,偏好徒手掰断别人的脖子!

        叶棠音虚目盯着钟朔,眸中半是惊鹿一般的警觉,半是针尖一般的探究。

        钟朔转而捡起堆在一旁的铁铲,磨刀霍霍道:“除草翻地是力气活,却也讲究技巧,天底下哪有让金贵客人干活的道理。”

        “我不金贵。”

        “你不金贵,能让秋楼主亲自为你备酒驾车?”

        “备酒是有,驾车没有。”叶棠音澄清道:“我从不奴役别人,尤其是美人。”

        “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钟朔虚拖着下巴,“你仔细看看!”

        “一般般吧。”

        钟朔:“……”

        “秋楼主想在这方花圃里种一片九华菊,以悼念赵长乐的在天之灵。楼里的小厮跑腿尚不够用,哪还顾得上后院的杂活,满楼都是清隽怜弱的小倌,我自然舍不得他们来干这些脏累粗活。”叶棠音掂量着铁铲,琢磨着下一铲子如何动手。“我只是一个走镖的粗人,皮糙肉厚,帮人家一个忙,不过是举手之劳,权当活动筋骨。”

        “皮糙肉厚……”钟朔瞥了一眼她那莹白的藕臂,“看来在你眼中,唯有肤若凝脂,吹弹可破,才能称得上是细皮嫩肉。”

        “倒也不必……”她瞟了一眼他露出半截的胳膊,“但像你这种又糙又黄的蜜蜡石,肯定不行。”

        钟朔连忙解释道:“我原本白得好似扒了皮的水葱根,却觉得男儿肤白会显得羸弱,便常常头顶烈日练功习武,年年月月如此往复,才变成又糙又黄的蜜蜡石。你看小妧她生得白腻,便知我也黑不到哪里去。”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白,晒黑的能捂回来,你能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缓和,叶棠音脸上不见羞恼愤怒,钟朔亦不复先前的凌盛逼人,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此刻却像知心故友一般平和地相处,然而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份平和中夹杂着对方小心谨慎的试探与忌惮。

        钟朔随口问道:“我妹妹离家后怎么就做了善财童子?”

        叶棠音愣了愣,遂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谁年少时行走江湖,没想过留下点什么凭证,叫世人永远铭记。叶君竹实在了些,明明知道金珠贵重,偏还要掏光腰包装模作样。三十颗金珠还不够她塞牙缝的,我们从西域得来的金珠,也悉数被她送出,她便成了江湖人口口相传的善财魔童。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得了焚香杵,从此不留金珠,留人一命。”

        钟朔眉心微皱,“焚香杵乃上古佛器,传闻它是修罗佛掌中圣物。后世持器者心怀慈悲,方能驾驭。”

        “修罗佛,修罗佛,先入修罗,后成佛。可既入修罗,何以消业成佛?叶君竹业障甚多,自以为手握焚香,便能得道成佛,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叶棠音讥笑道:“人人都道,叶君竹是手狠而心慈的罗刹,却不知这佛陀也曾是魔头。赤金珠沾染人血,才会妖美殷红。一颗金珠,便是一颗项上人头!天知道那年她如何得了天下名兵焚香杵,又为什么做了心慈手软的罗刹佛,明明是一个乖戾恶人,偏要装一副慈悲心肠。”

        “至少她有一颗止杀之心。”钟朔抬眸望着叶棠音,神色异常郑肃,“一时堕入魔道,未必一生一世为魔。你既已止杀匿迹,为何还要重出江湖,再造杀孽?”

        “为名为利,为情为义,身在江湖,还能为何?”叶棠音右手握住铲柄,缓缓将气力凝聚于掌心。“收起你那套陈词滥调的说教,是正是邪自有后世评说,我这一生,只问真心。”

        钟朔倏然愣住了,这一瞬间,至亲姊妹悲戚的沉吟就在耳畔回荡,带着深重入骨的哀惋,倾诉着痛彻心扉的苦涩——

        她也曾说,这一生只问真心!

        “原来小妧口中的恩人是你……”钟朔凝眸望着叶棠音,叹息道:“你既劝她放下屠刀,为何自己不肯回头?”

        钟朔的话令叶棠音心弦一颤。

        叶棠音平静的眸色再起波澜,“恩人?恐怕是仇人!”

        “什么?”钟朔皱眉盯着她。

        叶棠音默了默,话锋一转道:“在城外的时候,你便已经猜到了我是谁,为何不拆穿我?”

        “仅凭你簪上的金珠,我还不能确认你的身份,直到昨晚你离开之后,醉月坊的老鸨告诉我,那位‘叶二爷’手握一把紫檀宝扇。”钟朔悄悄往叶棠音身后瞄了瞄,点到为止,没敢再吱声。

        叶棠音的腰后果然别着那柄紫檀宝扇,江湖人擅长乔装易容,衣衫行头与身形容貌均可改变,但傍身的兵刃却很难改变,兵刃是一个江湖人刻进骨子的习惯与标志。叶棠音拍头道:“百密一疏,竟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

        “你的疏漏不止一处,赵晓柔身穿的那件绿胡衣,出自北市一家有名的布店,布店是柳家名下产业。赵晓柔被杀的当晚,柳二小姐曾急寻绿衣,但因为花朝节将至,店里的成衣均已售空,所以掌柜给柳二小姐拿了一件压箱底的绿胡衣。”

        叶棠音冷森森地笑道:“原先备好的绿衣不小心沾上了泥水,怎么能再送给姑娘穿……”

        钟朔被她的笑意震慑,心底发寒,头皮发麻。“那啥……知道我是如何识破你的吗?”

        叶棠音拢眉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钟朔坦言:“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你不想说,我问也是白问。”

        叶棠音搓了搓下巴尖,凝眸看着他,“你也与我想象中不同,大为不同。”

        钟朔眉心渐深,“敢问在你印象里,我应该是什么人?”

        叶棠音看着钟朔的星眸,不禁感慨,钟家子孙的眼睛定是得了家族真传,钟朔钟忆瓷还有叶君竹,他们各自的眼睛各有各的灿亮,就像九重天上闪烁的辰星,叫人只是望上一眼,便会感受到光明。

        她与他们不一样,她的眼睛是潭眸,一泓幽寒的深潭。

        或许这就是天意,注定了她与叶君竹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叶棠音凉凉一笑,“你是名门正派,根正苗红的公子,见到我,理当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我不喜欢打架。”钟朔悻悻地道:“与你为敌,非胜即死。你的规矩我清楚,何必自讨苦吃。”

        “可你已经向我宣战了……”叶棠音眸色幽沉,“既入局,便不能轻易抽身。不管你有何企图,打赢了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并没有告诉京门卫,扇子和绿衣上的线索,还特地叮嘱老鸨与布桩掌柜,小心祸从口出。”钟朔悄悄瞥了瞥叶棠音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不妨心平气和地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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