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夕
当老师好玩吗?
答案是不好玩。
郦月清选择当老师最大的理由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的爱教育爱孩子,而是因为她在大学四年时光里,满脑子只有洪子期。他说当老师好可以顾家还有假期,她就考了教师资格证当了老师。等真正踏入这一行才发现,尤其是像她这样从入职第一年开始一直当班主任从没有过间断的人而言,忙碌,才是常态化的事。假期?不存在的。
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十点,一周六天半在干活,寒暑假不是在写论文就是在写论文的路上。
刚入职的郦月清正处于伤心期,忙碌的工作可以让她麻痹,所以她做得比别人勤。别人用多媒体播放视频代替课堂演示实验,她连氯|气、一氧化碳这一类有毒有害气体都照单全做;别人上完课就走,她连没有晚修的晚上都自发地留在学校加班辅导学生;别人不喜欢学生问东问西,她有问必答,要是她不会的,就去联系还在读研的大学室友,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弄明白。
等她缓过神,第一个三年已经结束。学生哭着跟她道别,她还没有任和实感,直到学生高考结束,她回到空荡荡的班上,看着只剩凌乱桌椅的教室,她掉了眼泪。
而自己还答应宋校再接一年高三。
她忽然觉得有点累。
本就仅剩一个月的暑假有大半个月都在学校处理报考问题。
然后就是学生们给她发的消息。各种各样的录取通知书,学生们像极了当年收到明珠大学录取通知书后非要跑到学校来给宋校看一眼的自己。
八月新高三开学,郦月清重整旗鼓,又当了一年的毕业班班主任。拢共八年的工作,她在高三待了四年,其中有两届学生是她从高一开始亲自带上去的。
这八年时光,她甚至连省都没出去过。
而今年夏天,郦月清终于逮住机会,在外面疯了一个月才回来。足足一个月,疯得她都快不认识家门口朝哪开。太爽了。
今天下午连着两节课,郦月清看了一眼时间,忙把办公桌下藏着的睡觉神器掏出来准备午休。
下午要给学生开第二单元,上来就是金属钠的实验,还得提前二十分钟去实验室提实验篮子,想想就累人。其实科组长雷可鑫不止一次抱怨不许教师把实验药品拿到办公室里来的规定。只是考虑到安全问题,不许拿到办公室,其实是合理的。
就是苦了她这样的人,力气不够大,实验室又在科学楼的一楼。高一还好,班级基本在低楼层,还算离得近。到了高二或者高三运气不好,去到高楼层,她还得扛着仪器从遥远的科学楼沿着连廊走到教学楼,然后一层层地向上爬。
对于一个常年坐在办公椅上丝毫不锻炼的懒人来说,这点运动量足以要她半条命。
甚至光这么一想,她都有些绝望。
别想了,午休午休!
郦月清的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今天这桌子趴得也不舒服。她甚至还没完全睡着,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起来。
赶在闹钟音乐响起之前按灭,郦月清打了个呵欠,一步一挪地往实验室走去。
实验室的管理员姓梅,郦月清会叫她梅老师,跟她关系还算不错。梅老师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八卦了点,次次见着别的老师都爱关心几句。没谈恋爱的催谈恋爱,没结婚的催婚,没生孩子的催娃,娃出生了就开始关注幼儿园去哪家、小学去哪里读……
郦月清其实有点怵她,好在她这两年年纪大了也快退休了,多少有点收敛。
梅老师一抬头就看见了向她走来的郦月清,放下扫帚直起腰,笑眯眯地迎:“这不是郦月清嘛!我就说老雷他们都来拿药品了,怎么你还没来!”
“我的课比他们慢一节嘛。”
“你都工作第九年啦,还拿自己当新教师?”
“老教师们水准高,多听课是应该的。”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实验室走去,郦月清提了标记了她的名字的实验篮子正要告辞,梅老师突然重重叹了口气,一把抓她的手腕:“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啊?这么重的篮子,让男朋友帮你提嘛。”
校内跟她年龄相合的,孩子都会叫她阿姨了。郦月清回道:“校外找一个也帮不上忙嘛。”
“那家里的米面粮油总得有人扛吧?你自己来?”
“我家有电梯,我也有车,拉回家就几步路,不难的。”
梅老师没能接上话,郦月清趁机逃跑。
可算能松口气了。
其实不是郦月清不想谈,她甚至想过,要不随便谈一个,一来不用那么烦,二来,这间学校也确实是有关心她的人——宋校,她不想让他难过。
所以她才会在百忙之中答应跟宋校牵的那六条红线见面。只是越见面她就越不耐烦——这并不完全是对方的问题,她当然也有责任。
那些男人,不得不说宋校确实是把了关的,硬性条件都不差。有车有房,工作稳定,没有离异带娃,个个都是各种原因正常独身,年龄比她大或者同龄,学历最低跟她一样是本科,最高甚至有博士。相貌还算过得去,比她高了两三厘米的有,比她高十几厘米的也有。
只是每次看见他们,不管是直接问她能不能马上生孩子的,还是直言女人三从四德之道的,她都无法接受。唯一一个温润一些的,还竟让她想起那个埋在心底不能被提及的名字——洪子期。
他们太像了。
一样的会照顾人,一样的油嘴滑舌,一样的殷勤。
她甚至坐在座位上,脑海里就自动地把那个相亲男的脸贴在了记忆中的洪子期身上,将那些腐朽的陈年往事当场剜出,将已经满是瘢痕的心,再一次割得鲜血淋漓。
宋校牵的第六条红线,郦月清唯一一次没有坚持跟他把流程走完。
“咦,郦老师啊!”
郦月清顺着声音看去,是在走廊另一端从办公室里出来的解曦。他把伸懒腰抻松的衣服整理好,快步向她走来。从走廊外侧漏入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仿佛在他身上加了一层得天独厚的滤镜,让他本就爽朗的笑容增添几分阳光气息。
郦月清不自觉就站在了拐角处,直到他来到自己身边,才回过神来,“解老师,真巧。”
“嗯,是挺巧的。”他嘟囔一句,目光落在实验篮子里,“哇,这些东西好熟悉,我读书的时候化学老师拿给我们看过。”
他自然地伸手把篮子接过去,单手拎着像拎鸡仔一样轻松。
“钠,我记得,保存在煤油里对不对?”他指着篮子里标记了“na”的试剂瓶,里头的金属块表面已经发黄,哪怕他已经尽力保持稳定,泡着金属块的液体依旧随着解曦的行动一晃一晃的。
对这些脱离高考许多年的人来说,能记着这些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郦月清便顺口夸了一句:“对,真厉害。”
“我当时读理的。”他颇为自豪地笑,“钠可以用小刀切开,硬度很小,而且丢到水里是‘浮融游响红’,我说对了吗?”
哟,还真记得点啊。郦月清突然生了要考考他的意思,便问:“为什么会浮在水面?”
“密度比水小。”
“为什么放到水里会‘红’?”
“因为水里加了东西,叫啥来着……石蕊?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酚酞!”
“那‘融’又是怎么回事?”
解曦一下子垮了脸,“郦老师,你真考我啊?我不记得了。”
郦月清乐了。
略带稚气的长相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眼角的鱼尾纹却又在暗自诉说她的实际年龄。双眸眯着,唇角勾起,温柔的笑容带着成熟的魅力。
解曦甚至看愣了,直到她敛了笑容疑惑地站在两级台阶之上,微微俯视,轻声问:“怎么了?”
“噢,就是在想‘融’是怎么回事。”
解曦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样子,到最后郦月清都没有给他解释。
搬到高一理科教师办公室门口,郦月清道谢,准备进屋拿了课本和u盘就自己搬到班上去。
等她拿着课本到办公室外,看见的是依旧等在门口的解曦。他和路过准备去上课的老师在说话,笑容依旧,只是觉得好像隐约夹着一丝疏离。
郦月清觉得自己多心了,上前准备拿起篮子,被他抢了先。
“我帮你送过去吧,这篮子还挺沉的。既然我都帮你拿了,也不差这几步路,送佛就该送到西才对。”
他说得冠冕堂皇,郦月清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同意,领着他朝高一(2)班走。
郦月清想不到要跟他搭什么话,于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算假装看手机无视掉俩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解曦自然注意到她的举动,勾唇笑笑,也不多说,小心保持平衡,拎着她的药品篮子跟着她朝班级走去。
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操之过急。解曦一遍遍地安慰自己。
高一(2)班和高一年级办公室在同一层的两栋不同的教学楼里,中间由连廊串联。此时班上已经有不少学生坐在座位上聊天,学生们一看见自家班主任在连廊里朝班上走来,顿时噤声,忙从抽屉里翻出练习册开始装勤奋。但下一秒,有人看见了跟在后头的解曦,一声尖叫,让整个(2)班陷入疯狂之中——
“我的妈啊那不是(6)班的体育老师吗?他怎么跟着郦老师?是不是郦老师的老公?”
“他才不是,他今年刚毕业,是首都大学来的,我打听过了,他还没有女朋友,郦老师怎么可能是他老婆?”
“啊!这么帅的老师为什么不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
“让老郦去勾引他,把他薅我们班来当体育老师!”
八卦声此起彼伏,然而等当事人抵达班级门口的时候,全班又鸦雀无声。直到郦月清距离感十足地朝他微笑道谢,解曦与她挥手道别后,班上这些个八公八婆们才冲到郦月清面前来,七嘴八舌就开始问——
“郦老师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郦老师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郦老师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郦月清:“……”
她不活了!上课都要被学生催婚,太过分了!
班上的同学基本到齐,凑上来八卦的这几个都是平日里活泼的,没有凑上来的也在下面嘀嘀咕咕,眼睛盯着她看仿佛在等她给答案。郦月清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反带的手表,距离打预备铃还有五分钟。她干脆地把讲台下的凳子拖了出来,坐在讲台上,笑着反问:“我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女性是不是必须结婚生孩子,她才是幸福的人?”
学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短发女生举了手,“我妈说,念了大学以后,就去找一个宠爱自己的男朋友结婚,这样比较好。”
郦月清看了一眼这个女生。她叫文佩琦,是家里的大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看就知道是家里为了生男孩子才这么拼命。好在家庭条件不算差,她的父母对于她的学业的态度就是,能读到哪儿就供到哪儿。
文佩琦旁边的另一个姑娘叫何娣来,是文佩琦的好朋友。光从名字上看就知道也是个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何娣来不知道的是,她的父母在送她入学当天,就因为住宿费问题而直接扬言不读了。好在当时何娣来跟着同学在排队取校服,这荒唐的话才没让她听见。
郦月清当时就想破口大骂。
到底职业素养让她控制住了自己没往外骂脏话。她把何娣来的父母拉到一边,说了许多读大学挣大钱能帮助家庭的好话,又说她的入学分数很好说不定可以拿学校的奖学金之类的话,她的父母才终于同意把住宿费交了让她入学。
郦月清盯着何娣来,笑着问:“你觉得呢?”
两个家庭,父母一样对“弟弟”执着,一个富裕一些,一个贫穷一些,给出的答案会是怎么样的呢?
何娣来怯懦地摇摇头,“我不想……我觉得不对。”
郦月清环视周围的学生。她的这个论题成功把旁边没凑过来的学生也吸引了过来。
于是她略微提高音量,回答:“我认为都对。”
学生哗然。
她不急不徐地解释:“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我们要知道,每个人的家庭条件,生长环境,人生际遇,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是双胞胎兄弟姐妹,也会有不一样的因缘际遇。谈恋爱结婚生宝宝,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那么他去做这件事,对他而言就是在追求幸福,我觉得很好。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宝宝,对于一些人来说,其实也是非常幸福的事。那么他去追求幸福,我觉得也挺好的。”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歧视另一方,觉得对方跟自己不是同类就要鄙视他,或者说一天到晚逼迫他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求同存异’,对和自己观点不一致的人,只要他的观点不是违法犯罪伤害他人危害社会,我们只要尊重就好,没有必要评头品足。结婚的人不好吗?不一定,对方很爱这个家庭很爱他,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结婚的人不好吗?也不一定,他正在工作,他为国家交税,他做一些有益国家社会的事,你们觉得他不好吗?”
“而对于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你们的知识面还不够广也不够深,很多事请你们先不要急着下定论。多看看这个世界,多接触不同的、多元的文化,累积足够的知识,并且不断认识自己是怎么样的人。等你们看清自己的那一刻,你们再去做决定,这种时候的决定往往更坚定不动摇,也更加适合你自己。所以现在,比起谈论老师结不结婚这种话题,我们先好好学习,把知识学好,ok?”
预备铃响起,郦月清把u盘插入一体机里,转身把椅子塞到讲台下,将讲台一侧的带摄像头桌子支起,摊开满是笔记和要点的书本,站在讲台中央。
“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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