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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马车


桃染心事重重,回来自家小姐身边,看她心情还是一样烦闷,顿时就明白了。
娴月剪了画,也知道桃染多半知道了,她自己教出来的丫鬟,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吃过午饭,又和惠娘一起做针线,惠娘是张敬程认证过的“荆钗布裙”的女孩子,老实得很,眉梢眼角的故事,一点都看不出来,还在那琢磨绒花怎么做呢。
桃染到底没经过事,心思浅,纵有聪明,也是小女孩式的聪明,遇到事还是藏不住。忍了又忍,忍了一个下午,到底没忍住。
眼看快到黄昏了,惠娘说“做绒花还是轻松,有许多回旋的余地,不像缂丝那些,开头错,就样样错,可费神了,听说缂丝的织女一天下来,连饭都没力气吃呢。”
“是呀。”桃染就顺势劝道:“可见世上很多事,开头是很重要的,否则就算七窍玲珑心,也救不回来的。
“就像做人也是一样,端端正正才能从一而终,要是开头错了,以后只能错到底了。”
娴月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那样聪明,当然知道桃染说的不是缂丝,是张敬程和贺云章的区别,人人都知道张敬程好,小张大人这样的端方君子,一辈子都像写好的,端端正正,总不会坏到哪去。
而贺云章是浓雾中的狼,人人都怕他,惋惜他容貌,惋惜他才华,惋惜他年纪轻轻成了人人敬畏的鹰犬,传颂他的故事,却不敢亲近。
娴月偏要试一试。
不像凌霜彻底否决这一切,也不像卿云,端端正正做最好的女孩子,她始终行走在两者的边缘,张敬程看见她,却没真看见,他眼中的娴月,也是谜一样的女孩子,尽管为她神魂颠倒,却始终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糊里糊涂被教训了一顿,糊里糊涂学会和她相处。
他不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那块石头。
下午就这样轻飘飘过去了,晚上娴月要回家,过两天是娄老太君的生日,晚辈没有在外的道理。她照例到天黑才辞行。
云夫人正给她预备东西,把娴月爱吃的爱玩的都给她带回家去,知道娄家拘束,娄二奶奶一心扑在卿云的婚事上,她在自己家也并不开心。
见娴月进来,她就笑道:“刚才还跟红燕说呢,要不要把小榴借给你两天。”
娄家三房虎视眈眈,从来老人做寿这样的日子最容易出事,因为随便一点规矩就能压死人,娄三奶奶又是当家人,随便使个坏就够折腾人的,别的不说,就是让所有晚辈卯时过去娄老太君那拜寿,说是伺候一天,其实就是让她们在外间站着,再把炭火撤了,娴月就得吃个大苦头。
云夫人借小榴给她,也是给她预备个借口的意思,实在遇到为难的时候,指着云夫人的名义,小榴开口,只说句帮云夫人忙个什么,很多事就能抽身避开了。
就算娄三奶奶坚持,娄老太君也会卖云夫人一个面子。
娴月却拒绝了,道:“那也不用,我应付得了,就算应付不了,小榴在那也没什么用,还要被人说咱们轻狂呢。”
体谅是相互的,云夫人担心她回家受委屈,她也担心云夫人的名声。
今年已经是多事之秋,别人老祖宗的大寿,派个丫鬟去别人家,支使别人家的晚辈,说到哪里,对云夫人的名声都是损伤。
娄二奶奶在家里发脾气,说要她做云夫人的女儿好了,其实母女间不是就该这样吗?
互相体贴,互相保护,她倒是想做家里的女儿,娄二奶奶哪有机会让她说一句“咱们”。
云夫人也知道她近来心情不好,看着红燕把东西都安排好了,临走又拉着她,摸了摸她的脸,笑道:“自己保重些,只要安安稳稳往前走,什么没有呢。”
“知道了。”娴月也听话道。
云夫人亲自送她到二门口,穿过庭院,一夜大雨,海棠花已经落完了,娴月站在树下看了看,没说什么。
“听说贺大人抄家受了点伤,官家关心得很,召他进宫养伤呢,今天不知道怎么出来的,估计又进宫了吧。”
云夫人没头没尾来了这一句,桃染立刻竖起耳朵,后面的红燕听了只是忍笑。
云夫人送到门口,看着娴月上了马车,教道:“别走鹤荣街,听说最近御河涨水,把路都泡坏了,鹤荣街很多地方都塌了砖,路烂得很,正准备修路呢。”
车夫肯定知道哪里好走,不会走路烂了的地方,她嘱咐这一句,是怕娴月吩咐车夫走鹤荣街。
安远侯府和娄家都在城东,只是一个靠北,一个靠南,而另一个贺家,也在北边,离安远侯府不远。他们家前面的那条路,就叫鹤荣街。
桃染见云夫人想得这样周到,不由得放下心来。
在她看来,小姐不过一时糊涂,也是张敬程不争气,多久了,还没悟透小姐要的是什么,不然哪会有贺云章的事。
但今晚回去,做寿要几天,又有三小姐在旁边商量着,小姐肯定不会再犯糊涂了。
她这如意算盘刚刚打响,马车也才刚离开安远侯府门口,就听见娴月道:“桃染,告诉小九,让车夫走鹤荣街。”
娴月管家厉害得很,从奶妈到丫鬟,服服帖帖,小九是桃染的哥哥,是给娴月赶车的小厮,自然也听话,桃染在中间,也只能传话,眼看着马车走到了鹤荣街,马车内没有点灯,只有外面悬着的灯笼,从车窗的间隙中透出来一丝光,照在娴月脸上。
她面容漂亮得像玉雕的美人相,但抿着唇,显然是动了真怒了。
混蛋贺云章,见了画还不说话,装聋作哑,她偏要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马车走入鹤荣街,果然开始颠簸,桃染提心吊胆,偷眼看娴月的表情,见她在黑暗中抿着唇,一双眼睛里带着怒意,显然是劝也没用,只能自己扶住了扶手,一边注意着她。
这里的路果然不平,因为离御河近,春日潮汛,把土给泡松软了,路上原本铺的石砖就有些陷下去了。
成了一个个坑,马车颠簸起来,桃染都有点坐不稳,娴月自然也被颠得身体晃动起来,但她越生气,越把账都记在了贺云章头上。
不知走到哪里,马车猛地颠簸一下,娴月都被颠得身体往前一偏,还好桃染早注意了,连忙扶住了她。
娴月虽然身体不好,但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这一颠也吓了她一跳,只听得车厢底下都发出声音,只怕是什么车轴之类的折断了,车夫也连忙发出“吁”声,稳住受惊的马,小九更是跳下车辕去,查看地上的状况。
“什么事?”娴月虽然脸色苍白,仍然问道。
桃染连忙代问,虽然小九是她哥哥,又是娴月奶妈的儿子,但哪有小姐问小厮的道理,都是丫鬟传话。她连忙挑起帘子一角,探出脸问道:“哥,怎么了?”
小九正挑着灯笼查看车厢底部,听到这话,抬起头道:“还好,主轴没断,可能轮子裂了口子。就是地上全是水,又有泥,只怕轮子陷进去了。”
桃染的心顿时一沉,出门在外,马车陷了可是难事。
偏偏今天带的人不多,也就她和阿珠,小厮更是只有小九和一个跑腿小厮,剩下也就只有车夫了。
“这可怎么办啊。”她有点着急地问道:“小姐,咱们叫九哥回去报信,让家里来人吧,马车好像陷了,走不了了。”
“桃染,你和小姐坐稳了。”外面小九又道。
桃染知道他们是要赶车了,连忙叫阿珠:“扶住小姐。”
她和阿珠一人一边,扶住娴月,只怕马车颠簸,撞到了她,娴月自己也知道是出了大岔子,脸色苍白,但仍然倔强地抿着唇。果然外面车夫“吁”了一声,拉车的两匹马都连忙长嘶着用力,但马车摇摇晃晃,就是不出来,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赶了两趟,只能对小九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怕难了。”
“怎么办?”桃染有点慌,问娴月:“小姐,咱们去云夫人那叫人吧,不然叫家里的人,三房又有话说了。”
但叫云夫人显然也不成的,云夫人刚刚嘱咐不要走鹤荣街,娴月偏走,虽然云夫人知道内情,不会生气,但以后开起玩笑来,也够让人难为情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老天就选这时候下起雨来,先只是几个雨点,渐渐就淅淅沥沥下起来,眼看还越下越大了。
桃染想到这里离御河近,只怕水涨起来,到时候淹了马车,可不是好玩的。
“小姐,下雨了。”
桃染连忙看娴月,但她机灵,也没有追着问,而是提醒她事情越弄越难了,得早做打算了。
娴月显然更生气了,但还是体恤下人的。
“让小九和车夫都找个遮雨的地方待着,把车上的伞拿出来。”她这样吩咐道。
桃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都这样了,还不去找人吗?
自家小姐,向来是最惜命的,因为体弱,所以但凡风雨寒暖,都是最注意的,哪怕是娄二奶奶偏心呢,她也没因为这故意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她现在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在跟人赌气呢。
桃染心中惊讶,但知道娴月的脾气,也不敢劝,只好和阿珠把车上包好的海龙皮斗篷拿出来了,给娴月裹上,道:“小姐,把斗篷裹好些,外面下雨呢,受了凉不是好玩的。”
她只顾着照顾娴月,并不催促,也不问原因,显然是知道的。娴月听了,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从来做事处处有回旋,出了名的聪明,她的下人,也比卿云和凌霜的更佩服自家小姐,今天却这样反常,带着一车人困在这里,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车外的小九也在纳罕,但他也知道,里面的事,他一个小厮不要多问,只听话就行了。横竖自家小姐这么厉害,总有她的主意。
果然,里面娴月就出声了。
“桃染,叫小厮把娄府的灯笼挂高点,挑在马车上,让远近都看见。”
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恼意,真像是跟人赌气似的:“不用找人,大不了等上一夜,天明再回去。”
桃染无奈,只得连声答应。
小九和车夫连忙把灯笼都挑起来,明晃晃的一个“娄”字,在深夜黑漆漆的鹤荣街上,十分显眼,估计附近的人家都能看见。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桃染心中焦急的,见自家小姐仍然裹着斗篷,一言不发,正想着怎么解劝呢,却听见靠着车窗的阿珠忽然道:“咦,那是谁。”
桃染也连忙挑起帘子看,只见黑夜中,一队骑着马的人,领头的打着灯笼,正迅速靠近。
鹤荣街的地面这样深浅不平,他们的马却又轻又快,如同一阵风般,已经卷到面前。深夜违反夜禁,还在京中纵马,怎么这么大胆?看方向,倒是从宫里出来的。
小九和车夫也吓了一跳,连忙跳下车来,提着灯笼挡在前面,谁知道那队人却好像知道他们在这似的。
领头的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穿着黑衣,左手似乎有点残疾,是用手腕扣着马缰的,但气势却吓人,直接将手里的灯笼,往小九脸上晃一晃,把小九晃得头晕眼花的。
小九虽然平时厉害,但也是寻常小厮的厉害,一见这人身上的麒麟服,又是膘肥体壮的胡马,配的雁翎刀,哪里还有不知道的,顿时不敢说话。
那黑衣汉子却好像认出了他似的。
“爷,是娄家的人。”那汉子朝他身后的主人道。
桃染在马车帘子后偷偷看,从来暗中看光亮处,最清楚,这些人的灯笼有半人高,上面没有字,照得四周明亮如昼,显然是夜里行事惯了的。
灯笼簇拥的光亮中,这行人的首领拨马出来,锦绣的朱红色麒麟服,玄色大氅,俊秀面孔,身形利落得像一柄剑,不是探花郎贺云章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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