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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钟煜知道自己在做梦。

        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的视角。

        他很确信,自己的确是自己,钟煜也的确是钟煜,只是这一个“钟煜”,言行举止,全部都由不得他,在这一点上,便又显得钟煜本身,很像是一个旁观者了。

        钟家的小花厅里,钟夫人手中扯着丝绸的绣帕,她抬手掖一掖眼角若有似无的泪,哀哀戚戚的道:“那孩子,也当真是可怜,年纪轻轻,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就这样成了孤儿,唉……”

        钟烨正襟危坐,似乎是在无比认真的倾听着父母的说话与指教,与正歪斜靠在椅背上,坐没坐相的钟煜,可谓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淮一会儿瞧一瞧小儿子,一会儿又看一眼大儿子,坐在上首,禁不住的长吁短叹。

        钟淮道:“遥想当年,我同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已经同江大哥,在江湖上,很是闯出一番声名来了,哪里像是你们两个……尤其你是,钟煜,你说说你……身为兄长,你有哪一点,是比得上烨儿的!”

        钟煜:“……”

        钟煜一听钟淮这话就知道,自家老头子惯常的踩一捧一、恨铁不成钢,又要开始了。不过,他也并不如何在意,只心中暗自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旧是优哉游哉,不动声色。

        钟淮看钟煜这个没出息的大儿子,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同理,父子两相互无视,不对盘了几十年,他也不指望着钟煜能一夕之间,变得和钟烨一样同他“父慈子孝”,故而,在不轻不重的训了钟煜几句之后,钟淮也无心再继续下去。他清了一清嗓子,与身旁的夫人对视一眼,便就这样开始切入了正题。

        钟淮先开始追忆了一番往昔。

        “想当年,我与江兄相识的时候,尚不足弱冠之年。究竟是年轻人又血性,那时候,十五六岁,只凭着手中的一柄剑,就敢不管不顾的出门去走南闯北,一次窘迫之时,幸得江兄出手相助,要不然,哪里还有为父现在,哪里还有你们!”

        钟夫人闻言,立即又开始用手绢擦眼角,钟烨则是神情严肃,竟然当场吟诗一首,用以“歌颂”自己父亲当年不容易的青春。钟煜靠在椅背上,他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意志力,抿紧嘴唇,只生怕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索性,只要他不是真的笑场,也没有人来关心他的真实情绪究竟如何。

        ——这不重要。

        钟煜在想什么,不重要。

        同样,钟烨的心里,究竟是否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濡慕钦佩,也不重要。

        人一旦习惯,并且开始享受做戏的和谐,真实的情绪,就会被当做是异端。譬如钟煜便是如此。

        钟烨一首“大作”吟诵完,他其实并没有曹植七步成诗的能力,故而,钟烨吟诵的,也不是他自己所作的诗文,他只是寻着记忆里,一首还算是贴切的诗来背诵。不过,这没什么所谓。诗不论出处,能够让钟淮觉得悦耳,那就是好诗。

        对于知情识趣的小儿子的吹捧,钟淮一向是不吝啬赞许的。他问候夸奖了两句钟烨的功课,有顺便贬低式教育了几句钟煜,这才开始继续说话。只听钟淮又道:“想那时候,我与江兄一见如故,日日形影不离,夜里还要抵足而眠,只遗憾不是至亲手足,不能早些相识相知……最后,我们就这样,结为了异姓兄弟。”

        钟煜:“……”

        钟煜听钟淮说话,真是每一回,都感觉自己如坐针毡。他只想要祈祷,钟淮能快点接着往下说,别再有那么多的停顿,因为,钟煜他实在是不想要再听钟夫人唱戏,以及钟烨背诗了。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钟煜简直都要替他们累得慌。

        “夫君……”

        钟夫人安抚的拍了拍身旁丈夫的手臂,她十分识大体的道:“夫君不必伤怀往昔,我已经为江家夫妻二人,设了斋戒,也在镇中,捐了粥棚施粥。人人都会感念夫君与江大侠的兄弟情深的。再有,便是江家那孩子……”

        钟淮道:“婚约是当年定下的,莫说是他现在父母双亡,便是人家忘了,咱们也是要记得的!”

        钟夫人点头:“怎么能不记得呢?指腹为婚定下的约,又有信物作凭证,不论到了哪里,都是作数的,只是,只是……”

        钟夫人说到此处,忽然又开始了抹眼泪。只听她哽咽道:“只是我唯有霖儿这一个女儿,自小掌上明珠一般的捧在手掌心里,说是公主一样的娇养,那也不为过了。往日里还好,到了如今,方知慈母多败儿,我对这丫头溺爱得太多了,惯得她如今这样任性。那江家的孩子,人品贵重,不过只是相貌平庸了一些,这丫头便是寻死觅活的不愿意,凭我怎么劝都无用……呜呜呜……”

        钟淮闻言,当即便是一甩袖袍。他指着夫人,用力叹道:“我早劝你,不应因她是个女儿,就疏于管教,你总也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后悔还有什么用!”

        钟夫人:“呜呜呜呜……”

        钟淮:“小女子的心思不作数。姑娘家家如此看重颜色,说出去我都嫌丢人。你昏了头了,被她左右?——总归这桩事情,婚讯已经传了出去,你自己娘家的侄儿,不是不日也要到了么!哪怕是捆,也得把她捆了成婚!”

        钟夫人:“道理我怎么能不明白,可是,可是老爷,你也不能不管霖儿的性命啊,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你就忍心,看她一根绳子吊死么?呜呜呜……我一个吃斋念佛的人,这是作了什么孽,难道,就不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么?”

        “若是霖儿实在是不肯,你我夫妻二人,便收江离那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又有什么所谓呢?一样也是一桩喜事啊……”

        正听戏听得快要昏昏欲睡的钟煜:“……!”

        钟煜猛然坐正身体。他直视向钟夫人,眼神清明锐利,竟然半点也没了惯常的玩世不恭。钟煜问钟夫人:“你说什么?”

        “你方才,说那位江公子……他的名字叫什么?”

        钟夫人:“……”

        钟夫人被钟煜突如其来的气场惊了惊,一时之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钟煜低声的念着那个名字:“江,离。”

        “是哪一条江,又是哪一个离?”

        钟夫人:“?”

        钟夫人禁不住下意识的转头看向了钟淮,或许是错觉,此时此刻,她竟然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看着长大的儿子,是如此的陌生。

        就像是褪去了那个他们所熟悉的纨绔外壳后,里面完完全全的,隐藏着另外一个人一样。

        钟淮呵斥钟煜,却莫名的好像有些底气不足。钟淮道:“你怎么同你母亲说话么!怎么,以为自己及冠了,成年了,便已经敢不将我们两个,放在眼里了么!”

        钟煜:“……”

        钟煜钟煜是忍不住的低头笑了。他似乎是无奈的轻叹了一声,彻底失去了继续在这里坐下去的兴趣。钟煜施施然起身,径直转身欲走,却听身后钟夫人着急的轻唤了一声:“煜儿你这又是怎么了!”

        钟煜顿了顿脚步,他略略侧首,说:“不怎么,只是对那位江公子,有一些好奇。”

        他忽然又顽皮的一笑,气息收敛,便又重新做回了那个众人所熟悉的“钟煜”。他吊儿郎当似的笑道:“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江离’这样的花花草草,合该更加适合作女子名才对。不成想,江伯父竟如此有雅兴。或也说不定,是这位江兄生下来,江伯父夫妻二人给他卜卦算命,恰巧合了火相呢?”

        钟煜这一番“玩笑话”,听在钟淮的耳朵里,几乎与开黄腔也无差了,且还将死了的江大侠,也一道开了进去,听得钟淮吹胡子瞪眼,直接就将手边的茶杯向着钟煜砸了过去:“你这不成器的畜生,还不给我滚!”

        钟煜侧身躲过茶杯,他背过手去,从善如流道:“好嘞!父亲大人您消消气,儿子这就滚。”

        钟淮:“……你!”

        钟淮与从前无数次那样,被钟煜气得恨不能传家法,又如从前无数次那样,被夫人和钟烨给劝下来,唯有钟煜,解脱一般的恨不能大踏步地再快一点的离开,——他与他这一世,所谓的亲人们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钟煜都只觉得,充满了压抑与窒息。

        或许,这就是报应。

        是否是他曾因妄念,强迫所爱之人留于方寸之地,所以,今生今世,老天爷才让他托生到这样一个,同样如牢笼般虚伪窒息的家庭之中,好让他愈加清晰深刻的,去感念往昔的海阔天空,以及忏悔当初一切的傲慢与贪恋?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钟煜也没有办法。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零零散散几个话梅杏脯之类的蜜饯。

        钟煜随意的拈起一块丢进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江,离。

        真是好熟悉的名字啊。

        还记得曾经,师父他老人家活着,大师兄也还活着。那时候的他们,都还很年少。师兄弟几个,凑在一道畅想未来,聊天说地。大师兄便开玩笑,说以后,万一大家都成了一代宗师,真名报出来如雷贯耳,那么他们再要出门去,想安安静静的行走江湖时,又该各自取一个怎样的化名,才能不被人发现的扮猪吃老虎呢?

        “取化名么。这还不容易?”慕襄笑嘻嘻的合掌,对慕华说:“我这就帮大师兄想一个独一无二的,如何?”

        慕华:?

        慕华信以为真,他点头道:“说来听听呢?我看你这个最不学无术的,能想出来什么好听名字。”

        慕襄道:“简单简单。以师兄的心头所爱,不如就取‘车盖’二字如何,你瞧,连着你的‘华’字,也一并带进去了!”

        慕华一如其名,最是喜爱华丽的事物,上从头上戴的发冠发簪,下至脚上穿的裤袜鞋履,无一不是顶顶精致华美的,甚至在他上个月及冠时,他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便是一辆可谓世间独一无二的马车。——拉车的宝马自是无需多提,只消看那车盖之上,满镶的各色的珍珠宝石,便可以大致揣测的出,打造这样的一辆“豪车”,需要花费何等的巨资。

        慕灼当时,对这辆马车的评价是:“可以。但没必要。”

        慕襄则是绕着那马车,转了好几圈,里里外外都欣赏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这玩意儿,……你真能驾出去吗?”

        他感慨的同慕华道:“这万一磕了碰了,……大师兄,维护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慕华:“……”

        慕华对慕襄,最大的想法就是没有想法。

        他无语!

        慕华愤愤的抄起手中折扇,撸起袖子准备“殴打”同门。慕华道:“车盖车盖,成日里嘴里没一句是中听的!我用的自己多年的珍藏,一应走得是私库,我花你的钱了么,小混蛋?!”

        慕襄眼疾手快,呲溜一下便躲到了慕灼的身后去。他双手环住自家小师兄的肩,很不要脸的求饶道:“哥你救救我,大师兄要打我!”

        慕灼:“……”

        慕灼一贯是瞧起来不近人情,却也只是瞧起来罢了,真遇上慕襄这样泼皮无赖式的,他也没辙,只好拦在中间,说:“师兄放过阿襄这一回吧。你也不是不晓得,他嘴贱……”

        慕华:“……”

        慕华收了手,抱胸挑眉瞧着他们:“回回都嘴贱?”

        慕灼有些尴尬:“嗯……”

        慕华:“那你还护着他,不教训?”

        慕灼:“……”

        慕灼忍不住想要辩解:“我管了啊!”

        管了没用怪谁?从小到大多少次了,慕襄还不是依然故我。

        “服了你们了。”慕华将手中的扇子丢开,重新坐下。他看向慕灼,问道:“我的化名且先不去管了,兴致全被这小混蛋给扰了。灼灼你呢?你有给自己,想什么名字么?”

        “……我?”

        慕灼正捏着小师弟的脸颊呢,忽然被问到,他手上的力道松了松,慕襄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只听慕灼思索道:“如果是我的话,不如,就叫做……江离?”

        “师父当年,自雍江之上救下了我。所以——”

        “是雍江的江,离火的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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