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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铃铛”


此次对丹蚩一战大获全胜。

        丹蚩主将阿史那伊莫延和赫失战死,丹蚩王阿史那铁达尔以自己的首级,换取了丹蚩一族的性命。得益于五皇子派出的密探,这次战争以最小的代价获胜。

        唯一美中不足的,应该是二皇子为流矢所伤,左臂中箭,极有可能伤残吧。

        一到丹蚩,柴牧立刻安排发出“流矢”的弓箭手胡啸远遁豊朝避难,此时还未回来。

        李承鄞缓了口气。是时候履行他的承诺了。

        他叫来裴照,命他安排士兵前去奴隶们之间搜寻,却听到小姑娘已经被提走了,在伊莫延帐篷里呆了一段时间,然后被带去王帐附近的山谷。

        李承鄞愣了好一会儿,才对裴照说:“你派人,尽全力搜寻梅姑娘。能找到几块就找几块,用冰块装好,换上漂亮衣服,找不到的地方就用牧草填起来,然后……总不能把她留在丹蚩,她那么恨丹蚩。”

        裴照沉默。

        李承鄞说的不是活人,是尸块。

        他心里发堵,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李承鄞也心里犯堵,他将手底下的任务都安排出去,自己在王帐漫无目的地散步,忽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被救出的奴隶帐篷附近。

        这些豊朝的俘虏,正在讨论那个让豊朝将军大动干戈寻找的小女孩。

        他忽然就走不动路了。

        此处胡汉混居,大多数人都同时具有多国血统,所以也有些人,就没有豊朝汉人常用的姓氏。

        原来那个小姑娘,父母哥哥都死在五年前了。九岁的孩子,自己跑到了舅舅家,被不识字的舅舅改了名字,一直用到现在。

        舅家有哥哥姐姐,也有弟弟妹妹,但是只有一张床。

        不是家里只有一张床用来睡人,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和灶台。

        她的娘亲,是打小就卖到父亲家里的童养媳。

        现如今,小一辈也在重复上一辈的命运。舅舅家的二姐姐,为了让亲哥哥娶亲,被送出去换亲了。如此一来,那户人家的女儿嫁到这边,这边把自家的女儿送出到对方家中,双方都不必出彩礼和嫁妆。

        至于大姐姐,早就卖去到当官的人家,换了一担小米,二十斤豆面。

        而她舅舅家,还有弟弟妹妹。

        李承鄞心头越来越堵,裴照却忽然大步流星走来,表情有些古怪:“殿下,梅姑娘,找到了。”

        李承鄞闭闭眼睛,鼻头发酸,一手捶在帐篷上:“找到了几块?”

        裴照的声音,却无端有些鼻音:“……她还活着。”

        李承鄞大惊,立刻回头:“你说什么?!”

        裴照红着眼眶点头:“梅姑娘还活着,殿下……再去见她一面吧。”

        李承鄞扭头就跑!

        她还活着?!

        裴照牵了马过来,二人翻身上马,一路好赶。李承鄞跳下马背,差点崴了脚,却小跑了过去。

        小姑娘身着丹蚩服饰,趴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得近了,才能看出她的胸口和左小腿各有一个血洞,血流出来凝成冰,冻牢在地上。没有热水,几个士兵蹲在地上,用军刀砍冰柱。

        李承鄞伸手试了试,她小脸冰凉,甚至感觉不到呼吸。他不死心,手指在嘴里吮了一下,又探过去,才感觉到她鼻尖扑出来的一点凉意。

        她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担架还没送来,他们是骑马赶来的,让人送担架还需要时间。士兵们终于砍断了血冰,不能让她就这样待在地上,李承鄞研究了下她的伤势,脱下披风,把她裹了起来,然后一手托腋下,一手托膝弯将之抱起。她很瘦,李承鄞一直都知道,可是他没想过这姑娘居然这么瘦,他用了力气准备去抱,到手来却轻飘飘的,一只手都能提起来。

        李承鄞一怔,立刻调整语气,严肃吩咐道:“今晚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如果百姓问起,就说梅姑娘已经死了。此外,命最好的军医全都来我的帐篷,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受了伤。”

        裴照应声而去。

        李承鄞闭了闭眼睛。

        他不能让人知道她还活着,尤其是那些看着她被伊莫延带走的村民。

        一个长相还不错的女孩子,被单独带进全是男人的营帐中,意味着什么?再次见到父老乡亲之后会遇到什么样的眼神?

        他不能放任她被人那样指指点点,那是在逼她去死。

        他站在帐篷外,忽然有军士前来回报,称,丹蚩的王族,已经全部集中在一起了。李承鄞定下心,又取了一条披风,同裴照一起前往。

        阿史那一族的老弱妇孺不少,除了太过于懵懂的孩子,大都一脸警惕、仇恨地看着他。他一一看过去,最终却被两个几岁的孩子吸引了目光。

        这是一对小兄妹,哥哥四五岁,妹妹三岁左右,由两颊有些冻伤的女人抱着,懵懂又好奇地看着他。

        这两个孩子,和那个正在抢救的小姑娘,长得实在太像了。

        不说哥哥,那个小女孩,完全就是幼年的,那个正在抢救的小姑娘。二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小圆脸、大眼睛、肉肉的小翘鼻头,就连笑起来,脸上都有一模一样的小梨涡。

        除了年龄,只怕她们最大的区别,就是大的那个晒得黝黑又干瘦,小的这个养得白白嫩嫩,趴在女人怀里,咬着手指好奇打量他。

        李承鄞带着译语人提审了照顾他们的女人。

        “这两个孩子,是谁的孩子?”

        “他们的父亲是伊莫延。”

        “母亲呢?”

        “母亲是另一个部落的女子,但他们是一个来自豊朝的女奴生下来的娃娃。”

        “他们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豊朝女奴,个子挺高,很好看,三十多岁——应该生过好几个娃娃了,有时候站起来,屁股上肉都掉出来。娃娃长得像奴隶,都是漂亮娃娃。”

        “她现在人呢?还有别的孩子吗?”

        “只生了这两个,中间还有一个流掉了,那个奴隶生最小的妞妞的时候,生不下来,拿出来妞妞她就死了。”

        李承鄞挥挥手打发了这个丹蚩女人,走进帐篷。两个小孩子蜷在一起,睡得正香,哥哥打着小呼噜,妹妹的口水顺着嘴角向下流。

        此时此刻,李承鄞竟然忍不住要发笑。

        阿史那忽利,阿史那吉——这两个孩子,他们的生父杀了他们同母异父的亲哥哥姐姐,而他们的亲姐姐,却又在仇恨的驱使下,出谋划策,主动请战,终于协助豊朝大军灭了他们全族!

        这件事,何其荒谬!

        他站在孩子床前,久久无言。

        终于,他伸出了双手。

        李承鄞走出帐篷,漠北的寒风吹得他大红的披风和红缨一起随风飘荡。在这彻骨寒风中,李承鄞开口了:“丹蚩王族,一个不留。”

        裴照没有犹豫,应声领命而去。

        李承鄞望着王帐的天空,缓缓呼出一口白气。

        伊莫延兽行的罪证,不该绊住她一辈子。

        丹蚩人杀害她们村子时,小姑娘之所以不在,是因为她被带到隔壁村子,拿去给弟弟换媳妇了。

        可是人家不要她,她个子小,身材瘦削,而且虚岁十五了,身上还没来月事,那家人并不想要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把她送了回来,与她的舅舅对峙。小姑娘不堪受辱,自己跑了出来,因此,当早饭时分,丹蚩发动攻击时,她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高显治下的西境安护府,民生竟然凋敝至此!

        那位姑娘,她居然要为这样的人复仇……

        李承鄞站在寒风中,回想着他听到的一切。

        丹蚩人,只有贵族有姓氏,大王出自阿史那氏,大妃出自阿史德氏。所以作为贫民,她无姓无氏,有名无字。

        她叫铃铛。

        铃铛,在汉人看来,有驱邪避魅的功效,可惜她的父母舅舅,都有丹蚩的血统,都会讲丹蚩话。

        在丹蚩风俗里,有一种习俗,叫做“恳合呗”,汉译名则称作……铃铛舞。这种习俗,是丹蚩葬礼的一部分,使逝去的魂灵得以安息。若是对应汉人葬俗,或许就是烧纸钱,或者跳大神,甚至是哭坟。

        所以,她的名字,在丹蚩人看来,就和汉人看纸钱、大神和哭坟,是差不多。虽然日常也用铜铃,但是终究晦气。

        李承鄞木然地想,她舅舅是有多不重视她,才会把这么一个晦气的名字,安在她的身上。

        不过,以后到了汉地,她就不用再忧心自己的名字了。汉人无论信佛信道,铃铛都是好东西。佛徒认为铃铛上半代表佛身,下半代表佛语;道家的三清铃也叫帝钟,可以驱神降魔,铃铛的声音更是能使魑魅魍魉不得近身。她名字里就有铃铛,既有佛祖的护持,又有三清的攻势,往后余生,一定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李承鄞终于理顺了自己胸腔内的那口浊气。他缓缓呼出一道白烟。

        就在这时,裴照快步走来,在李承鄞身前几步外,站定,行礼。他神色悲戚,双眼通红,声音有些沙哑。

        “殿下,梅姑娘她……”

        “刚刚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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