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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65章


“阿爹!”

        这声音就像是从无望的黑暗中传来。

        玉骨放在白云头顶心的手指轻微不可知地痉挛了一下,片刻后,他故作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我不是你阿爹。”

        白云怯生生地扬起脸,在没点灯的长廊下问他:“阿爹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么?”

        玉骨笑。“我同你生什么气?”

        放在白云头顶心的手指依然没挪开,只消一个念头,随时都能取了白云这条小命。但玉骨却懒洋洋地,将手指又放下了,在落下的时候顺势捏了捏白云秀气的脸。“你听到的那些话没错,我确实不是你阿爹。”

        白云倔强地不肯信。“阿爹,你生气了打我骂我都行,就是不能不要孩儿啊!”

        这句话,玉骨似乎也曾在何处听过。

        但他确实活了太久了,过耳就忘的事儿,也未免太多。于是他懒洋洋地抬脚往前走,作势就要进屋。

        袍角却被小白云扯住了不放。

        “放手。”玉骨有点儿不耐烦。

        白云怯怯地、却又勇敢地在暗光中扬起脸,问他:“阿爹,我今夜可以和你一起睡么?”

        玉骨怔了怔。

        打从在凡间果子山下山,他就没同旁人睡过。从前苏醉哄他、诱他……那不算。

        “一边儿去!”玉骨断然给否了。

        白云却依然扯住他袍角不放。“阿爹,我从来没同您睡过觉。”

        玉骨气性儿一瞬间就上来了,扬起眉头,冷笑道:“我既不是你亲爹,自然不能带你一道儿睡觉。”

        白云就着扯住他袍角的姿势噗通一声跪在台阶下。“阿爹,我错了。”

        “你错什么了?嗯?”玉骨愈发不耐烦,挣了挣,嗤啦一声,硬是将那处被白云扯住的袍子角给挣脱了一大块。

        妖的视线在暗色中并不受影响,于是在眼角余光内,玉骨能清晰窥见白云被他这个动作吓得小脸儿煞白,嘴唇不断地哆嗦着,身子在夜晚的料峭春风里抖个不停。

        “你怕我?”玉骨冷嗤,丝毫泛不起同情。反倒觉得厌烦!“你既然惧我畏我,倒不如还是依照先前你求我的那样,早早儿地离家去那白鹿书院。”

        “……不,孩儿不是怕阿爹。”白云抖着嗓子,要哭不哭的。“孩子只是怕、只是怕……”

        玉骨抬脚已经过了台阶,推开雕花镂空的门,耳后才终于传来小白云断断续续的那下半截子话。

        -“孩子只是怕阿爹不要我了。”

        玉骨推门进屋,噗地一声吹燃了火。一盏烛火摇了摇,颤巍巍立在花枝般的半人高烛台上。他立在烛光下,墨青色长发半扬,眉目笼在烛火灯影中,慢悠悠地吟了句他从苏醉那儿听来的诗:

        -“风吹一枝折,还有一枝生。你今日这样求我,无非是你眼下吃穿用度尽皆仰仗于我,待来日你功成名就,甚或早就恨透了今日如此卑微。”

        顿了顿,玉骨又补了句:“这世上,从没谁离不得谁。”

        白云膝行着上了台阶,一步步跪到他脚下,哀哀地哭道:“可是阿爹,孩儿今日说的、说的都是真心话。”

        玉骨垂下眼望他。

        “小道士”其实每一世里生得容貌都不错。第一世虽然是个野樵,却也手长脚长,穿山越岭时一个纵跃间轻捷如虎豹。那日救了他,在山下竹屋内某天洗干净了脸,长发束在脑后,倒是好一副清俊皮囊!再后来……九嶷山上做了白云观观主的小道士本尊,也就只在玉骨面前处处尴尬、动不动就脸红,实则在旁人眼中,莲花冠下那位少年观主通身气派,片花不沾身。

        之所以嫌弃“小道士”长得不够好,是因为玉骨看惯了苏醉。

        凭良心讲,今夜灯烛下年仅七岁的小白云也比世人好看太多了……眉目清疏,一股子书卷气。

        “起来吧,”玉骨不怎么得劲儿地叹了口气。“你真心拿我当阿爹也好,假意哄我也罢,左不过,我还是得养着你。”

        白云捏紧拳头,憋了好半天,憋屈道:“孩儿、孩子可以养活自己。”

        这话就更不靠谱了。

        玉骨倚在灯光烛影下笑。“你打算怎样养活自己?”

        白云跪在他脚边,悉悉索索地探手入怀掏出样东西,用绢布包裹着,然后又再次膝行了半步,双手托举着那样东西郑重地交予玉骨。“阿爹您瞧,这是孩儿的卖身契。从此后阿爹若是不喜孩儿,对孩儿要打要杀,依当今律,如杀仆。”

        说来说去,无非说不到重点。再者说了,他是妖,哪个妖会在意这世上人定的法律怎样?

        玉骨抬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眉梢眼角满是不屑。“行吧,就当杀仆。”

        “阿爹,”白云又来扯他,被拽缺了个角的袍子下头是玉骨闷骚的朱红色宽裤。白云就抱着他裤脚,哀哀地求告:“阿爹我会做很多事的,我可以养活自己。”

        玉骨呵了一声,这回,是连哈欠都懒得掩饰了。“行,那你现在出去,替我把门关上。今儿个,爷就赏你一吊钱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白云迟迟艾艾,到底涨红了脸皮松开手。

        吱呀一声。

        玉骨隔着门缝懒洋洋瞥了眼。

        小白云就站在门外隔着雕花怯生生地问他:“阿爹,你还是打算送我去白鹿书院是么?”

        ……其实他不提,玉骨都险些忘了这茬儿。

        但既然提起,玉骨自觉也没啥理由非得留着这么个小念头了。

        送走好。

        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他一指头戳死了。

        于是玉骨坐在床栏前,施施然一掸袍角,口气凉薄。“怎么,你又反悔了?”

        白云偷偷地拿眼睛瞄他,好半晌,涨红了脸憋出两个字。“……不曾。”

        “那就好。”

        玉骨勾唇。

        第二日玉骨直睡到日头西斜,好容易蓄足了劲儿起身,待懒洋洋走到花厅外,沿着一整条青石劈开的马蹄石踱步到荷花亭,就见到老管家眼眶揉得通红的过来。

        玉骨一挑眉。

        老管家见到他先是恭敬请安,随后就止不住地淌眼抹泪。“小主子一人去的,谁都不肯带。这、小主子这么小,这一路上吃喝都没人打理,可怎样是好?”

        白云确实年纪小——七岁,就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玉骨挑眉冷嗤。“他是骑马走的呢,还是一个人背着包袱上路的?”

        正在淌眼抹泪的老管家噎了一下,顿了顿,不怎么情愿地低声嘟囔道:“是乘车走的。”

        “哦,”玉骨笑。“这乘的是骡子车还是马车?”

        “……马车。”

        “哦,那连带着赶车的、套马的,在车内伺候着他吃喝的,至少……”玉骨比出三根手指。“至少也得贴身跟着的有三个人是不是?”

        老管家一瞬间缩肩塌背的怂成了鹌鹑。“五、五个。”

        那还跟他叫个屁的屈!

        玉骨不屑地转身,到了荷花亭子里一抖袍子坐下,冲老管家懒洋洋抬了抬手。老管家立即知趣地闭嘴,乖乖儿找人去给他奉茶水点心。

        荷花亭里的荷花还没开,满池子碧绿叶片,叶片下头偶尔有鱼群冒个头冲水面吐泡。玉骨目光落在那些自由玩耍的鱼群,难得想了一瞬,今后该如何。

        他从睁眼到如今,在凡间混了一千多年,却依然混得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眼下就连苏醉那头……也丢了手。倒实在是想不出还有甚道理得继续留在人间!他冒了名,顶替了那位在瑶池底被羁押着的妖帝,现如今在妖界也算个响当当的角色,有吃有喝有府邸,就连妖力也一日千里地突增,

        所以他到底还是该回去妖界。

        “主子,”老管家带着一长串鱼贯似的丫鬟仆从过来,流水席地端上十二碟精致茶点,又酽酽地沏了一壶春茶,点头哈腰地讨好。“您尝尝今日刚上市的青团子。”

        玉骨回过神,目光从藏在荷叶底下的游鱼转到茶糕茶点,突然道:“我要去山里头修行几年,这处宅子,变卖了吧。”

        “主、主子……”

        老管家连带着丫鬟仆从们的脸色都变了。

        玉骨既然下了决心,自然不会为着这群不相干的凡人改变主意,懒洋洋起身,唇边居然还挂着抹凉薄的笑。“就这么说定了,今儿个酉时,你清点了人头带来花厅外一道领赏钱。有家的,归家;若是没有去处的,打开银箱多分十两,回去买几亩薄田、或是找个好人家嫁了,都成。”

        老管家抖着唇噗通一声跪下了。“主、主子您这是要散尽家财么?”

        “嗯。”玉骨答得肆意。

        老管家唇角抖动得愈发厉害。“那、那万一小主子回来……”

        可不就是连家都没了?

        玉骨仰头望了眼青碧色的天空,南方那边儿依旧静悄悄毫无动静,不晓得那位南极星君到底是重伤不起,抑或在瑶池底早已吃了大亏?他心里头念头百转,话语间便显得散漫而又无情。“我会去白鹿书院见他一回,替他安排好。再然后,再然后,自然也不是尔等该管、该问的事儿了。”

        一直红着眼眶忍泪的老管家终于扑簌簌掉泪。

        到了日落黄昏,几乎人人都排队来领遣散费,只有老管家执拗地肩头扛了个小包袱皮儿杵在那对玉骨道:“我、我要随主子一道儿,再去看眼小主子。”

        玉骨手里掂量着块雪花银锭,似笑非笑地挑眉。“成!”

        去白鹿书院的路程远比玉骨预料的长,期间无数次,他恨不能挑开车帘子直接使用一个瞬移去书院算了。

        但老管家也在车里。

        到了第八天,老管家依然淌眼抹泪地念叨着白云。

        -“小主子一个人只身在书院,还不晓得主子您这就要去山里修行了呢!”

        车窗外依然是黄扑扑的风,就连路边都没甚风景。

        玉骨不耐烦地打断了老管家。“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要当真舍不得他,你留在白鹿书院陪他一道读书便是。这样子成天价淌眼抹泪的,做给谁看呢?”

        老管家一噎,放下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神色。“主子?”

        “嗯?”玉骨愈发焦躁。

        “主子您……”老管家身子在狭窄车厢内缩了缩,有点儿怂。“主子您为啥要去山里头修行啊?”

        “想去。”

        可怜老管家再次被噎住,抽抽嗒嗒地倒抽气,半晌没再蹦出第二个屁来。

        玉骨闭上眼睛养神。

        四匹马拉着车,依然走得极慢。

        到了第十一天,总算遥遥地见着了小白云读书的白鹿书院。白鹿书院坐落在半山腰,山脚地下一片茂林修竹,就连上山的樵夫都晓得吟几句诗。却是个清净好去处!

        玉骨跳下马车后只觉得浑身舒坦了许多,洒金折扇一摇,香云纱的罩衫儿便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这地方不错。”

        老管家拖着包袱皮儿吭哧吭哧跟在他身后,还不忘回头指挥马车夫卸货,一边红着眼眶絮絮叨叨。“再不错,也抵不上家里头啊!”

        这句牢骚话,玉骨只当作听不见。

        他信步施施然往山上走。这一路走来触目皆是秀丽美景,倒是舒缓了他许多焦躁。走得大约小半个时辰,白鹿书院门口的一对儿门楹联已经跳入眼帘。

        ——

        日日勤读

        莫负春光

        玉骨勾起唇角凉凉地笑了一声。

        到得书院外,照例还得递上帖子告明来意,以及寻的是谁。这些事儿都由老管家张罗,幸而老管家也巴不得,屁颠屁颠儿地跑得极是欢活。

        玉骨也就翘起二郎腿坐在树荫底下摇扇子。

        远远地,从白鹿书院里头跑出来个身穿青布衣衫的小人儿。隔着大老远就一脸幸福地喊:“阿爹!”

        玉骨唔了一声,待小白云跑近到身前,方才撩起眼皮懒洋洋地回了句:“怎么跑的这样急?没得出了一身臭汗,今晚上又得换衣裳。”

        小白云听了他这句,乌溜溜的黑眼珠子顿时雪亮放光。“阿爹,那你怎地会想起来看我?”

        玉骨摇着折扇笑。“闲来无事,特地来……与你道个别。”

        他这前半句与后半句完全不搭边儿,小白云唬得脸色煞白,嗓音儿都变了调子。“阿爹,您这句话什么意思?”

        玉骨斜着眼懒洋洋觑了白云一眼,从白云清俊的眉头到白云两瓣多情的唇角,最后勾唇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不过,你眼下既然来了书院读书,我也好交差,去别处修行个十年八载。”

        小白云挤着眼,一瞬间眼泪汪汪。“阿爹,你不要我了?”

        老管家跟着在旁边淌眼泪。

        玉骨惯来最烦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从前在人世间混,光与苏醉离别,就耗尽了他毕生心力。眼下小白云与他非亲非故……呃,勉强算半个故交而已,这场离别也就算不得啥。

        至少与从前那些个离开苏醉时的心碎画面比,算不得啥。

        玉骨狠下心肠,淡声道:“这世上从无不散的宴席。你叫我一声阿爹,我也勤勤恳恳养育了你七年有余。现如今你既择了读书这条道儿,想必迟早是能中个状元的,到那时,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好日子过。”

        玉骨顿了顿,又补了句:“银钱的事儿你无须担忧,我这趟来,就是给你送银子来的。”

        说完把手一挥,示意老管家领着两个马车夫搬着箱笼来交予小白云。

        老管家正在哭着呢,等反应过来,又忙不迭屁颠屁颠儿率领俩马车夫把三个沉甸甸的大箱子搬到白云脚面前。

        “喏!”玉骨折扇一合,扇柄指着这几个箱笼对白云道:“这些都是你读书的学资。若是日后离了书院,想要去上京赶考,这些个银两珠宝,足够你应付的了。”

        玉骨再次顿了顿,斜眼乜着一脸狗腿样的老管家,似笑非笑。“若是你担忧年岁小保不住这些个银两,我将管家留与你。日常穿衣用度,自然还是与从前一般无二,若是缺了短了,只管找管家要就是。还有,这里共计白银一千二百两、上等的珍珠串子二十条,余下的还有各类玉石山珍,约莫共三千两银子,总归够你用的。”

        白云先是吃惊地打了个嗝儿,随后立刻扑上来拽住他袖子。“阿爹,您这是当真打算不要孩儿了么?”

        玉骨不耐烦地扯袖。“我本来就不是你阿爹。”

        白云红着眼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玉骨冷嗤道:“我当年是在道路旁捡的你。你亲生阿爹早就在战乱中死了,你阿娘也死了,生下你,就在路旁冻饿而死,血流在你身子底下都结了薄冰。”

        这还是头一回,玉骨清清楚楚地将当日场景讲与白云听。

        白云小身子打着颤儿,好半晌,抬头直勾勾地等着他,整个人就像是傻了那样,呆呆地又问了遍:“阿爹,您真不是我阿爹?”

        颠三倒四,但玉骨到底听懂了。

        “真不是!”玉骨拿扇骨敲打着手心,话语里分外薄情。“若是,我也不能真狠心把你就这么着丢到白鹿书院。”

        白云眼神儿直勾勾的。

        -“……好。”

        白云瞪着他,突然间发了狠,抬袖抹干眼泪,挺起胸膛极大声地说道:“若您真不是我阿爹,那,阿爹,您再等我十年!十年后,我必定高中榜首。”

        无非是人间状元郎罢了。

        玉骨兴致缺缺,漫然地笑了声。“十年后,又如何?”

        “十年后,”白云像是鼓足了勇气,大声道:“十年后……阿爹,我必然要去寻您。您在天涯,我便去天涯;您在海角,我便去海角。天上地下,我一定会寻着您!”

        玉骨忍不住垂下眼,眼皮子颤了颤。

        这些话似曾相识。

        在很多年前,在很多世里,他也曾这样对苏醉许诺过。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眼下他决意要弃了红尘俗世,倒是没料到,居然又从另一人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许诺。

        玉骨垂下眼,神色间教人窥不破悲喜。“寻到我,又如何呢?”

        小白云眼神闪烁了一瞬,意有所指。“到那天,阿爹您就明白了。”

        “成吧!”玉骨于心绪跌宕间竟没能察觉掉坑,只顾懒洋洋地打发掉小白云,口中漫然应了句:“十年后,若是你能寻着我,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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