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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43章


傅岐人在阊都,像个祖宗似的一头扎进了户部。

        大有一副不把元卫‘挪’走的三百万军饷要到手就不走的架势。

        但从上到下,有谁不知道这批军饷早就出了问题。

        三百万?

        户部的官员都要在背地里把元卫骂死了。

        他也是真敢说。

        这批军饷出阊都的时候都没有三百万!

        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能说。

        从内阁到户部,所有人都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陪傅岐演戏。

        九月底,中秋月圆。

        傅岐应了秦望的邀约,去秦府喝酒赏月。

        秦望科举出生,是正儿八经的阊都官,但他却与枯如死水的阊都朝堂格格不入。

        他肆意潇洒,崇尚魏晋风流,与推崇程朱理学世家大族势同水火。

        他在世家眼中叛逆,放浪形骸。

        再加上他在阊都没有根基,家中清贫,尽管当年金銮殿上一举夺下探花郎,这些年却始终抑郁不得志。

        傅岐拎着美酒上门,秦望在小院中摆着竹床,他到的时候秦望已经喝的半醉了。

        见着来人,清朗的身姿,挺拔的脊背,他有些眼花,跟着树影遥遥举杯,喊了一声‘殊平’。

        在看到傅岐赫然的神情后,秦望扶额,略微抱歉。

        他喝大了。

        “对不住,方才眼花,将世子认成了旧日故友。”

        秦望没有起身,只是朝傅岐微微一笑,他接过傅岐递过来的酒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1

        他想起了庆历十年,与殊平在小院中秋同游的时光。

        醉眼朦胧的眼底划过一抹惆怅。

        去年九月,殊平下狱,阊都风云涌动,真快啊,一年就过去了。

        一滴泪从秦望的眼角滑落,他有些失态,“抱歉,今日如此美景,在下邀世子一同赏月,到头来却扰了世子雅兴。”

        实在是往事不堪忆,尽是故人面。

        傅岐坐在竹床上,喝了一口酒,淡声道:“无妨,中秋佳节,秦大人是想起了已逝的工部侍郎了么?”

        披头散发躺在竹床上的李沉壁有些诧异,“世子与殊平……”

        傅岐扶额轻笑,“从前阊都,都传了些什么呢?”

        “本世子与李大人,无仇无怨,反之,我很钦佩他。”

        秦望和傅岐对视一眼,两人的眼底都流露出了无奈的笑。

        秦望坐直了身子,“殊平在世时,满朝都说他与北凉世子秉性不和,殊平性子冷傲,素日里不爱搭理人,我寻思着,像他那样清高的性子,看不上……”后面的话秦望不止如何措辞。

        “看不上像我这种世家出生不知疾苦为何物之人?”

        傅岐贴心的替秦望补了后面一段话。

        秦望挠了挠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小世子,我久居阊都,早已成了井底之蛙,对您多有妄言,惭愧至极。殊平今日若在,见您如今所见所闻,也当会说此话。”2

        “抱歉。”

        秦望抱拳,“此言既是出于我,也是出于殊平。”

        傅岐与秦望碰杯,“李侍郎是大周英豪,只恨此生太短,无法与大人把酒言欢。”

        秦望摇头大笑,“殊平是人间客,大周污浊,走了好,走了好!这酒啊,就留到下辈子喝吧。”

        这世间庸人已经太多了,秦望双手枕在脑后,他不想做庸人。

        这世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赤条条来去一遭,遇见过殊平这样如清风朗月般高洁的人,与之成为挚友,已是三生有幸,此生无憾,此生无憾啊!

        傅岐慢慢酌着杯中酒,他听着秦望嘴中胡话,时不时闪过从前他与李沉壁之间的往事,傅岐突然想起了远在平城的傅岚。

        好奇怪,这一刻,傅岐突然将傅岚的脸与秦望勾勒出来的李沉壁对到了一块。

        清冷高洁,淡如闲云野鹤,却又有着这世间最坚韧的品格,非山水不能移。

        但也有不一样的,李沉壁没有傅岚那般醉玉颓山的好模样,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比得过傅岚的那张脸。

        “秦大人,日后若有机会,来北凉。”

        “北凉山高水阔,千里沃野,是个好地方。”秦望手中的酒壶砰的一声落了地,碎成了几瓣,他半个身子都从竹床边上滑了下去,他慢悠悠地说道:“可我答应了殊平,要替他看着阊都,我要替他看着阊都啊……”

        秦望絮絮叨叨,在酔晕过去前,他还念叨着:“我若是先走了,日后去地底下见殊平,同他没话说,他要气我了。”

        深秋寂寥,月影西斜,寂静的院中一阵秋风卷过,枯叶飞旋,昏睡过去的秦望嘟嚷着翻了个身,酒气经久不散,傅岐起身,拿起秦望放在一旁的长袍,替他盖好,轻手轻脚地出了秦府。

        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走在长街中,顺着方才同秦望闲聊时的记忆,找到了李沉壁的宅子。

        小小的一个李宅,牌匾已经掉落大半了,吱吱呀呀地挂在头顶,仿佛这秋风的劲头再大一些,那刻着李宅的门匾就会轰的一下掉落。

        门上遍布尘灰,蛛网集结,铜锁早就坏了,傅岐不费任何力气地推开了大门,他曾经想过李沉壁或许清贫一生,但他没有想到昔日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居住的宅邸竟然如此简陋。

        抛去早已尘封的落魄,傅岐依旧能从眼前的潦倒之下看到李沉壁的生平。

        一个沉默寡言的读书人,安静地穿过阊都街巷。

        他的身量或许不高,但脊背永远挺得笔直,神情冷毅沉默,坚韧地走在阊都的每一个长夜之下。

        他永远那样安静,身旁无需同行之人,寂寞犹如指引他前行的光,引领他穿过深渊。

        臆想中的人与脑海中的傅岚逐渐重合,傅岐想起,傅岚也曾经像他想象的这般,常常提着灯笼,独自走在王府的庭院之中,穿过影壁游廊,身形孤寂。

        傅岐总是痴迷于傅岚身上散发着的缥缈感,仿佛他不伸手抓住这个人,下一刻他便会消失在无尽的黑夜之中。

        从想象到具体,傅岐的所有虚妄都落到了傅岚身上。

        甚至他对李沉壁孤高坚韧的想象,都在傅岚身上找到了影子。

        傅岐厌恶阊都。

        但他走在森寒的长夜下,想着有关傅岚的一切,这样一座衰老腐败的城池,养出了一个举世瞩目惊才绝艳之人,也养出了一个被他藏在北凉王府、无人知晓的明珠。

        突然觉得,阊都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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