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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前尘)

        夜幕降临。

        灯火葳蕤的盛明皇宫,无数簇火焰映在朱红宫墙上。青黑的天笼在黄色琉璃瓦上,刀光剑影舞出一幕幕寒光。没有一丝风,符望阁的五彩锦幛纹丝不动。天阴极了,雨前的天最是沉闷。

        太监宫女们到处逃跑,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有人躲在柜子里床底下发抖,有人抱着金银珠宝翻墙逃窜。往日里尊卑有序的皇城,已经整个被颠覆了。

        远远可以听到,几重宫墙之外,不知是金水桥还是太和殿,震天响的喊杀声。很快有人撞破或烧破了宫门,躲在门后的太监没来及的喊,就张着突兀的双目倒了下去。

        而在这一片慌乱中,只有一个人镇定自若。

        容华公主坐在宁寿宫的大殿里,右手放在凤凰金檀椅的扶手上,平静地望着乱成一团的人群。

        她穿着大红的锦衣,戴九珠凤冠,披金丝霞帔,素白的脸上涂着牡丹胭脂,入鬓长眉更显出十分的英气华贵。

        “公主……公主……”她的贴身丫鬟凝芝忽然跑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她腿边,嘶哑着嗓子哭喊:“公主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杀过来了,眼看着就要撞破宫门了……公主我们快逃吧……”

        容华公主缓缓地转过头,在红烛摇曳中,她的脸映出一丝惊艳。“逃?逃到哪去?”她笑了笑,声音决绝又凄凉,“我是辅国公主,以前是,现在是,死了也是。我逃不了的。”

        “可以的!可以的!”凝芝紧紧抱住她的双腿,无比郑重地点着头,她的眼睛红得出血,“他们在后院架了梯子,公主你爬上去,还能再躲一躲!”

        容华却只是看着她,用意犹未尽的目光望着她,刻意扬起的唇角令人觉得心疼。她是一个真正慈爱的人,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凝芝嚎啕大哭了起来,她俯下身把头抵在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她用自己的唇吻着她的裙角,哽咽不能自持:“公主……奴婢求您了……您走吧……奴婢在这替您挡着……好不好?公主您听奴婢一次,好不好……求您了……”

        一只手慢慢落在了她扑簌抖动的身子上,凝芝只觉心像被一只手紧握着,酸疼又温暖。

        容华公主温柔地看着凝芝,泪花却渐渐浮上眼眶,她的声音落在空旷的宫殿中:“凝芝,我这辈子害了很多人,不想再多害一个了。你是一直跟着我的,必然懂得我的心。我是注定要死的,你若能替我活下去,替我把未尝过的幸福都尝遍了,我就很开心了。”

        “我不要……我不要……”凝芝摇着头,哭得气不能续。

        容华公主却拉住她的手,坚决地把她扶了起来。她把半块玉玦塞进凝芝的手中,看着她恳切叮嘱道:“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记得把这个带给哥哥,就说,我对不住他。”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已经能听到士兵们重口一声的口号声。凝芝哽咽得气急,她反复摇着头,一头青丝散乱不堪:“公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听话。”容华公主紧握了握她的手,把所有的意思都传递在这一个动作里。

        随后她松开手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目视前方向外面走去。她收起了柔和的面容,神色变得高傲冷峻。她依然是尊贵显赫的容华公主,就算是兵临城下,也不会失去一点尊严。

        身后总算传来了脚步声,凝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总算狠下了心。她从殿后跑了出去,泪痕在脸上纵横交错。公主既然交给她任务,她就一定要完成。

        容华公主走到大殿门口时,便听到轰然一声响,烟雾缭绕之中,无数点火光潮水一样涌了进来。那朱红的宫门,如今只剩下两块斑驳断裂的木板,凄惨地躺在地上,被无数穿甲胄的士兵踩在脚下。

        挡在殿前和站在院中的十几人几乎是瞬间全都倒了下去,血腥味漂浮起来。容华厌恶地皱了皱眉。她看见为首的将军,一向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是叫陶章的。

        她的心底总算长出一口气,但同时意识到这现状的后果,却如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疼了起来。

        “容华公主,”陶章把倒在白玉阶下的尸体狠狠踢开,一道血线从他的左额划到右颌,他的语气十分狠戾:“属下奉皇命,请公主过去。”

        容华看着他,他的眼神之毒,恨不得接着杀了她。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是一个好将军,没有命令的事情,是决不会干的。容华冷冷地笑了笑,语气依然是君临天下:“外面都干净了?”

        陶章仰着头,很是不屑道:“足够请公主过去了。”

        容华听闻却不安起来,难道他们已经把程征杀了?她顿时觉得一股绝望涌上心头,声音也凌厉起来:“你们好大的狗胆!堂堂五军大都督,皇家驸马,岂是你们这些宵小能碰的!”

        陶章却将长剑往地上一插,高声道:“属下等只是奉皇命行事!不管是大都督还是辅国公主,有违皇命者,力斩不迨!”他抬起头道,“容华公主,皇上有请,还请公主自己走,别让属下们动手!”

        容华脸上一阵阵泛着热气,她不敢相信他们竟真的把程征杀了。但不管是真的假的,她都必须自己亲眼看到才行。她突然走下台阶,大踏步地往宫外走去。她身上依然留着辅国公主的气势,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虽然手握兵器,却没人敢挡她的路。可等她出了宫门,要向太和殿走去时,陶章手下的士兵却拦住了她。

        “公主,皇上在乾清宫。”

        容华目视前方:“我要去太和殿。”

        陶章冷冷道:“公主,以后未经皇上同意的地方,您都去不得。”

        容华却猛然转过头,她的目光极度凶狠,竟然看得陶章心头一跳。

        “皇上?”容华冷笑道,“长姐如母,我将皇上从十岁养到十六岁,宫里宫外多少变故我亲手压下,如今你跟我说皇命?我哄皇上睡觉的时候,你这个御前侍卫怕是不在旁边吧!”

        陶章被她说的一噎,便是这一小会儿,他也领教了容华公主的气势,这个女人能当辅国公主,绝不是靠着运气成的。他也是见过皇上本人如何缠着容华公主,跟她撒娇的。何况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皇帝对这位姐姐的态度。于是他的语气稍微变得恭敬了些:

        “公主,皇上已经长大了,即便是您,也要遵皇命才行。”

        容华毫不让步:“我要去太和殿!”

        “容华公主!”

        “我再说一遍,我要去太和殿!!”

        容华有些气急了,她害怕去晚了,看到的就是程征的尸体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似乎已经在眼前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再怎么违抗皇命,我始终是皇上的姐姐,你让我过去,到时候我自会向皇上解释原委。”她看着陶章,狠狠地道,“不然,你就会看到我的尸体,和你全家人的尸体!”她的语气十分坚决,一点不像作假。

        陶章有些犹豫了。

        容华看到他的表情,知道快成功了,便自袖间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下,双目一瞬不转地看着陶章:“让我过去。”

        陶章确实动摇了。这是太后钦点的辅国公主,是将皇上养大的女人,即便皇上再跟她有什么仇恨,恐怕也不会饶过杀害她的人。再者,站在他面前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绝艳的女子,没有人有她这样目空一切的气势,也没人曾像她一样杀伐狠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私心上讲,比起皇上,他甚至要更屈服于她的淫威。

        陶章抬了抬手,就要说出放人的话,人群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却缓慢传了过来——“不可伤害公主。”

        人群又忙让开,看到站在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如意盘领袍,头戴巧士冠的太监。容华认出这人来,这是伺候皇帝的何天宝。不过他一直只是洒扫屋子的小太监,惯常是低头猫腰看不到脸的,没想到会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容华心里不由得又酸痛起来,乾儿也算是长大了,这计划竟连她也没看出来。该说欣慰呢,还是心酸呢?他真的有了当皇帝的资格,也真实地疏远她这个姐姐了。再也没有拉着她无忧无虑笑闹的时候了,取而代之的是隔阂和疏远。

        何天宝走到人群中间,陶章抬手给他行了个礼:“何公公。”

        何天宝一甩拂尘,目光微微一斜:“陶将军。”

        陶章道:“属下正要将公主请去乾清宫,不知公公却为何而来?”

        何天宝却瞪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很细长,瞪人的时候更有些诡异。

        “哪有你这样请人的?”何天宝道,“公主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姐姐,是皇太后钦点的辅国之人,你竟把她逼到以命相搏的地步,要让皇上知道了,你怎么交代?”

        陶章心里也是一咯噔,随即问道:“那公公的意思是……”

        何天宝又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容华,换了一副面孔,谄笑着眯起了眼:“委屈公主了,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害公主。公主想去哪就去哪,谁也不得阻拦。”

        听闻此言,容华狂跳的心慢慢停了下来,她略微放松了警惕,看着这个笑得像蛇一样的太监,直言道:“我要去太和殿。”

        何天宝点点头:“当然可以。”他又立刻挥手,让旁边的士兵都把路让开:“都滚开!别拦着公主的路!”转过头来看着容华道,“公主,可以了。”

        容华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不畅极了,她觉出这个太监的表情有些异样,但她也没空再多想了。

        何天宝站在容华身前,弓着腰伸出双手:“还请公主把匕首放下来吧。”

        沉闷的天终于起风了,容华凤冠上的琉璃珠随着风声噼啪作响。看着天色不好,她更加担心程征了。她将匕首放在何天宝的手里,提着裙子就向太和殿的方向走去。

        何天宝将那把雕着凤凰于天的金柄匕首握在手里,看着容华一步步走远的背影,慢慢直起身来。

        “公主且慢!”他突然又道。

        容华心头一跳,那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瞬间攀上她的后背,她想不出这时候还有什么叫住她的理由。

        何天宝慢慢走了过来,看着转过身来的容华,摆摆手让后面的人走上来。他狞笑着道:“皇上还说了,请公主喝下这杯酒,再离开。”

        这一瞬间,容华觉得像有无数的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她的心头尝不出滋味,苦涩疼痛愤怒悲伤无奈交织在一起。她的头脑里闪过怀疑,随即又否定了这种怀疑。她想抓着朱乾厉声质问,但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她还想着在太和殿前生死未卜的程征,想着如何求皇上赦免他的死罪。她还想到在一切都结束后,要去见那个人一面,那个她一直连一个眼神也吝于给的人。即便他恨自己恨到骨子里了,她还是想跟他道歉。

        狂风突然吹破层层的云层,厉声呼啸起来。雨声就在不远处,正以千里咆哮的姿态赶来,这一场悲剧的终结,上苍也想要看到最后。

        何天宝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笑,这样的笑包含着最大的怜悯,容华从来想不到她最后会死在这样的目光当中。周围的士兵都在窃窃私语,就连陶章也慌了,不可置信地问:“何公公,此话当真?”

        何天宝这回是真的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是皇上的人,难不成会假传圣旨么?!”雨点一点一点地落了下来,何天宝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转过头道:“公主不是还要赶着去太和殿么?那就快用了这杯酒,要不然可赶不上了!”

        容华的耳边却开始嗡嗡作响了。

        她不敢相信,那个她一手保护着长大的孩子,回过头来要杀她。是啊,她是行护国之命,行窃国之实的叛贼。她无数次地无视皇命,架空皇帝的权力,甚至杀害他喜欢的人,他怎么不会想要自己的命呢?他是皇上啊,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将要拼尽全力保护的这个人,最后会成为皇帝啊!

        容华实在是想笑,可是笑却又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这个曾经叱咤朝堂的公主,此刻终于变成了将死之人,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何天宝实在是被雨点打得心烦了,他叫了起来:“公主,太和殿那边尸体都堆成山了!您还是别再想了,赶快喝了吧!下官还要回去复命呢!”

        容华总算是找回了思绪,她看着眼前这个人丑恶的嘴脸,总算想起她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了。但是都无所谓了,何天宝提醒了她,即便她今日死了,皇上也不曾剥去她的称号,她到死都是皇家的公主,说什么也不能被这样的人侮辱了。

        在众人的注目中,容华从繁复的衣衫下伸出了柔荑细嫩的手臂。她像一个真正的豪客一样,将酒壶整个拿起来,一口气将壶里的酒喝了个尽。陶章和将士们都看得呆住了。

        “满意了吧?”她看着何天宝,手里的酒壶抛向身后,瓷器清晰地碎裂开来。容华看着何天宝说:“你是个小人。”不等何天宝反应,她便向太和殿的方向走去,这条路上还有些人挡在前面,容华一边忍受着喉头逐渐泛起的血腥,面无表情地道:“让开。”

        没有人敢拦她的路。

        滂沱大雨终于放肆倾泻而下,容华身上的衣服瞬间就给淋了个透。她在一片隐约的光亮中不辨方向地走着。太和殿在哪?程征死了么?如果他死了,这将是她害死的又一个人了吧?

        容华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她感觉天地已经开始旋转了,她的口鼻像被堵住了一样,大口地喘气也觉得气短。大雨恣意地冲碾她的身体,她头上的凤冠早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哪里还再有公主的模样?

        容华想着一切,她想哭,但是满脸的雨水竟然分不清泪水。

        她就这么死了吧。容华想,本来就是因果。她害了无数的人,这都是报应。

        她感觉自己看不到了。

        “蓁儿!”

        “蓁儿!”

        “蓁儿你睁眼,看看我!”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揽进了一个宽阔的胸膛,这个人的怀抱很温暖,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她宁愿窒息在其中,哪怕就这样死了。这个人是谁呢?她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这个人的名字,终于想了起来。

        李寒山。

        “朱蓁,你给我睁开眼。”他说着,声音却因为寒冷颤抖得很。

        容华终于睁开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她的感官很清楚。她还想不到这是回光返照,她只是停止了吐血,看到周围一片光明,是无数的侍从打着灯笼。大雨倾盆而下,皇城一片哗然,但是她躲在一片无雨的天地里。她看到李寒山穿着圆领官袍,他身后有人撑着伞。而他,正抱着自己。

        他还是那么俊朗,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下颌的线条却总是紧绷着,像是隐忍着极大的情绪。

        “李寒山,你怎么来了?”她笑了起来,这一刻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辅国公主,而是缠在他身边的青葱少女。

        “我……”李寒山要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的手上一片粘腻,全是她口中吐出的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办法应对现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待她,她就要死在自己的怀里了?

        “你来接我吗?”没有意识到他的想法,容华恍惚以为回到了两人相处的时光,她亲昵地问道,“李寒山,你想我了吗?”

        李寒山却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也知道若是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他说不出口,说出口就是背叛。他不能容忍自己说这样的话,他以为他能容忍自己后悔。

        所以他只是狠狠地咬着牙,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他所有的力气都在克制头脑冲动,肌肉贲起的手臂缠着她纤细的腰身。

        得不到回应,容华一点点醒了过来。她看到他十分严肃的脸,她从来没见过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的眼神慢慢地变化了,漆黑瞳孔里的依赖变成了疏离。她终于想起来了,不对,这不是那时候。现在的她,跟他不可能再有结果了。

        信念破裂了,那种绝望又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方才短暂的平静消失了,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李寒山这一瞬才突然慌乱了起来,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木然地擦着她嘴边的血迹,口中也像含着血一般。

        容华却挣扎着伸出两只手,慢慢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她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霎时就不能动作了。

        六年来,他不曾再这样近地碰触过她。遗忘的记忆在这一触之间蔓延开来,他能感受到她急促的喘气,她的气息撒在他的耳边,一如当初。

        可与那时不同的是,她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求你一定……救……程征。”就再也不动了。

        李寒山觉得天地都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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