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头

“你怕不怕？”

        “不怕，你是我爹。”

        老头驼着背，肺结核晚期，跑了好几家医院，都不收，意思都一样，回去等死。

        老头半辈子都在庙里住着，扫院子、看门、敲引磬、烧香，平时见到蝎子，都不让人弄死，说是活物，送出去就行。老头心里很善良，就是嘴上的话不好听，性格也倔，可能是嘴巴惹到神仙，日子不好过。

        老头年轻时从土坡上摔下来，伤到脊柱，从那以后腰背疼得厉害，成了罗锅，一年比一年严重，到老了，上半身已经跟地面齐平，看人都是向上看的。

        自从成了罗锅，老头就上山进了庙，给人看门，收入很少，一个月200多，后来涨到300多。家里还有媳妇跟儿子唐强强，儿子是跟村里要的，两口子没生出来。媳妇儿个子矮，老头变成罗锅，身高腰斩，还比媳妇儿高一点点，其实也差不多，但是吹胡子瞪眼时，能看出他高点。

        媳妇是51岁时没的，晚上躺炕上就没了，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盯着落灰的房顶。娘没了，强强在学校，书也念不下去，家也不回，老头着急，让庙里的张头儿帮忙。张头儿负责庙里的各种琐事，老头每月的工资就是张头儿发的。

        张头儿有个侄子，项庄，在镇里开了汽修厂，自行车、电动车、汽车，都修。人脉广，到处是朋友。老头让强强跟着项庄学修车，至少饿不死。

        强强初三念完，没考上高中，技校学费高，就不念了，慌了一年跟着项庄干，每天白脸出门，黑脸回家，指甲缝洗都洗不干净。

        强强在汽修厂干了半年，冬天的时候，强强发现老头好久没下山了，以前每个礼拜都会下来两三次，把人们烧香摆放的贡品拿给他吃。强强跟项庄请假，说去山上看看老头，项庄说一起。

        山叫龙凤山，庙在半山腰，山顶是儿童乐园，强强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山路，总是看着不远，走起来想骂娘。

        还没进大门，就见张头儿在院子里跟人聊天，说话间还直跺脚。院子里除了点着的香火味，还夹杂着油漆的味道。强强跟张头儿打完招呼，就要去找老头，被张头儿叫住。

        张头儿让两人到亭子底下的石凳坐着，一手背在后面，跟刚才的人把话说完，这才过来。

        张头儿点好烟，叉开腿坐在石凳上，吐了口烟才说。前几天晚上，有个30多岁的男人，身上捆了一身炸药，翻进寺庙院子，就他们刚才路过的那里，炸了。尸骨炸的到处都是，血溅了一院，现在院子里的油漆味，就是因为有些地方擦不掉，只能用油漆盖着。男人炸了以后，老头开门出来看，夜里黑，举着手电往外照，没注意脚底下，走路碰到了，光才过来，一照，是条胳膊，完完整整的人胳膊，白渗渗的。这一下，把老头的魂都吓跑了。后来老头打电话，人们才着急忙慌地报警、收拾院子。寺庙在半山腰，山底下是人们的院落，有些肉块掉到院子里，好心的路人还把肉捡起来放人窗台上，以为是不小心掉的。

        听完这些话，强强坐凳子上半天没起身，用黑指甲扣石桌上的花纹。他才16岁，其实不懂，就跟看僵尸电影一样，人的脑袋掉了，就是一个镜头，吓一吓就过去了。项庄把张头儿叫到一边聊别的事。

        强强进门找老头，先看看水缸，还有多半缸，老头正在剥蒜，一把挂面在灶台上放着。庙里安排的房间从外面看，跟宝殿一样，红柱黄墙，进门还有门槛，到了里面，就是个简单的土窑洞，没有自来水。老头爱干净，炕上、柜子都是整整齐齐。老式柜子上还有台银色的黑白电视机，调音量、换台都是要拧圈的，还不好拧。强强小时候还能勉强看几个台，近几年已经彻底报废了，老头还拿布罩着防尘。现在去废品收购站，都不一定能看到黑白电视机。强强这一辈子，也就只在老头这里见过，后来再想见，都不知道去哪里找。

        强强坐在炕上跟老头说话：“爹，你这几天咋不下去？”

        老头把蒜放到灶台上，扭脸看一眼，继续忙活：“你咋上来了？跟老张侄子说了没？”

        强强：“说了，我俩一块儿来的，他在外头跟张叔说话。”

        老头：“中午留下吃饭不？”

        强强：“不吃了，我一会儿跟项哥下山吃。”

        老头：“柜子里有吃的，带回去。去了人家店里好好干，听话，勤快点。”

        强强翻开柜子，是用红色塑料袋包着的饼干。老头这里的吃的，无论原先是什么味，只要放到寺庙，吃起来都一样，像是佛祖吸了魂儿，只剩一副躯壳。但是有也比没有强，这里经常会有强强想在超市买，又舍不得买的东西，就好比奥利奥。强强一直觉得奥利奥吃起来潮潮的，不好吃，后来项庄给他从超市买了一包，他才发现味道差很多，他是喜欢吃奥利奥的。

        强强坐在炕上吃饼干时，项庄进来了，腰上的钥匙跟着他的步子响，强强喜欢看他的钥匙，因为那表示他有好多门要开，好多门，就表示有好多屋子，好多屋子，就表示有好多东西，就表示有钱。项庄从裤兜里拿出烟递给老头，老头接过来别在耳朵后，把锅里的面捞出来。

        项庄和老头聊得是张头儿的事，一会儿十年前，一会儿五年前，王嫂、李嫂一大堆，还有孩子的事，强强不感兴趣，拿出诺基亚玩贪吃蛇。按键都糊了，但是不影响操作。初中那会儿，强强有喜欢的女孩儿，每天发短信，虽然字数、条数都不多，但是爱情的火花一点不小，每天拿出来从头开始看，老师讲什么，根本顾不上。强强学着电影上主角的说话、发型、举止，希望自己成为刘德华一样的男人。因为那个女孩喜欢刘德华。后来初一下学期，强强学着班里男生抽烟，回去被老头发现了，柴火棍、布鞋轮着招呼，硬生生打出一身伤，身上倒还好，脸上的巴掌印才叫人难堪，结果第二天就没去上学，又是一顿打。现在，离了学校，跟那个女孩也断了，自己每天脏兮兮的，没人会喜欢，也好在脏兮兮的，认不出是他。

        项庄跟老头聊完，拍拍强强的肩膀，说了声“走了。”冬天的中午，虽然不热，但是太阳照样刺眼睛。台阶上用的石头不知道是谁选的，像动物的牙齿一样白，中间还有亮晶晶的东西，光一照，就晃眼睛。

        中午两人在一家面馆吃的，项庄饭量大，大份的肉炒面能吃两碗，强强要的炒米，这是店里唯一的米饭，吃米饭的人少，大多数人觉得米饭吃不饱，在这儿吃饭的，多是受苦人，吃面条才能压得住胃，强强觉得说的在理，但是还是不喜欢。面条确实压肚子，但是到他这里，除了压，还坠，坠到肚子最底下，像女人怀孕的肚子，撑得难受。项庄总骂他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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