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春日宴（五）
“少爷，顾小姐，将军府到啦！”
顾蓁蓁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萧晅依然靠在她肩膀上酣睡着，虽然这段路并不长，然而此刻仍迟钝地感受到了颈肩的酸麻。将军府外的灯火从车厢内的帘子里透出来，顾蓁蓁终于看清了萧晅的脸，一贯皱着的眉头舒展着，如两道墨痕，于峰回之处恰到好处的浓淡；睫毛比女儿家更为纤长和卷翘，薄唇微启，看得出睡得很熟，车都停下了也然没有任何动静，侧过脸时感受到的陌生而温热的呼吸令顾蓁蓁有些莫名的无措，她连忙别过脸去，抬起手轻轻推了推萧晅。
“醒醒。”她说话的声音亦是轻轻的，带着些别扭：“我到家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顾蓁蓁自觉好笑，然而肩上沉睡的人却仍毫无动静，她担心被萧晴和哥哥瞧见闹着要开她玩笑，只能加大了力度又推了一把：
“萧晅，醒醒！”
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却贪睡似的并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在自己肩上蹭了蹭，顾蓁蓁红了脸，咬着下唇将他推开。
萧晅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顾蓁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捂着方才被顾蓁蓁推开的脑袋怔了会儿，仿佛还没从梦里醒来似的问道：
“我睡着了？”
顾蓁蓁不想回答这样明知故问的话题，拉开帘子便走下了车厢。
诚然这确实是明知故问，但顾蓁蓁不知道的是，问这句话时的萧晅是真心诚意地在疑惑——他真的睡着了？怎么会？
他已然许久没有太平地睡个安稳觉，为何会在自己都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就那样睡了过去？以及梦里依靠的那份清甜的柔软与安心，究竟是什么？
萧晅望着顾蓁蓁纤瘦的背影，以及她无意间揉着肩膀的手，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继而迅速红起脸来。
她没有推开自己。
萧晅克制住自己不争气上扬的嘴角，干咳几声，纵身跃下马车追上顾蓁蓁。
萧晴向来精力过剩，玩了一天，心情极为愉快，有些不舍似的笑盈盈地拉着顾蓁蓁叙着话，萧晅突然想起什么，踌躇片刻，走向了沉默着站在黑暗处的顾蔚。
顾氏兄妹性格是如出一辙的死板，顾蔚脸上亦是少见笑容，只是他并不如顾蓁蓁一般长了一张娇俏讨喜的娃娃脸，生的人高马大，板起脸来说是凶神恶煞也不过分。沉默着往角落一站，即便是萧晅见了也倍感压力，也就萧晴缺心眼赶着往上贴。
然而他心中疑惑未解，兜了一天的心思恐怕只有顾蔚能够给他个痛快，否则他今夜又别想睡了，因而即便心中发怵也依然硬着头皮叫道：
“蔚兄。”
他极少同顾蔚搭话，短短两字喊得他全身发麻。顾蔚微微抬起眼看向他，听是听见了，但他并不打算搭话，他一向看不惯这个处处伤她妹妹的臭小子，心里总盘算着什么时候要打他一顿替妹妹出气，正忍着这样的冲动，突然听到萧晅问他：
“顾蓁蓁周岁宴时抓周抓了什么，兄长可还记得吗？”
顾蔚皱眉：“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萧晅搬出刚刚在心中想好的托辞：
“并没有什么，只是今日参加侄儿的周岁宴，无意间谈起这个话题，我便问了一嘴，她说她并不记得了。方才我突然想起这件事，觉得好奇，便来问问兄长罢了。”
“没有。”顾蔚冷着脸。
萧晅一愣：“什么没有？”
顾蔚环住双臂，于黑暗中看向萧晅，眼神漠然：
“蓁蓁周岁宴时，不曾拿过任何东西。”
不曾拿过任何东西。
抓周之事不过无稽之谈，这事他明明很清楚，不过是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讨个喜气的活动罢了，作不了数，毫无意义，没什么可值得在意的——
话虽如此，萧晅依然觉得有些挫败。
当时问的那句话，说是一时兴起，其实也确实是在好奇。他虽不信这些，但终归对于有关顾蓁蓁的事情想多了解一些。如若当时顾蓁蓁随口便答了，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而她茫然且带着歉意对自己说不记得就是另一回事了，越是得不到答案便越耿耿于怀，萧晅很郁闷。
得到答案的他依然很郁闷。
明明是这些年都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他对顾蓁蓁的了解却一片空白。他不清楚如今的顾蓁蓁喜欢些什么，想要从对她的幼年的认知里得到一些慰藉，却发现即便是在回忆里也依然一无所获。
如此想来他确实很难想象顾蓁蓁对什么感兴趣的样子。她对任何事物的喜好都是极其淡泊的，同样，她对任何事物的厌恶也极其凉薄，大约她生来便不喜欢任何东西，也不厌恶任何东西，对人也一样。
萧晅突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深深的无力感。
他又想起杨韬说的，他以为她天生不会笑。
会有人天生就不会笑吗？顾蓁蓁对于他，永远是那样一副波澜不兴的冷脸，当然非要说的话，自己也不是没看过她笑起来的模样，哪怕那些笑容都是拘谨且生疏的，也算是笑吧？
顾蓁蓁笑起来的时候，两靥似乎会浮现出两个淡淡的梨涡。
等等，确实有吗？萧晅突然有些质疑自己，两靥的梨涡是否只是自己的臆想？他真的记得顾蓁蓁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吗？
说不好，但是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这漫长的十年间，顾蓁蓁从未在他面前发自内心地笑出来过。
马车逐渐远离将军府，萧晅掀开车厢内的帘子，抬头望着月亮发呆，也或者他什么都不在看，思绪如同月光一般清凉而单薄，却无比不讲理地笼罩了他的整个心房。
萧晅皱起眉头，突然在脑海中形成一个诡异却又不可抑制的想法：
他想看见顾蓁蓁笑起来的样子。
在他面前，真心诚意笑起来的样子。
这样奇怪的想法唐突地钻入他的脑海，一时间令萧晅自己也有些无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让顾蓁蓁在他面前笑起来，已然无心再去思考这样的念头形成的原因。
诚然，这婚他还是会退的，但是在那之前
至少让他确认一下顾蓁蓁笑起来是不是有梨涡吧？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罢了。
是的，只是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
话虽如此，又该如何做呢？
萧晴一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告别了顾蔚后便钻进了萧晅的车厢里边哼着小曲边抬头望着窗外的月光，俨然心情极好。萧晅虽然看不惯她，而此时有求于人，忍了想要讥讽她几句的心思，装作不经意似的问道：
“倘若有人想逗你开心，你觉得那人该如何做呢？”
萧晴立马回过头来，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蔚哥哥方才同你打探我的喜好了吗？”她捧着脸傻笑道：“我还寻思着你们俩躲在那角落里能有什么话说呢，原来是蔚哥哥想逗我开心。你告诉他，只要是他，做什么我都会很开心的！”
萧晅眼睛一转，十分有自知之明地清楚顾蓁蓁定然不会同这丫头持有一样的念头，死马当活马医这招果然是行不通的，全天下怕是找不着第二个像萧晴那么傻的丫头。
虽然非常想出言讥讽几句，但又担心萧晴会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干脆让她活在梦里。
“你开心就好。”萧晅翻了个白眼，低着头想了会儿，继而大声道：
“停车！”
车夫勒住缰绳，这已经是萧晅第二次走得好好的突然叫停了，他有些无奈地转过头去，只见他掀开车帘走了下来，随后便是萧小姐皱着眉探出头来：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车夫噤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熟悉，果不其然萧晅完全不搭理萧晴自顾自往前走着，萧晴怒不可遏：
“不准去青楼厮混！！！”
萧晅摆了摆手敷衍着自家妹妹，只是这一次，他还真的不是去找如烟的。
绕过两条巷子就是吏部尚书杨大人的府邸，萧晅想了想，如果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进去难免会被人问东问西地献着殷勤，大半夜的他才没这个耐心去应付这些谄媚的问候，再说他是有急事要去问杨韬的，更是不愿意将时间消磨在那些人身上。如此想着，萧晅心一沉，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杨府，掉头又兜了一个圈子，绕到了杨府的后门，留心着守在院子里的小厮们，蹑手蹑脚地越过高墙，摸着黑走到杨韬的院子里，翻窗入室。
好在杨韬并没睡，甚至意外地坐在书桌前举着本册子在看。身旁的灯花因为钻入屋内的几缕风而摇曳起来，杨韬本人却毫无知觉似的仍聚精会神盯着书看。萧晅意外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干脆悄声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屏气凝神盯了会儿，继而幽幽道：
“喂，你看什么书呢。”
杨韬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手一滑，桌上的书被拂到了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处于惊愕中的杨韬不知所措地踢了几脚，又把好几本书踢飞了好远，萧晅随意看了几眼，大多都是些不入眼的淫词艳曲，还有些下流的画本，他翻了个白眼，厌恶地别开了目光，懒得再看了。
杨韬捂着心脏，俨然受到了极大刺激，站起身来颤声问道：
“我的祖宗，你怎么进来的啊？不对，这都几点了，你来干嘛啊？”
萧晅踹开了自己脚旁的一本画集，大摇大摆地坐到方才杨韬坐的椅子上，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十分从容地回道：
“有点事要问你，所以就来了。别吵，我翻墙进来的，让你老爹知道了又得啰里八嗦说半天，说不定明早我还没醒我家老爷子就也知道了，又得一顿唠叨。”
杨韬被萧晅登堂入室却仍然理直气壮的态度唬住了，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小题大做，也只好忍着心中的不解带着些抱怨问道：
“能有什么事让萧大公子如此牵挂，这大半夜的还跑来我这儿不耻下问啊？”
“别阴阳怪气的，有正事儿。”萧晅白了他一眼，继而坐直了身子，干咳几声，表情也严肃起来。
杨韬自认倒霉，虽然一头雾水，但瞧着萧晅认真的模样也略略收敛了自己的埋怨，正经地皱起眉来，等着萧晅的下文。
萧晅面露难色，在杨韬的凝视下更加不自在，干脆别了脸去随手拿了桌上的一本《论语》，强作镇定道：
“我问你，怎么讨女孩子开心？”
“”
杨韬咬牙切齿：“你这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大约萧晅也终于意识到这个时间他为着这样一件事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有些离谱，然而事已至此总不能无获而返，因而只能硬着头皮反问过去：
“不可以吗？你只管回我便是，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
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啊？杨韬敢怒不敢言，想了一遭又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眼睛瞬间亮了，贼兮兮地挑眉问道：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要讨谁开心？这可是件稀罕事，萧大公子半夜三更的为讨女孩子开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传出去可不得了。”
萧晅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少说废话！”
“这哪里是废话？我若是不知道你要讨谁开心，我上哪门子给你想法子？让我猜猜，是顾家大小姐吧？”
萧晅顿时沉了脸，杨韬摇摇头，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就说你不对劲，那日一大清早的拽着我坐在茶楼上等她要我送她回家，现下又大半夜的跑这儿来问我怎么讨她开心。怎么，铁树开花了？终于意识到你那未婚妻才是你的心上人，想同她浓情蜜意终成眷属了？”
“”
“自然不是。”
萧晅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讨顾蓁蓁那丫头开心？对着她那张冷脸献殷勤，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杨韬显然不信：“别嘴硬了，我看你就是喜欢人家，自己还意识不到罢了”
“不是。”萧晅斩钉截铁：“是如烟。”
“如烟？”杨韬愣了愣，似乎有些诧异：“你要讨她开心？逢场作戏的事情，你还真的动心了不成？”
“少胡说八道了，你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吗？”萧晅极为不屑地瞥了杨韬一眼：“我近来对她有事相求，她帮了我，我想做点什么回报她，不可以么？”
杨韬皱起眉：“你能有什么事情要求她？”
“这是我同她的事，凭什么告诉你？你不曾见我这些天总是去找她吗？我还会骗你不成？”
这下杨韬终于信了：“倒也是，我说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流仙苑跑呢，原来你真的不是要讨顾小姐高兴啊。”
萧晅不自觉垂下眼去：
“我为何要讨她开心？她那样无趣的人，想来天生就不会笑的，要我同她多待半刻我都受不了。况且反正我们要退婚的，我讨她开心干嘛。”
“也有道理。”杨韬点点头，想了想，忍不住有些惋惜：
“好可惜，那日我回家想了许久，还以为你总算意识到了顾大小姐的好，浪子回头了呢，竟是我搞错了。”
萧晅别扭地挪开目光：
“她有什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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