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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梁柱


  我们刚出南阳境线,重锦城的急报便飞速传了来。上头是陵叔的笔迹,聊聊几个字言简意赅:“大长老病危,速回。”

  此时,我与夏子夜会合的消息还未传回城里。陵叔的这封信该是写给子夜的,带着红色图标的加急信件是不容选择的命令。我拿着信时,心里有些抖。

  夏子夜说,在我出事后不久,长老的病情便已危重。他在寻我的途中被紧急调回,在敬府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一整月,才勉强压制住病情。当告知我藏身处的消息传至重锦城时,得力之人基本都已派出。夏子夜见长老病情稍稳,才跟着被召回的罗隐来了南阳,到如今已近半个月。子夜还说若长老撑过这个夏天,估计还能再有两年阳寿,倘若病势再起只怕……势不可挡。

  人人都说重锦城有四宝,可保富贵无忧。但在我眼里四宝远不及两根梁柱,一根立在门前,一根守在院后,缺一不可。一根是处变不惊的陵叔,另一根便是年高德劭的敬修长老。

  回城的路上日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入城的那天,却下起了倾盆大雨,昏暗的天穹之下,古老的城墙屹立在暴雨狂风中备显沧桑。不远处的汾河水位上涨,波涛涌动,浑浊的河水所向披靡地奔腾远去。

  罗隐撩起车帘,我望见陵叔撑着纯白色的油纸伞,立在城门口,身上无处不湿,唯双目精亮。他隔着雨幕儒雅一笑道:“辛苦了,主上。”我忍了一路,却在他如钟罄般微沉的声音中,温湿了双眼。

  敬府的大门大敞着,我与夏子夜随着陵叔一路不停的走着。经过爬满根粗叶茂的紫藤长廊时想起,儿时还曾在此罚过站。因为何事早已记不清,只记得顶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紫藤花叶下傻愣愣的站了一下午。后花园里的石桌,抄手游廊的围栏,小叶湖的洗梅亭,似乎还留有我与子夜、江煦儿时的身影。

  那时我们仨总是被敬修长老特别照顾,散学后被领到敬府另加功课。敬老夫人总会命人,端来许多精巧好吃的小糕点,他们两负责奋笔疾书,我负责消灭惠赠。但长老的脚步声一响,立马各归各位规规矩矩,配合的滴水不漏。到如今,终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时,却无法再聆听他的教诲。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学而师已老。

  方踏进长老所居的浩清堂,江煦老远迎了过来,来不及叙旧啰嗦,面色凝重地拉着我们两往前走。子夜问他:“我的医药箱可拿来了?”

  江煦低头压着声音道:“你还是先进去吧。”

  走到门口处,只听见里头的隐隐哭声。夏子夜一马当先的踏了进去,江煦随后,我站在那道门槛前却跨不过去。总觉得过了这道坎,有些东西便会跟着破灭。停了片刻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陵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人生如逆旅,聚聚散散,聚时我们诚心以待,散时也要好生相送。诸事不可强求,做人洒脱些免受许多苦。”

  到如今我也不知,陵叔信的是道还是佛,只知许多事在他的眼里都是极轻的,譬如生死。这样也好,省我许多麻烦,若说顾虑也是怕他将我忘得太快,显得我太不重要。

  我走进屋子时,屋里已跪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敬鑫伯父跪在当首,其后是其他几位叔伯及他们的妻儿子女。敬修长老此生颇有儿女福,共有四子二女,子又生子,人丁兴旺济济一堂,如今最大的重孙也已四岁。

  众人见我纷纷行礼,又自觉让了一条道。除却五长老外,其余长老均在,江大哥也站在一旁,人来的十分齐全。床榻下,敬修长老干枯的手正被子夜握着,他浑浊的目光已涣散,瞅了子夜半晌,喘着气叫了声:“长亭……”

  夏子夜微怔,二人相握的手也不知是谁在抖,敬鑫伯父纠正道:“爹,这是长亭的儿子子夜。”

  敬修长老不理他,仍望着子夜道:“长亭,你从……哪里回来?可是……去松风岭了?”

  夏长老生前常去松风岭采药,为图便利还在那里搭了个小茅棚。若他不出城又不在南宫府,那极有可能是去了松风岭。

  夏子夜静了片刻道:“是去了,去采药了。”

  敬修长老闭了闭眼目光转到了江煦身上,喊道:“小盛……”江煦已摸出了他的套路,立马蹲下回他:“诶,我在呢,敬叔……”

  敬修长老从子夜的双掌中抽出手,又去拉江煦,江煦连忙握着,他才道:“小盛,你爹在你家……后院……埋了坛酒……是给你……成亲用……用的,你别偷喝了?”

  立在侧边的江老伯抹了把眼,又望了望房梁。江煦撑着笑含着泪道:“没喝呢,还在呢……”其实那坛酒已开封了近三十年,是江老伯和江伯母成亲当晚的合欢酒。

  敬修长老点点头,目光又开始寻,寻了许久问道:“小渊呢?”我心里抖了抖,夏子夜回头望了我一眼,江煦让了让。我含着笑半跪在脚塌上,握着他干瘦枯木般的手,经脉如藤蔓般附在他手背。

  他望了我许久慢声道:“嘉儿……你阿爹呢?”不想他竟还认得我,热泪顿时上涌,令我几乎看不清他。喉间动了几回,端着笑却说不出话。我从小所见都是他严厉的模样,如巍峨泰山般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而此时他迷离之际,却慈祥的不像话:“别哭,有你敬爷爷在呢,他们……欺负不了你。”

  我深呼吸着,又听他问我:“德不孤……”

  儿时在学堂,那年我似乎才四岁,刚入学没几天。那日午后,其余人都在午睡,我因惦记着江煦抓的小黄鹂,便轻手轻脚的回了上课的书堂里。刚进门便看见三长老家的二小子,与三小子在斗架。三小子小两岁干不过二小子,我看不过就准备上前调停。

  谁知他们不听劝还继续打,无意间撞翻了夫子的桌案,摔坏了一方砚。里头的墨水撒了一桌一地,污了好几本书,其中还有敬修长老的手稿。他们一见闯了祸立马逃了。我跑不快,就给姗姗来迟的敬修长老及众人抓了个正着。

  审讯之时,我实事求是的说了,谁知他两异口同声说,是我贪玩失手洒了墨。我受了委屈又说不清,吓的直哭,被长老罚站于中庭。

  站了许久后,长老又来了,我挂着泪站在那看他蹲在我面前,他问我:“若是下次还是今日这情形,你还要上前劝人吗?”

  我想了一会,摇了摇头:“不了,我会躲的远远的,阿娘跟我说做好事会有好报,可我却要罚站,阿娘错了。”

  敬修长老拿帕子给我醒了醒鼻涕,道:“你阿娘没错,只是正道难行,总有许多波折,嘉儿,你要记住‘德不孤……’”

  此刻,我望着长老黄白的眼睛字字清晰道:“必有邻。”

  这是长老给我正经上的第一课——“德不孤,必有邻。”出自于《论语》。

  他满意的噙着笑,望着门外迟迟不肯闭眼。门外雨很大,已飘湿了门槛撒进了屋。珩叔冲进屋时浑身湿透,踏过的地方都是水迹。敬二伯奋身而起吼道:“你还回来干嘛?做你春秋大梦去呀……”

  江老伯抓住他的肩膀道:“算了,子拜父是天经地义之事,谁也管不了的。”

  敬三叔冷哼道:“我们敬府早已和他断了关系,爹早就不认他了,是哪门子的儿子。”

  珩叔只似不闻不见,直走向床榻,敬三叔起身拦住他向门外喊道:“外头人都死了吗?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放进来?”四长老咳了两声,敬三叔未止仍喊道:“快来人,把这个不相干的人赶出去!”

  我从床前站起身道:“外头都是本君的人,三叔这是命令谁?”

  敬三叔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面色难看,嘴硬道:“此乃敬府家事,还请主上不要插手。”

  我转身向他笑了一笑道:“这重锦城里还没有我不能插手的事。”

  敬三叔还欲说话时,已被四长老拉住,四长老拱手道:“主上说的是,那这敬大人便算主上的贵客了。”

  珩叔解了禁锢,三两步已到床榻前,我与子夜站在一边,给他空出了位置。可敬修长老似乎看不见他,仍望着门外。珩叔哽着声音道:“爹……我回来了……”敬修长老望了他一眼毫无起伏,又将目光转回了门外。

  此时许婶婶抱着念君小弟进了屋。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走到床前,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将念君小弟放一边,跪在地上行了三个大礼:“儿媳给公公请安。”念君小弟跪在一边,学着他娘亲的样子也拜了拜,笨笨的一丝不苟。

  敬修长老死气的目光微动了动,抖着手,伸向床边,许婶婶在念君小弟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话。小弟颤巍巍的爬上脚塌,站在他阿爹旁边。敬修长老望着他,笑着滑下两颗混泪:“珩儿……回来了。”念君小弟奶声奶气的喊了声:“爷爷……”

  敬修长老唇角带着舒然的笑意,目视着前方门帘,那里有红璎珞轻轻的随风而动。他微微张唇,像是在唤谁的名字,但无人听清,他便阖上了双眼。床下立即一片哭声,此起彼伏。

  当天,敬老夫人几乎睡了一日,谁也不敢惊扰她。等下人们抹着眼泪去告诉她,敬修长老归天的消息时。只见她穿戴齐整面色安详的躺在床上,腮上涂着淡淡的脂粉。下人唤她不醒,一探鼻息发现竟已咽了气。

  敬修长老病倒后,敬老夫人本还硬朗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敬府早就备好了两副棺椁,只将风水地外扩了几尺,单人穴变为合葬墓,丧事办的倒也不十分匆忙。

  曾听人说起过,敬老夫人的娘家钟府与敬家世代修好。敬修长老与敬老夫人算也是青梅竹马,两家早早的便订下了婚约。但敬修长老年轻时外出游历不思归,婚约便一直被搁置。直到敬老夫人十八岁生辰那日,钟家人便再沉不住气,顾不得旧交上敬府讨要说法。

  可那时天下未定、兵荒马乱,敬府也不好大派人马出城去寻,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也没能带回多少消息。儿子不在,未来亲家又闹上了门,敬府几日不得安宁。

  敬修长老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只好命人抬了箱大礼,自己穿了身新衣裳亲自登门赔罪。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家的浪荡子,耽误了老友家的姑娘。

  谁知二人还未商定,彼时还是钟小姐的敬老夫人就在阁楼里差了个丫鬟来前厅传了口信,曰:“君如磐石,妾似蒲苇,磐石可转移,蒲苇韧如丝。盟约已定,此生不换。”知书达理的姑娘一旦倔起来,那真是心如磐石、牛拉不回、油盐不进。两位一家之主对坐高堂,干瞪眼了半天,只好听天由命。

  这便又苦等了两年。敬老夫人已是双十年华,同龄的姑娘家孩子都抱了两。敬修长老这才兴尽归来,风尘仆仆,满面清霜,废了一只手。老爷子又心疼又恼怒,一面罚他跪祠堂,一面让人去请南宫府的老家主来看病。曾爷爷竭尽全力治了,也未能恢复如初,那一手生花妙笔也便成了后人的追忆。

  老爷子得知此事后,背着手踱了几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转头命人找到城里最好的媒婆,把七书八礼备齐了。又给自家儿子整了身得体衣裳,上钟家提亲去了。再快刀斩乱麻定了吉利日子,八抬大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将敬老夫人迎进了门。

  据说新婚当晚,新郎喝的烂醉如泥被人抬进了洞房。可第二天却穿着大红喜服,满身泥泞的睡在了后花园的角落里,被早起扫地的下人给发现。新娘子守了一夜空房,第二天仍面带喜色,端庄有礼的独自给公婆敬了茶,半句怨言没有。新婆婆拉着她的手愧道:“好孩子,对不住你了。”

  小儿媳莞尔道:“不能为夫君分忧,是儿妾无能。再有微词,便是无德。如此,何以相配夫君。儿妾不才,只得用尽一生来补拙。”

  空守新房的小儿媳,却在一年之后怀了身孕。其中原委外人不知,当事人也未曾提起,只知二人相互扶持了一辈子,悠悠几十载相敬如宾。缘来缘去缘尽缘空,奈情何,生死相随。

  话说眼前敬府的三位叔伯,除却敬鑫伯父未明确表态外,其余人皆不欢迎珩叔入府守丧。珩叔不管不顾一言不发的跪在灵前。许婶婶洗尽铅华,身着素衣,头簪素绢花,抱着念君小弟陪在身旁。比起其他人的声嘶力竭,他们三实在太过安静。丧礼过后声嘶力竭的人面色圆润,而那三座石像却瘦了一圈。

  头七一过,珩叔便再没有呆在敬府的理由,他将许婶婶及念君小弟安置在了南宫府。自己提了把崭新大柴刀上了山,在敬修长老的坟墓边砍了几捆竹子茅草,搭起了屋来。随行的人员已被他遣回长安,给皇帝陛下带去了一封《陈情表》,大概说了两件事:一辞官;二守孝。

  珩叔每日伴着清风朗月、草木花虫过得倒是很清闲。可敬府却是战火连天,几个叔伯女婿为了长老之位和财产分配各有说辞,意见不一。

  南宫府正忙着阿娘与夏老伯的忌日,并未有所调停。纵使去了也无用,闹的我头疼,只盼能早日寻回长老的遗书免去了这场争端。原本遗书是在敬老夫人房里,可敬老夫人辞世后便不知所踪。江煦猜测说,许是被哪个不满意遗嘱分配的人给私藏了,或是毁了。能神不知鬼不觉做这事的,大约就是内贼。

  大长老之位,位比长安城里的宰相,是重锦城里的二把手,拥有人员免任权,在识人方面,陵叔因阅历不及敬修长老还需退让一步。

  时间无声无息的走进七月,朔日清晨便从絮儿手里收到了洛尘君的来信,信上道:

  久日不见,卿安否?本有无尽话,提笔却忘言,城中之事已耳闻,生死有命聚散有时,节哀顺变切勿伤身,切记切记。忆卿迢迢隔千里,何日遣鹏鸟,转瞬到身旁。

  我再三读过后,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信封中。在案上铺纸研墨,试了几张纸练字后,方在信纸上郑重下笔:

  一别几日如经年,才入相思门,便觉相思苦,此情无计可消除,能饮一杯无?

  自从洛尘君的戒酒令一下,我已三月有余不知酒味,实在垂涎三尺心痒难忍。洛尘君后来一字答曰:否。

  不过那时写完信后,我便带着画罗去花园中,折点紫薇花来做花印装点信纸。才入园中,便遇上许婶婶带着念君小弟在花园散步,刘翩翩领着丫鬟碧茵在一旁陪着。念君小弟最先发现我,抓着一根柳枝条眉开眼笑地朝我这边指,嘴里念着:“姐姐……”

  她们顺着小弟的指引,这才发现了我们。我快步走近,她们停在我跟前不远处欠了欠身。刘翩翩近日与许婶婶走的近,脾气好了不少。虽不与我和和气气,至少不再挑眉瞪眼,纵观前尘已是天大变化委实难得。我客气道:“自家人,不必拘礼。”又从婶婶手里抱过念君小弟,玩笑道:“念君又沉了许多,肚肚里吃了什么呀?再沉下去,姐姐可抱不动了……”

  念君小弟嘟着肉乎乎的嘴道:“肉肉……”我喜哈哈的笑着,果真是我同道中人。

  许婶婶轻笑道:“阿蹄师父厨艺了得,你们几个又都想着他,他每日除了睡觉,嘴里就不曾停过。”

  刘翩翩道:“念君聪明可爱又不哭闹,哪有不疼他的。”

  画罗就喜欢的不得了,热情的念君见了她就想躲,此时画罗又凑在了念君的眼前,拉着他的手逗玩,盛情之下念君微有怯怯。

  日头渐高,有些灼眼。刘翩翩做主拿了个主意,大家便往园中的掬月亭躲阴凉去了。落座未几,夏子夜和江煦后脚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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